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山上的抗战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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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与“斯大林格勒、广岛、长崎”同列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损毁最严重的城市之一。长沙可说是英雄之城，1938年至1944年，腥风血雨的四次“长沙会战”，是十四年全国抗战中中日双方出动兵力最多（日军66万人次，中国军队100余万人次）、规模最大、历时最长的大会战。

这场震惊世界的会战前三次以中国军队的大获全胜而告结束，日军受到中国军队的沉重打击，日军共伤亡10.7万人，中国军队共伤亡13万人。

长沙的两座名山也在这几场战役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可说是英雄之山。这两座山一是城内的妙高峰，一是城外的岳麓山。相对于妙高峰，岳麓山从军事角度而言，更是最具战略意义的一个坐标。其主峰海拔三百余米，在它周围，还绵延分布着凤凰山、天马山、桃花岭等多个小山头，它们若连若离，横亘于长沙市区西面，仿如一列青翠的长沙屏障。

岳麓山上观长沙城   岛崎役治1930年5月摄

南北朝刘宋时《南岳记》载：“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可见，濒临湘江西岸的岳麓山，属南岳衡山一脉，位列72峰之尾。凭着“与长沙城隔江相望，对长沙有瞰制之利”的地形地势，使其成为长沙会战中极其重要的一个军事制高点。

娭毑带我们到岳麓山上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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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每年清明节，娭毑总要带着我们一家人去岳麓山扫墓，岳麓山上大大小小的坟头很多，有名有姓保存完好的墓多为辛亥革命时期的名人，如蔡锷、黄兴墓等等。

说是扫墓，却不见我们在某个坟头拜祭，娭毑总是把我们带到很偏僻的赫石坡，看四下没人时要我们偷偷摸摸地冲着一片乱草杂树野坟堆磕头，还要磕六个，说是三个是给你志伯伯磕的，志伯伯就埋在这里，三个是给志伯伯的同伴磕的。

娭毑是个坚强乐观的女性，我平时就没见过她有难过落泪的时候，每年只有清明节她才会大哭两场，一场是为爷爷哭，另一场就是为这个志伯伯了。我听到过她一边哭一边说：“志伢子，妈妈对不起你，不该让你去当兵的。”

岳麓山赫石坡

我知道娭毑只有我伢老倌一个儿子，也问过我伢老倌志伯伯是谁？伢老倌总是虎起脸说：“细伢子莫问咯多，反正你要喊伯伯，志伯伯是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战死的。”

我一听志伯伯是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战死的就很兴奋：“那肯定是八路军，没想到我屋里还有个英雄前辈。”

我伢老倌支吾道：“也差不多，反正是打日本鬼子的英雄。”

我心下十分疑惑：“既然是打日本鬼子的英雄，怎么连坟头都没有，扫个墓还要偷偷摸摸地来。”那时毕竟年纪小，又贪玩，也没当回事，转眼就把这一念头丢在脑后。

日军攻打长沙，尚志当了炮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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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伢老倌（长沙方言，指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娭毑也因脚腿不便瘫痪在床。有一年清明就嘱咐我一个人去岳麓山扫墓，我那时正值青春年少的叛逆期，就不肯去给这个神秘的伯伯扫墓，还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很少发怒的娭毑大发雷霆，把我臭骂了一通，然后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那时，抗战的形势越来越激烈，日军先后两次攻打长沙，在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的带领下，国军士兵一次次地把日军打了回去。刚在妙高峰中学毕业的尚志坐不住了，坚决要去参军，这尚志的实际年龄应该还未满十六岁，娭毑就坚决不同意。

尚志就去磨爷爷，爷爷实在磨不过他，就找了老朋友，原七三军的老军长王东原帮忙，把尚志送去当了炮兵。想的是炮兵毕竟不在最前线，相对安全点。第九战区司令部又驻守长沙，离自己近点。

王东原（1898年-1995年）

第九战区作为抗战中后期的主要战场，1941年底所辖部队有第19、27、30集团军，第10、第26、第73、第79、第99军，新编第20师等部。炮兵则统归炮兵指挥官王若卿将军掌控，王将军是保定军校第8期炮科出身，历任炮兵第16团团长，炮兵第4旅旅长，1940年5月第4旅旅部改编为第9战区炮兵指挥部。

至于炮兵实力，表面上番号虽多，其实总共才各式火炮8门而已。其中瑞典卜福斯军火厂（德国克虏伯军火公司子公司）进口的卜福斯山炮两门。苏联支援的野炮四门，德造150mm榴弹炮两门。全部布置在岳麓山上。

尚志所在的是炮兵第14团第4连，这个连装备有德造150mm榴弹炮两门。该火炮由德国克虏伯军火公司制造，全重5000多公斤，射程近15公里，以柴油越野载重车改装的重炮牵引车牵引，技术水平在当时国际上是数一数二的。

尚志和他的战友们负责的一门就布置在岳麓山赫石坡上，当时上山没有公路，牵引车上不去，官兵们硬是将大炮拆卸后靠马拉人扛将这个近两米宽、5吨重的大家伙布置在炮位上。这样大口径的榴弹炮，从赫石坡上方向东发射炮弹，可飞出15公里，直接打到今长沙东二环一带。

第三次长沙会战胜利，尚志却不幸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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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12月底，日军第三次进犯长沙。薛岳将军指挥国军反击。岳麓山上八门大炮齐发，湘江东岸长沙城东南阵地顿时被烟雾笼罩。

第三次长沙会战中，码头上等待渡江的人们

1942年1月1日，日军第3师团第18、68联队开始攻击长沙城外东南阵地，守军预备第10师第29团受到重创，日军第3师团进一步将善于夜战的加藤大队投入战斗，薛岳命令炮兵射击，两门卜福斯山炮开始急袭射击，紧接着炮兵第2团第2营第1连的4门俄造野炮也加入炮击，持续30分钟的炮火将加藤大队第5、8中队压制在前沿阵地无法抬头，并与加藤大队的大队部失去了联系，守军预备第10师第28团得以在午夜击毙加藤素一少佐。

1月2日晨，长沙南门和东门同时出现激烈战事。岳麓山8门火炮全部地动山摇般怒吼！炮兵指挥官王若卿在妙高峰、杜家山发现日军的炮兵观测所，毅然调整火力，将炮兵第14团第4连两门德造150mm榴弹炮向其猛烈轰击。炮火成功破坏了观测设备，制压了日军炮兵。向南门东西一线发起进攻的的野联队也被杀伤不少。

1月3日拂晓，日军第6师团第23联队第12中队急袭长沙城北侧阵地，13时左右推进到湘江畔，炮兵第14团第4连的德造榴弹炮奉命炮击，炮弹呼啸划过长空，日军不断出现死伤。接着识字岭、东瓜山阵地也受日军攻击，第3师师长周庆祥、预备第10师师长方先觉纷纷请求炮火支援，岳麓山上的炮兵忙开了锅，用较大幅度的摆射，形成扇面射击，日军人仰马翻，识字岭险情瞬间缓和。

岳麓山的炮火发挥着打击侵略者的作用，将黄土岭、修械所、韭菜园、圣经学校、杜家山、湘雅路的日军炸得溃不成军。

1月4日凌晨2时，第77师将突入南门的日军逐出城外后，向黄土岭之敌反击，薛岳下令炮兵予以炮火助威，预备第10师第28团乘势收复东瓜山阵地。日军第6师团在下午冲入湘雅医院，炮兵在战前曾把湘雅医院作为标志性建筑物而进行测量，炮兵第14团第4连迅速轻车熟路调整炮口，先行交叉射击，炮弹准确的落在医院前后门，将敌退路封锁，进而施行歼灭性打击，官兵们飞快装填发射，炮弹所到之处，鬼子血肉横飞。日落时分，日军执行撤退命令，枪炮声渐渐在长沙消失。最终国军大获全胜。

这次战斗中日军在长沙东南方阿弥岭设置司令部，被我军大炮一炮击毁。后来，日军司令部一连搬了六次家，结果六次都被岳麓山重炮轰塌。

第三次长沙会战可以说是抗日战争中我军最大的一次胜利，是同盟国自珍珠港事件爆发以来第一场大胜，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要转折点，它吹响了同盟国大反攻的号角，成功牵制了日本的陆军主力，为太平洋战场美军获得瓜岛战役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薛岳（1896年-1998年）

薛岳将军因此功勋获得大英帝国颁发的铁十字狮子勋章。蒋委员长也认为这是抗战以来最令人鼓舞的胜仗。驻守在岳麓山顶的中国炮兵可以说是立下了头功。

战斗中日军10多架飞机曾轮番助战，投落数十颗重磅炸弹及燃烧弹，但并没有击垮我炮兵阵地，主要是战前构筑了隔火道，火势没有大面积蔓延。不幸的是尚志在这场战斗中英勇牺牲。他是在搬运弹药的过程中被日军燃烧弹击中阵亡的。

战斗结束后，尚志的战友把他的遗物送到了爷爷家。这遗物除了一顶军帽外，就是当年爷爷送给他的贫儿院毕业第一名纪念牌了。

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集体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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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尚志所在的陆军第七十三军暂编第5师、第50师、77师、193师及司令部直属部队众将士在几次长沙战役中阵亡人数较多，又多是三湘子弟，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2月，七十三军军长韩浚在岳麓山修建了一座第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集体公墓。这墓就修在尚志战斗过的地方，岳麓山赫石坡上。

沿岳麓山赫石坡而上，首先出现的是忠烈祠，是为纪念国民政府第四路军抗日阵亡将士而修。崇烈祠由两道宽数米、高2米多的墙垣护卫着，墙外用石块砌护，墙开隧洞，花岗石拱门，门上端“崇德”二字。

祠内正面挂有“允武且仁”的匾额，为第十集团军司令刘建绪题。“允武”典出《逸周书·允文》：“于时允武，死思复生，生思复所。”即指征伐之事。“仁”指仁德，意思是说将士征伐与仁德并具。祠外护卫着石狮一对。

忠烈祠原为纪念岳飞的岳王亭，1939年改建为“第四路军阵亡将士麓山忠烈祠”。七十三军以“岳家军”自称，以“精忠报国”为己念。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集体公墓建在岳王亭上方也是暗合此意。

公墓由忠义观、陵墓、墓碑、石阶、墓庐等部分组成，均以花岗石铺砌，约百余米台阶。墓呈正方形，二级基座，墓座居中，墓碑方柱平顶，立于其上，正面向东，中刻楷书：“陆军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公墓”，为原七十三军长王东原所题。另一面碑词“精神不死”为蒋介石先生所书。

碑座四面也有题刻：正面文字为原湖南省政府主席程潜所题：“誓死卫国家，以昭来者；壮气塞天地，是曰浩然。” 碑阴及两侧分别刊“凛冽万古”，“碧血丹心光耀天地”，“名山忠骨万古长存”。

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公墓  毛桂荣2014年摄

墓后为存放阵亡将士骨灰处。墓区的设计很独特，墓地南、西、北三面以高大石墙围栏，除了从正面拾阶而上进入墓地，还可从两侧围墙的门洞进入。左侧门题名“义履”，背面刻“报功”；右侧门题名“仁蹈”，背面刻“崇德”。中门上额题名“忠义观”，两侧对联：忠昭大麓；义塞苍冥。

 “忠义观”内平面呈“由”字形。进入观内有长约5、6米的甬道，正对甬道后居中一室上书：“军司令部直属部队”字样。这里存放的是七十三军司令部直属部队阵亡将士的遗骨，尚志的骨灰也安放在此。

湖南师大国防生祭奠英烈。2010年清明摄于岳麓山（图/长沙晚报）

左右各有两室，每室两进，每室四壁均有多层隔板用作存放骨灰罈，从左至右分别存放着“暂编第5师”、“第15师”、“第77师”、“第193师”阵亡将士的遗骨。阵亡将士骨灰按部队番号分别安放在内。在73军抗战阵亡将士公墓两侧的山坡被修建为阶梯状，层层排列，也都是阵亡将士们的墓地。

发现阵亡将士名录碑和重炮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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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去岳麓山，都会仔细地在林间草间寻觅那些当年遗留下来的痕迹。那些长满杂草的野坟堆，也许就是某一个战士长眠之处。林间也时不时会发现一些断裂的残碑，上面还残留一些字迹。我就发现过一块刻有“…军第……”的断碑。

在云麓宫下方前坪的围栏上，我发现砌围栏的麻石上，密密麻麻地刻有很多名字，因年深日久，其字迹已风蚀难辨。据以前住在山上的老人介绍，这是当年的阵亡将士名录碑，应该刻有5000左右的人名。

有一年陪外地回来的当炮兵的同学去岳麓山游玩，特意带他去赫石坡一带走走。在赫石坡向东处，拨开那些已长得很高的草木，发现前面是一个约两米的深坑。还有几个明显是人工垒起的乱石组成的台阶，坑两面分别有两条沟向左右两面延伸。

同学听过我讲的故事，他很肯定地告诉我，这处地方确实像一处重炮阵地。那个两米左右的深坑应该就是主炮安放的位置。主炮床左右的沟应该是挖的战壕。用来堆放弹药和当炮兵掩体。

进入二十一世纪，当年那段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了解。抗战胜利60周年时，长沙市政府也修缮了部分岳麓山上的抗战遗迹，在山上的原湖南省会警察纪念堂，即长沙会战中的第九战区炮兵指挥所原址建起了长沙抗战纪念馆。

湖南省会警察纪念堂

建好后的这些抗战遗迹我都去看过，也确实很好地体现了原建筑的风貌，跟我娭毑当年描述的差不多。只是那些牺牲将士所遗骨灰全部被毁，再也找不回来了。我想岳麓山上的树木和野草能长得那么的郁郁葱葱，也有那些长眠在此的英烈们的贡献吧。“成则以功勋报祖国，死则以长沙为坟墓”正是他们的真实写照。

最近两年的清明，来岳麓山拜祭英烈的人还不是很多。如果不是这些勇士们付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就不会有我们现在平静的生活。所以，列位长沙市民，去岳麓山游玩的时候，记得顺便拜祭下英烈吧。

END

• 本文作者 |  枬子，文革初期出生于长沙，做过工人、会计、财务总监。现为资深高级会计师。

• 本文编辑 | 城小忆（微信号：chengshijiyiwh），图片为编者所加，未标注来源的图片均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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