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的袁州缘
”
在韩愈五十七年的人生旅途中,被贬袁州刺史任上的9个月,似乎极其平淡无奇,以至于常被一笔带过,甚至吝着一墨。
但在宜春中心城区所在地的袁州,却有三座楼阁,见证了他在当地的嵯峨宦迹及为民功绩。
韩愈与袁州究竟有何不解之缘?
昌黎阁近景。彭长清/摄
昌黎阁下万民仰
秀江以北约两公里,有一大一小两座袁山,唐人诗云:“袁山大小双螺并,秀水东西一带横”,高度概括了袁州城的山水风光。袁州因袁山而名,袁山因东汉高士袁京而名。
袁山的最高处,却留给了韩愈。一幢三层楼阁,名曰“昌黎”,登临可鸟瞰全城。
昌黎阁的第一层名唤“景韩堂”,明确宣示这是为纪念唐代文豪韩愈的。韩愈体胖,曾自嘲“腰腹空大何能为”,但邑人或许为了缅怀他泽被袁州的辛劳,选了一幅体型纤瘦、白衣出尘的画像,悬于中堂。
传说他任袁州刺史时,一日,来到城东南宜春台脚下,看到一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少女。细问之下,竟是少女家贫,无力还债,被豪门抵债为奴,不堪虐待,见机逃出。问过左右,这样穷苦的袁州百姓还有不少。
如何解决逼良为奴问题,韩愈有自己的秘诀。他以大唐律法为基础,提出负债百姓以为奴期间的工钱折抵本息,不够的再补足差额,最终让七百三十一人重获自由。仅此一事,便让韩愈在袁州家喻户晓,深得百姓爱戴。
韩愈做的还远不止于此。
当年春夏之交,袁州发生了罕见的旱灾。“久不雨,苗且尽死”“既大旱,嘉谷将尽”“人将无以为命”。
韩愈从来就不是当太平官的性格,问过属吏后,去了东门附近的城隍庙求雨,但等了几天没有反应。
又有人向他推荐了仰山神。
仰山在袁州城南六十里,南唐朱恂《孚惠二王正祠》记载了较早的仰山传奇,大致是说——邑人徐璠买舟,负载化作人形之仰山二神,自芜湖回袁州“仰山之阴,石桥之右”。约期再会后,徐璠表达欲取十亩田地养家的愿望。不久果然暴发山洪,冲出良田五顷,徐璠再赴仰山探视,窥见二龙。
韩愈在《祈雨告仰山文》中向仰山之神祷告说:“若守土有罪,宜被疾殃于其身。百姓可哀,宜蒙恩闵。”
在古代,地方官祈雨并不鲜见。但如韩愈这般,为一方百姓“被疾殃于其身”,决非常例。韩愈是排佛的,但并非无神论者,在鬼神之说横行的年代,颇有几分儒士不惜身的风采。
幸运的是,仰山神很“配合”,随即天降大雨“膏泽之”。韩愈也松了一口气,再次带上祭礼,感谢仰山神原谅自己的罪过。
民以食为天,袁州人民将昌黎阁建于袁山之巅,就是对韩愈亲民为民的永久纪念。
多胜楼畔韩愈塑像。邬润萍/摄
多胜楼畔播华章
在秀江(袁河城区段)下游,碧绿澄净的江水回环处,有一雄伟峻拔、气势逼人的九层楼阁,凌江矗立,匾曰:“多胜楼”!
“多胜”一名,显然来自韩诗“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
这是十二年前,韩愈的门生皇甫湜因廷对触怒宰相,牵连其与韩愈为同榜进士的舅舅王涯被贬到袁州,韩愈在饯别宴上给王涯诗中的这句多少有安慰的成分。
但历史好像跟韩愈开了个玩笑,十二年后,他自己也来到了袁州。所幸“多胜游”并非浮夸,袁州风景优美,人安吏循,韩愈“诚欢诚喜”。
但他也有小烦恼。差官“自南回,过吉州”,沿赣江而下,在新淦县(今樟树市)溯袁河而上,带来了友人孟简的质询。
韩愈虽然思想上排佛,但不排斥和僧人交往。相反,在潮州就与大癫和尚很谈得来,临走还送了一件衣服给大癫。
韩愈跟大癫交好的事传开后,很多人都以为韩愈转性了,不再排佛。有些释家信徒更是趁机推波助澜。
所以这次,同样信佛的、当过户部侍郎检校工部尚书、后任吉州司马的孟简特意给韩愈写信,询问此事真伪。
名利如浮云,但是“韩愈信佛”这谣言,不但关乎自己名声,还涉及自己的思想主张,当然不能听之任之。
于是,韩愈在袁州郡斋研墨挥毫,写下《与孟尚书书》。文中寒暄几句后,直接以“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直接回击了关于自己弃儒信佛的传言。
接着,他又举例“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说明自己排斥佛老的必要性,结尾以一句“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表明自己的决心——我怎么可能因为一次贬谪就改变自己的主张,倒向释氏的阵营!
这篇在袁州写就的文章,是《谏佛骨表》的补充与升华,以浩荡的胸怀、雄辩的气势、奇诡的笔法,成为韩愈散文的扛鼎之作。曾国藩评价“此为韩愈第一等文字,当与《原道》并读。”
韩愈在秀江河畔著就的雄文,照亮了儒家道统的天空,进一步丰富了自己崇儒术、排佛老的形象。
不惟此篇,当年南昌滕王阁新修,韩愈奉南昌刺史、江西观察使王仲舒之命,做《新修滕王阁记》,被清代文学家方苞等人评价为欧阳修诸辈散文的范本;韩愈被贬潮州时,曾受广州刺史孔戣接济,量移袁州后,因南海神庙碑新成,应约写就《南海神庙碑》,清代桐城派代表作家刘大櫆称“碑文惟昌黎独擅”,而《南海神庙碑》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宜春昌黎书院韩愈塑像。袁州区融媒体中心供图。
韩公祠北斗牛雄
来袁州上任之前,在揭阳的海滨,韩愈满怀期待地对赵德说:“我要量移宜春啦,你随我一起去吧!”赵德曾臂助韩愈“勾当州学”、振兴“人吏目不识乡饮酒之礼,耳未尝闻《鹿鸣》之歌”的潮州教育。
邀请自己的僚属随自己异地任职,振兴莅任之地的教育事业,这在封建官僚中似乎极为罕见。但人各有志,对方找借口婉拒了。
“携友支教”的愿望破灭,但韩愈推行儒学、传播文化的使命却没有半途而废。在韩愈等人的影响下,袁州不久出现三年两状元的奇观。
据康熙《袁州府志•人物列传•黄颇》记载:“韩愈为州刺史,颇师之为文章,遂大振,与卢肇齐名不相下。”城西至今有黄颇路,纪念这位宜春才子。
卢肇则因家贫,曾在秀江下游沙洲伴月苦读。两年之后,袁州再出状元,据前述《袁州府志》“易重”条记载:“袁州状元在唐有卢、易,或云韩退之之教也。”
卢肇中状元后,州人谓其读书地为“卢洲”。洲上有状元阁,阁上二层有匾曰“鸢飞鱼跃”,拓自韩愈真迹。
韩愈任兵部侍郎时,唐穆宗曾派兵征讨叛将王廷凑,但出师不利,第二年不得不派韩愈去招抚。鉴于王庭凑以前残暴的作为,朝中大臣都认为韩愈有去无回,元稹直呼:“韩愈可惜!”
但是,有过多次被贬经历的韩愈,心志已坚不可摧。他以文人之身,在叛军刀斧丛中立下夺帅之功,避免了一场兵燹,也激励袁州遐迩士人学子以之为范。
曾任漳州知府的邑人袁业泗,身处“明实亡于万历”的多事之秋,在《重经昌黎祠怀古》中吟出“而今四海犹多难,愿得如公惠此乡。”
明朝丰城邓子龙,在宜春台上以一句“看剑长歌苏武赋,韩公祠北斗牛雄”,表达自己以苏武、韩愈为榜样,为国家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后来,邓子龙投笔从戎,援朝抗倭,终成一代名将。
韩愈甫临袁州,新皇大赦的制书就已经踏上了南下的官道,袁州这座温润如玉的江右小城,治愈了“罪臣”韩愈最后一丝惶恐。
而袁州三座楼阁背后的故事,令袁州从一个瘴林四布、猿啸猱啼的蛮荒小城,渐次成为“清风鲁儒”“文物昌盛”之邦,韩愈其行其文其功,恩泽袁州千年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