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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方红|苏轼“画中有诗”思想再探

《美术》 美术杂志社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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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代 美 术

Ancient Art

苏轼“画中有诗”思想再探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李方红

摘要:宋代诗画关系演变的内在动力是审美观念的改变,其内核是强调绘画中的诗意,即苏轼的“画中有诗”。宋代诗画关系演化的外在表现则是绘画风格的变化。因此,苏轼的“画中有诗”思想,实质上为宋代绘画的风格发展指明了方向,并持续推动了绘画史上的“宋元之变”。具体而言,苏轼的“画中有诗”之“画”指的是士夫画,其绘画风格标准是诗意与格法,并成为画学考核的主要标准。更进一步,“画中有诗”思想的广泛流传,反映了宋代文人画家地位的提升,进而推动了绘画地位的上升。


关键词:诗画一律;画中有诗;士夫画;诗之余


诗歌和绘画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饶有趣味的题目。古希腊诗人西摩尼德斯以“画是一种无声的诗,诗是一种有声的画”形容二者间的关系,西晋文学家陆机对二者间的关系则论述为“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相对于西摩尼德斯强调诗画间的同质关系,陆机更加重视诗画间的功能区别。然而,中西方的文艺理论对于诗歌和绘画二者之间的关系,非但没有沿着陆机和西摩尼德斯的认识继续发展,甚至还出现了某种意义上的反转。活跃于11世纪的苏轼提出“诗画本一律”的概念,主导了宋代以后关于诗画关系的论述,而18世纪的莱辛为划清诗歌和绘画的界限专门撰写的《拉奥孔》,则被西方文论家奉为圭臬。


诗歌和绘画二者之间的关系在宋代受到了极大关注,欧阳修、邵雍、梅尧臣、苏轼等人都有相关论述,并最终由苏轼完成。对此苏轼留下了两段经典论述: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摩诘之诗,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


苏轼在总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后,紧接着录入一首诗,且说明这首诗为好事者补,而并非王维之诗。虽然苏轼认为此诗非王维所作,但诗中所描绘的深秋时节的山间美景,与“诗中有画”的论述相符。苏轼的第二段论述,处理的是形似与神似关系的问题。苏轼举了边鸾和赵昌的例子,可知其并非否定形似,甚至认为形似是传神的基础。由此看来,苏轼“论画以形似”的真实所指是那些片面追求形式,陷入了装饰趣味的绘画。在苏轼看来,这样的绘画是不好的,和诗毫无关系,更何谈“诗画本一律”呢?


此后,关于诗画关系的讨论研究也多围绕上述苏轼的两段论述展开,并一直持续至今。其中,对于“诗中有画”进行了诸多深入的研究,而对于“画中有诗”则流于字面含义的解释,进而用“画意”这一概念泛指。有研究认为,诗歌和绘画关系的演变推动了中国绘画史的发展,尤其是宋元绘画风格的转变。具体来说,“画中有诗”观念更为深入地指导了北宋末年的绘画实践,并推动了元代以后绘画风格的定型。因此,探讨“画中有诗”的内涵是揭示北宋末年绘画风格演变的一个有效路径。


一、“画中有诗”之画名称:士夫画


两宋之交的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写道:


王直方《诗话》云:欧公《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东坡作《韩幹马图诗》云:“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又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又云:“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幹丹青不语诗。此画此诗今已矣,人间驽骥谩争驰。”余以为若论此诗画,于此尽矣。每诵数过,殆欲常以为法也。


从胡仔的论述可知,苏轼关于诗画关系的论述受到了时人的认可。那么,苏轼诗中的绘画到底是哪一种类型的绘画呢?明显不是王直方《诗话》中描述的古画、唐人画。元祐三年(1088),苏轼在《又跋汉杰画山二首》中,具体论述了他所认同的绘画: 


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卷。汉杰真士人画也。


这是苏轼首次提出“士人画”的概念。苏轼之所以选择以宋汉杰的绘画为例,论述其士人画的概念,显然是因为宋汉杰的绘画符合苏轼关于绘画的标准。宋汉杰是宋道、宋迪的侄子,早年跟随宋道、宋迪学习绘画。宋道、宋迪为北宋中期著名的文人画家。关于他们的绘画,《图画见闻志》《宣和画谱》《图绘宝鉴》等画史上皆有论述。其中以《宣和画谱》的记述最为详尽:


文臣宋道,字公达,洛阳人,以进士擢第为郎。善画山水,闲淡简远,取重于时。但乘兴即寓意,非求售也。


文臣宋迪,字复古,洛阳人,道之弟,以进士擢第为郎。性嗜画,好作山水,或因览物得意,或因写物创意,而运思高妙,如骚人墨客,登高临赋,当时推重。往往不名,以字显,故谓之“宋复古”。又多喜画松,而枯槎老枿,或高或偃,或孤或双,以至于千株万株,森森然殊可骇也。


宋道、宋迪两兄弟绘画,在同时代亦受到朝臣士大夫的推崇,司马光、沈括、苏轼、米芾等人多有相关的题画诗、题跋传世,特别是苏轼对于宋迪的绘画最为欣赏,并与之交游密切。苏轼在《跋宋汉杰画》中交代了其与宋迪的关系:


仆曩与宋复古游,见其画潇湘晚景,为作三诗,其略云:迳遥趋后崦,水会赴前溪。复古云:子亦善画也耶?


从上可知,宋道、宋迪的绘画风格是意境“闲淡简远”,追求“乘兴寓意、览物得意、写物创意”的创作状态。宋汉杰跟随宋道、宋迪学习绘画,取得了很高成就,被苏轼评为“假之数年,当不减复古”。南宋初年的邓椿在《画继》中对宋汉杰有较为全面的记载:


宋子房,字汉杰,郑州荥阳人,少府监选之子,复古之犹子也,官至正郎。坡公跋其画谓,不古不今,稍出新意,若为之不已。当作着色山也。又云: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卷。汉杰真士人画也。又云:假之数年,当不减复古。初崇观盛时,大兴画学,予大父中书公见其《江皋秋色图》,甚珍爱之,首荐为博士。然其人乃贤胄子,不独以画取也。所著《画法六论》,极其精到。


邓椿的记载除引用苏轼对宋汉杰绘画的评价,还介绍他是一位朝廷文官“至正郎”,精于绘画,其《江皋秋色图》最为出色,著有《画法六论》,得邓雍推荐,被徽宗皇帝任命为画学博士。在这里,可看到苏轼强调的士人画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即画家的身份和文化修养。这与苏轼在论述中以“画工”相对是吻合的。


因此,可知苏轼“画中有诗”之“画”是“士夫画”。士夫画的概念在北宋晚期的文人士大夫之间广为流传,并且被王诜、赵令穰等人付诸绘画实践。特别是宋汉杰被宋徽宗选为画学博士,说明了苏轼的士夫画观念被宋代官方所接受。


“士夫画”的观念在南宋颇为流行,其名称在元代逐渐发展为“士大夫画”。元末明初的古物鉴藏家曹昭在《格古要论》中记载了一段赵孟頫和钱选的对话:


赵子昂问钱舜举曰:如何是士大夫画?舜举答曰:隶家画也。子昂曰:然。余观唐之王维、宋之李成、郭熙、李伯时,皆高尚士夫,所画盖与物传神,尽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画者,其缪甚矣。


赵孟頫、钱选的“士大夫画”内核,与苏轼的“士夫画”是相同的,只是当时的人对于“士夫画”的概念产生了很大的误解。中国绘画发展到明清时代,产生了所谓的“文人画”,其与“士大夫画”“士夫画”之间的关联已然陷入了混乱,与苏轼的士人画相差甚远。


二、“画中有诗”之画标准:诗意与格法


宋汉杰成为徽宗朝画学博士,与其绘画符合宋徽宗的绘画标准有直接关系。但是,宋徽宗对于宋迪绘画的认可亦是重要的推动力量。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了宋迪的绘画:


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


沈括在此提到了宋迪的得意之作《八景图》,就是名著画史的《潇湘八景》。宋迪的这套《潇湘八景》已不存,但是他创造的“八景图式”影响巨大。宋迪的这套《潇湘八景》后入藏宣和内府,并且引起了徽宗的关注。张瀓在《画遗广录》中记载: 


徽庙万机之余游艺,天纵神明,用意兼有顾陆曹吴、荆关李范之长,花竹翎毛专徐熙、黄筌父子之美。尝于辛企宗处见高丽匹纸,写江乡动植之美,莫不臻妙。又见鬻画者持十二景十二幅,每幅用观音纸一张,长可五尺许,作朝云弄日、晚雨昏江、渔市晨烟、江村晚霭、遥山骤雨、叠嶂残霞、雾锁松溪、雪迷山路,澄江印月、晴麓横云、春谷冰销、秋山雨霁、官桥雨柏、野渡风松,每景御题其目,印以“御画之宝”。宝纵广五寸,泱泱哉天人之极趣也。回视宋迪之《八景》何足道哉。又有八胜横看,无朝云晚雨、春谷秋山、官桥野渡六段景,题云:因阅宋迪《八景》戏笔作此,名之《八胜图》云。


通过张澂的记载,可知徽宗绘画的大致风格。在邓椿《画继》中,同样可看到类似的徽宗绘画风格的相关描述。徽宗绘画所表现出的风格代表了其审美趣味,具体来说,即山水画讲求诗意、花鸟画追求格法。


(一)诗意


徽宗绘画审美趣味的养成,与其早年的艺术教育密切相关,其艺术趣味深受以苏轼为核心的文人绘画观念的影响。因此,徽宗的绘画可以反过来例证苏轼“画中有诗”这一论述。具体来说,“画中有诗”之画的艺术实践,就是北宋晚年徽宗朝绘画的创作实践。


宋汉杰作为徽宗朝的画学博士,其绘画风格可最大程度地代表了北宋朝野的审美趣味。由前述可知,宋汉杰的主要师承。至于宋汉杰的绘画水平,苏轼在评价其山水画中有所论述:“汉杰此山,不古不今,稍出新意。若为之不已,当作着色山也。”这个评价与夏文彦评价王诜的绘画高度相似,即:“(王诜)又作著色山水,师唐李将军,不古不今,自成一家。”由此可见,宋汉杰和王诜两人的山水画风格极为相似。


宋汉杰的山水画惜今不传世,但王诜却有可靠作品流传至今。关于王诜,邓椿《画继》记载:


其所画山水学李成,皴法以金碌为之,似古。今观音宝陀山状小景,亦墨作平远。皆李成法也。故东坡谓晋卿得破墨三昧。


从上述叙述中可知,王诜绘青绿山水学李思训,水墨山水学李成,墨竹学文同,最后自成一家,善小景、破墨平远山水、着色山水等。王诜一生创作了许多绘画作品,《宣和画谱》记载内府收藏其作品35件,其中流传至今最为著名的有3件,分别是《渔村小雪图》、青绿本《烟江叠嶂图》、水墨本《烟江叠嶂图》。


蔡绦《铁围山丛谈》记载:“(徽宗)初与王晋卿诜、宗室大年令穰往来。”从蔡绦记载中可知,徽宗与王诜、赵令穰在艺术上交游密切,他们的艺术观念相互影响,特别是王诜和赵令穰,对于徽宗的审美趣味的形成至关重要。关于赵令穰的绘画,画史记载得比较统一,邓椿《画继》记载:


光州防御使令穰,字大年,雅有美才高行,读书能文。少年因诵杜甫诗,见唐人毕宏、韦偃,志求其迹,师而写之。不岁月间,便能逼真。时贤称叹,以谓贵人天资自异,意所专习,度越流俗也。其所作多小轴,甚清丽,雪景类世所收王维笔,汀渚水鸟,有江湖意。又学东坡作小山丛竹,思致殊佳,但觉笔意柔嫩,实年少好奇耳。


从邓椿记载可知,赵令穰诗学杜甫,画学毕宏、韦偃、李昭道,后专善小景,学王维诗意,并跟随苏轼学习小山丛竹。赵令穰跟随苏轼学习小山丛竹,又跟以苏轼为核心的士大夫圈有密切的交往,说明他本身是此文艺圈中的重要成员,其绘画艺术亦是北宋晚期士大夫绘画的重要代表。赵令穰的《湖庄清夏图》《江村秋晓图》《橙黄橘绿图》,皆表现了其绘画风格,其最为重要的特点是画作中的诗意表达,即彼师苏轼论述的“画中有诗”的风格。


(二)格法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了欧阳修与其姻家丞相吴正肃公关于一件古画的论述:


欧阳公尝得一古画牡丹丛,其下有一猫,未知其精粗。丞相正肃吴公与欧公姻家,一见曰:“此正午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披哆而色燥,此日中时花也;猫眼黑睛如线,此正午猫眼也。有带露花,则房敛而色泽。猫眼早暮则睛圆,日渐中狭长,正午则如一线耳。”此亦善求古人之意也。


邓椿在《画继》中记载的两则故事,与上述论述颇为相似:


徽宗建龙德宫成,命待诏图画宫中屏壁,皆极一时之选。上来幸,一无所称,独顾壶中殿前柱廊拱眼斜枝月季花,问画者为谁?实少年新进,上喜,赐绯,褒锡甚宠,皆莫测其故。近侍尝请于上,上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


宣和殿前植荔枝,既结实,喜动天颜。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令图之。各极其思,华彩烂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先举右脚,上曰未也。众史愕然莫测。后数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众史骇服。


上述三则故事充分说明了北宋晚期对于绘画的另一个审美观念,即讲求格法。所谓格法,即形似与法度的统一,其内核是苏轼的“常理”。对此苏轼在《净因院画记》中论道:


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讬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


苏轼认为,绘画不能只是“曲尽其形”,还须掌握事物的“常理”,要传神,正如前文所引苏轼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中宣称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从中看出,苏轼对形似问题的讨论,是与“写生”和“传神”联系在一起的绘画问题,兼具形神,即格法的问题。其具体标准,被赵彦卫论述为“尽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意高韵古”。


三、“画中有诗”与宋代画学


崇宁三年(1104),徽宗兴学,称:“今来兴建学校,废罢科举,欲考士素行,以绝倖冒,务得实材。”同年六月,画学创立。画学作为崇宁兴学中设立的专门学校,契合徽宗“务得实才”的要求。同时,画学亦是徽宗借以改革宫廷绘画的机构。邓椿《画继》记载:


始建五岳观,大集天下名手,应诏者数百人,咸使图之,多不称旨。自此之后,益兴画学,教育众工,如进士科,下题取士。复立博士,考其艺能。


在邓椿的这段论述中,画学“如进士科,下题取士。复立博士,考其艺能”的记载尤为重要,涉及了画学的录取、培养与考核标准。画学作为徽宗朝专门的绘画学校,其“艺能”当然是指的绘画才能。“下题取士”指的是以诗句为题,画学考生用绘画的视觉形式表现诗句中所隐含的诗意。据统计,目前文献记载的徽宗朝不同时期留下来的“下题取士”有9条,代表了从崇宁至宣和之间画学考试试题的演变过程。


如方勺在《泊宅编》中记载徽宗朝画学殿试的一则考题:


徽宗兴画学,尝自试诸生,以“万年枝上太平雀”为题,无中程者。或密扣中贵,答曰“万年枝,冬青木也;太平雀,频伽鸟也。”是时殿试策题,亦隐其事,以探学者。


邓椿在《画继》中记载了宋汉杰担任画学博士后的一次画学考试:


是时子房笔墨,妙出一时,咸谓得人。所试之题,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自第二人以下,多系空舟岸侧,或拳鹭于舷间,或栖鸦于篷背,独魁则不然,面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笛,其意以为非无舟人,止无行人耳,且以见舟子之甚闲也。


在“万年枝上太平雀”一则中,无人考中的原因在于不知道万年枝是冬青,太平雀是频伽鸟。这说明了画学考试的基本要求是要通文理,与上述徽宗朝“孔雀举右”的考核如出一辙。宋代高度发达的博物学,推动了“鸟兽草木之学”的进步,绘画中要求画家清楚万年枝、太平雀的例子即明证。


苏轼在关于形似的论述中提出了“常理”的概念,这种“常理”的训练离不开博物学的发展。画学的日常课程中同样有这样的训练,《宋史·选举志》中有如下记载:


画学之业,曰佛道,曰人物,曰山水,曰鸟兽,曰花竹,曰屋木。以《说文》《尔雅》《方言》《释名》教授。《说文》则令书篆字,著音训,余书皆设问答,以所解义观其能通画意与否。


其中有《说文》《尔雅》《方言》《释名》等字词系统的教授,目的是要“解义”。如果受过这样的训练,那么就不会出现《泊宅编》中考不中的情况。


在“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这一则中,突出的是要表现画面的画意、诗意,即表现画外之意。这种画外之意的表象是具体的诗歌,并且要求在画面中表现,最终还是“画中有诗”的视觉要求,即上述《宋史·选举志》中所要求的“能通画意”。


通画意的要求在画学的考核标准中有明确的要求,《宋史·选举志》记载:“考画之等,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简为工。”这里论述的评判标准较为笼统。南宋赵彦卫的论述更为具体:


诸画笔意简全,不模仿古人而尽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意高韵古为上;模仿前人而能出古意,形色象其物宜,而设色细,运思巧为中;传模图绘,不失其真为下。


从赵彦卫的评判标准可以看出,徽宗朝画学的一个重要的目的是培养画家在创作中追求绘画中“诗意”的视觉再现,这种艺术观念与“画中有诗”是相通的。


综上所述,画学是徽宗在国家层面上实行“画中有诗”艺术实践的具体载体。画学与北宋晚期的诗画关系有密切的关系,尤其是“画中有诗”。画学生在入学考试时面对固定的诗句,被要求用画面表现,这是命题作画;而在学习过程中,考核的重点表现为关注画面中诗意表达,这是自由创作。因此,本质上看,在画学中“画中有诗”是最高的艺术标准。


四、从“诗之余”到“文之极”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开篇点明了绘画的功能:“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工。”张彦远的表述是基于儒家学说,继承了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主张,认为绘画是一种“游于艺”的重要手段。


到宋代,文人进入政坛,身份转变为士大夫。那么,文人进入绘画领域,在宋代就有了特殊的政治意义。士大夫的绘画观念,通过同僚之间的交流、沟通和实践不断地得到强化,并借由政治力量对已有的绘画势力产生影响,以此来重构绘画世界。苏轼所谓“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的观念,受到了北宋中后期士大夫的认同,绘画在士大夫的努力下,上升为与书法同等位置,正式接受了张彦远所说的“书画异名而同体”。在宋代士大夫的观念中,绘画与书法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都是“诗之余”。


苏轼善作枯木、竹石一类的画作,并且自成一家。夏文彦评价:“(苏轼)作墨竹师文与可,枯木奇石,时出新意,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老硬。大抵写意,不求形似。”目前,归于苏轼名下的作品有《潇湘竹石图》《枯木怪石图》两件。对于这两件作品的真伪问题,虽有争议,但结合夏文彦的论述,可对苏轼的绘画风格有大致了解。


苏轼对自己的绘画有足够自信,他曾说:“东坡虽是湖州派,竹石风流各一时。”同时,关于苏轼的绘画风格,可以从其儿子苏过那里得到一些线索。苏过绘画学习苏轼,并且取得了“书画之胜,亦克肖似其先人”的成就。邓椿在《画继》中评价苏过的绘画:“时出新意作山水,远水多纹,依岩多屋木,皆人迹绝处,并以焦墨为之,此出奇也。”而对于苏过的墨竹,苏轼也评价颇高:“老可能为竹写真,小坡解与竹传神者是也。”在这里,苏轼用“写真”“传神”评价绘画问题。结合苏轼“画中有诗”的论述,写真与传神不仅仅是物象形神的问题,更多的是形神之上的诗意表达。在这个意义上,绘画摆脱了工匠的技艺,成了诗人的余事。


在苏轼的时代,一种基于儒家思想的“文以载道”学说,在士大夫阶层中广泛流行。这里的“文”是士大夫身份的内在要求,包括诗以及诗之余。绘画是诗之余的重要组成部分的观念,被朝野广泛接受,《宣和画谱》中宣称,“画亦艺也,近乎妙,则不知艺之为道,道之为艺”。作为北宋晚期官方绘画政策文件的《宣和画谱》,其提出的“画亦艺也”观点具有充分的政治理想依据,即孔子所论述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同时也是徽宗本人的绘画观念。在此观念的指导下,徽宗朝创建画学,把绘画从“百工”群体中抽离出来,正式纳入太学系统,成为国家教育序列的一部分。


两宋之际的文人绘画的发展,既是绘画观念转变的表现,又是画家身份界定的需要。邓椿对此有明确论述:


画者,文之极也!故古今之人,颇多著意。张彦远所次历代画人,冠裳太半。唐则少陵题咏,曲尽形容;昌黎作记,不遗毫发。本朝文忠欧公、三苏父子、两晁兄弟、山谷、后山、宛丘、淮海、月岩,以至漫仕、龙眠,或评品精高,或挥染超拔,然则画者岂独艺之云乎?难者以为自古文人,何止数公?有不能且不好者,将应之曰: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


在邓椿的观念中,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晁补之、晁说之、黄庭坚、陈师道、张耒、秦观、李廌、米芾、李公麟等轩冕才贤、缙绅韦布,再加上仁宗、徽宗、赵宗汉、赵令穰、赵令穰等帝王贵戚,一起组成了从事“文之极”的绘画团体,并且他认为只有为文之人才晓画,无文之人,晓画者寡矣。这里的为文之人,指的是文人士大夫。


北宋后期的文人绘画,是在以苏轼的绘画思想为核心的推动下发展起来的。邓椿在以上论述中指出的为文之人,通过错综复杂的交游网络进行绘画观念的传播和绘画实践的交流。在这个群体中,最富有成就、处于核心地位的是苏轼。苏轼的诗画观念,通过这一交游网络进行了推广,并深刻地影响了宋徽宗。


中国绘画发展中超越再现的风格之变,实则是诗画关系演变的外在表现。在这个演变的过程中,绘画中诗情画意的表达渐为成熟,画家的身份也渐为显著,绘画的地位亦逐步提高。从苏轼“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到邓椿“画者,文之极也”的言论中,可观察到宋代绘画在这种语境中显示出的内在逻辑和路径。


结 语


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写道:“更有前任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人所师。”稍后的张舜民在《跋百之诗画》中有同样表述,这反映了北宋早期普遍流行的诗画关系。苏轼把“有形诗”进一步转化为“无声诗”,并借着评价杜甫题韩幹马图诗表达了出来,即“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幹丹青不语诗”。黄庭坚紧接着强化了这一观念,他描述李公麟《憩寂图》的诗句是“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作无声诗”。“有形诗”强调的是绘画的诗歌属性,“无声诗”则表明绘画完全取代了诗歌的地位,而“画中有诗”的思想正是这种审美观念转变的关键动力,并在士大夫阶层中形成了绘画等同于诗歌的共识。正是为了凝聚这样的共识,苏轼才提出了“诗画本一律”的论断。


1939年,钱钟书发表了《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就中国的诗画关系进行了论述。钱钟书在文中讨论的中国诗和中国画,分别对应了神韵诗和南宗画,这两派的交汇点是王维。因此,虽然钱钟书认为诗画是异质的,但神韵诗和南宗画却是同质的,即:“南宗画和神韵诗就是同一艺术原理在两门不同艺术里的体现了。”在钱钟书的论述中,南宗画、神韵诗是否能代表苏轼诗画关系论述中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可以再讨论的。但是,基于本文的考察可知,苏轼的“画中有诗”思想是理解其“诗画一律”的核心。“诗中有画”的共识提升了绘画的地位,推动了宋代绘画风格的发展,为绘画史后续的“宋元之变”积蓄了力量。(注释从略 详参纸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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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 术 》

创 刊 于 195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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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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