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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四十五、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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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小 说 连 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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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是当代作家余华创作的长篇小说,共分上、下两部,首次出版于2005年8月。

该小说讲述了小镇重组家庭中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改革开放初期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作者以荒诞手法再现历史,是为表现对六七十年代强权的批判,以及对改革开放初期民众精神生活匮乏的担忧和些许的人性关怀。2008年,《兄弟》获第一届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


完整版|长篇小说连载:余华《活着》

余华《兄弟》上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上部(总二十六章)

余华《兄弟》下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一、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五、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七、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九、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一、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三、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五、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七、十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十九、二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三、二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五、二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七、二十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二十九、三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一、三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三、三十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五、三十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七、三十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十九、四十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四十一、四十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四十三、四十四章)

兄弟(下部)第四十五章

 
  宋钢继续在海南岛的秋天里流浪,携带着剩下的丰乳霜早出晚归,身边没有了周游,宋钢茫然不知所措,他没有勇气解开衬衣露出里面的假体R房了,他目光呆滞地站在街道旁,像是一棵无声的树木,他的波霸牌丰乳霜整齐地放在纸箱子上。来往的男男女女奇怪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胸脯高耸的男人站立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似乎一动不动。一些女人走过时弯下了腰,看了看纸箱上排列整齐的丰乳霜,又拿在手里仔细察看,她们看着宋钢衬衣里的一对蓬勃的R房,个个掩嘴而笑,她们不好意思询问宋钢的胸脯,只是一次次低头看看手里的波霸牌丰乳霜,又一次次抬头去看看宋钢的波霸胸脯,寻找着两者之间的联系,她们举起丰乳霜,小心翼翼地问宋钢:
  “你用过这个吗?”
  这时的宋钢脸红了,他习惯性地扭头去寻找周游,可是四周全是陌生的面孔,应该是周游替他回答的问题,他必须自己来回答了。他不安地点点头,嘴里轻轻地说:
  “嗯。”

  那些女人指指宋钢的胸脯,又指指自己手上的丰乳霜,继续问:“你那个就是用这个抹大的?”
  宋钢羞愧地低下了头,继续轻声回答:“嗯。”
  宋钢用他的羞愧打动了不少女人,她们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老老实实,一付可靠的模样。于是没有了周游的巧言令色之后,波霸牌丰乳霜仍然一瓶一瓶地在销售出去。那些过路的男人不像女人说话那么含蓄,他们看到宋钢挺拔的胸脯后个个像是吃了兴奋剂,他们的眼睛凑上去,像是贴在显微镜那样快贴到宋钢的胸口了,他们的眼睛退回来后,就伸出两根手指指点着宋钢的胸口问:
  “你这两个是胸脯呢,还是xx子?”
  宋钢又是习惯性地去寻找周游,这时的周游已经睡到苏妹的床上去了,开始了和苏妹正式的夫妻生活。宋钢孤零零独自一人站在天涯海角,面红耳赤地听着这些异乡的男人议论纷纷。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胸脯和xx子的问题,好在有人自作聪明地替宋钢回答了。
  “是不是这样,”那个人手里举着丰乳霜问宋钢,“你这两个以前是胸脯,抹了这个波——霸——牌丰乳霜以后,就变成xx子了。”
  宋钢在一片哄笑里继续着他的羞愧,他微微点头,轻轻说:“嗯。”

  周游突然离去后,宋钢在海南岛继续漂泊了一个多月,他胸口的两个假体R房形成纤维膜开始硬化了,宋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只是觉得R房逐渐像石头一样坚硬了。与此同时他的肺病卷土重来,本来已经不咳嗽了,停药以后再加上长期奔波的疲惫,宋钢时常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半夜里常常在睡梦里咳嗽着醒来,宋钢不担心自己的身体,他担心的是以后的日子。眼看着纸箱里的丰乳霜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五瓶了,宋钢惆怅满怀,他不知道卖完丰乳霜以后还能卖什么?
  没有了周游,宋钢行走江湖就没有了方向,仿佛树叶离开树枝以后只能随风飘去。
  此刻的宋钢知道什么叫孤零零了,唯一陪伴他的就是照片上的林红,他和林红的合影就带在身旁,可是他不敢拿出来。他太想回家了,可是挣到的钱太少了,还不能让林红此后的生活无忧无虑,他只能让自己继续漂泊下去,像孤独的树叶那样。

  这时候的宋钢站在某个小城的广场上,推销最后五瓶丰乳霜。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扯着嘶哑的嗓子正在叫卖刀具。这个男人在地上一字铺开十多种刀具,有菜刀有砍刀有水果刀有削笔刀,还有刺刀飞刀匕首,这人手里举着一把砍刀,大声喊叫:
  “这是钨钢所铸,能砍碳素钢、模具钢、不锈钢、铸钢和钛合金,刀刀见血,不见折口……”
  这人说着当场蹲下表演,一刀砍断了一根粗铁丝,起身后举着砍刀走了一圈,让围观者检查一下刀刃上是否有折口?围观者纷纷说没有折口后,他再次蹲下,卷起裤子,像是刮胡子一样用砍刀刮起了自己的腿毛,起身后手里捏着一撮腿毛再次走了一圈,让围观者看清楚了。
  “看到没有?”这人嘶叫道,“这就是古代传说中的宝刀,削铁如泥,割毛如吹……”
  然后他开始解释:“什么是钨钢?世界上最坚硬最名贵的金属材料,不仅用在刀具上,也用在名表上,钨钢表可是比金表还要贵重,瑞士两尼中国依波都是钨钢手表……”
  “什么瑞士两尼中国依波?”围观者不明白。
  “瑞士两尼就是爵尼手表和罗西尼手表,都是世界名表。”这人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水,“依波表是中国名表。”

  那个下午宋钢卖出了三瓶丰乳霜,他站在广场的远处,没有看清这人的脸,只听到这人嘶哑地喊叫了三个小时,宋钢觉得他最多卖出去五六把刀具。这人将没有卖出的刀具放进了一个帆布口袋,背在肩上响声叮当地走了过来,他走到宋钢身旁时被一对高耸的Rx房吸引了,他凑上去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宋钢,满脸惊讶地说:
  “你明明是个男的……”
  宋钢已经习惯这样的议论了,他微笑地看了这人一眼,扭头看起了远处,那一刻宋钢突然感到这人十分面熟,他转过头来时,这人嘿嘿笑着走去了。这个宋钢觉得面熟的人走出了十来米以后站住了脚,转过身来仔细地看起了宋钢,小心地叫了一声:
  “宋钢?”
  宋钢想起来他是谁了,失声惊叫道:“你是小关剪刀?”

  我们刘镇的两个天涯沦落人在异乡相遇了,小关剪刀走到宋钢面前,像是察看刀刃一样打量起了宋钢,他看了宋钢的脸,又看了宋钢胸口的假体Rx房,看到Rx房时他欲言又止,看到脸时他开口了:
  “宋钢,你变老了。”
  “你也变老了。”宋钢说。
  “十多年了,”小关剪刀满脸沧桑地笑着,“我十多年没有见过刘镇的人,没想到今天见到你,你出来多久了?”
  “一年多了。”宋钢的声音里充满了惆怅。
  “为什么要出来?”小关剪刀摇着头说,“出来做什么?”
  “保健品。”宋钢吞吞吐吐说出这三个字。
  小关剪刀拿起纸箱上的最后两瓶丰乳霜看了看,又忍不住看起了宋钢胸口的假体R房,宋钢脸红了,他低声告诉小关剪刀:
  “这是假的。”

  小关剪刀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拉着宋钢的胳膊,要宋钢去他临时租借的家里坐坐。宋钢将剩下的两瓶丰乳霜插在裤子口袋里,跟着小关剪刀走了很长的路,在夕阳西下时来到了城外一个住满了民工的地方。小关剪刀带着宋钢走上了坑坑洼洼的泥路,两旁都是简易小屋子,屋前挂满了衣服,一些女人就在屋门口的煤炉上做饭,一些男人站在那里抽着香烟,懒洋洋地互相说着话,他们的孩子在胡乱奔跑,看上去一个比一个脏。小关剪刀告诉宋钢,他差不多每个地方住上一个月就要更换,要不刀具就会卖不出去了,他说明天就要走了,去另一个地方。小关剪刀带着宋钢来到一处简易小屋前,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女人正在门口晾着衣服,小关剪刀冲着她喊叫:
  “明天就要走了,洗什么衣服?”
  那个女人回过头来也冲着小关剪刀喊叫:“就是明天要走,今天才洗衣服。”
  小关剪刀生气地说:“明天一早的汽车,要是衣服干不了怎么办?”
  那个女人毫不示弱地说:“你先走,我等衣服干了再走。”
  “他妈的,”小关剪刀骂道,“我娶你真是瞎了眼睛。”
  “我瞎了眼睛才嫁给你。”那个女人回他一句。
  小关剪刀怒气冲冲地对宋钢说:“这是我老婆。”

  宋钢对那个女人点头笑笑,那个女人奇怪地看着宋钢胸口挺拔出来的一对R房,小关剪刀指指宋钢说:
  “这是宋钢,我的老乡……”
  小关剪刀看到他老婆的眼睛盯住宋钢的胸口,很不高兴地说:“看什么?这是假的,做生意需要。”
  小关剪刀的老婆明白了,她点点头,也对宋钢笑了笑。小关剪刀拉着宋钢走进了一间十多平米的小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大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小关剪刀将背上的刀具取下来放在了墙角,让宋钢在椅子里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对着外面的女人喊叫:
  “快给我们做饭……”
  屋外的女人也喊叫:“没看见我在晾衣服?”
  “他妈的,”小关剪刀骂了一声,继续喊叫,“我和宋钢十多年没见了,快去,买一瓶白酒,买一只鸡买一条鱼……”
  “快去?哼!”屋外的女人响亮地哼了一声,“你来晾衣服?”

  小关剪刀的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桌子,看到宋钢不安的模样后,他摇了摇头说:
  “贱货。”
  屋外的女人晾完了衣服,取下围裙挂在窗台上时,也骂了小关剪刀一声:“你才是贱货。”
  “他妈的,”小关剪刀看着他老婆走去,回头对宋钢说,“不管她了。”
  然后小关剪刀急切地向宋钢打听起了刘镇的很多个名字,李光头、余拔牙、王冰棍、童铁匠、张裁缝、苏妈……宋钢缓慢地说着这些名字的故事,同时也穿插着说起了自己的故事。宋钢说着的时候,小关剪刀的老婆买了白酒和鱼肉回来了,她把白酒放在桌子上,套上围裙在门外的煤炉上做饭了。小关剪刀拧开了瓶盖,发现没有杯子,又吼叫了:
  “杯子呢?他妈的,快给我们拿杯子。”
  “你没有手?”小关剪刀的老婆在屋外吼叫,“你自己拿。”
  “他妈的。”
  小关剪刀嘴里骂着站了起来,找来两个杯子倒上白酒,自己先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巴后,看到宋钢没有拿起杯子,就说:
  “喝。”
  宋钢摇摇头说:“我不会喝酒。”
  “喝。”小关剪刀命令似的说。

  说着他举起杯子等待宋钢,宋钢只好拿起杯子和小关剪刀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火辣辣的白酒吞下去时让宋钢咳嗽了。这个晚上宋钢第一次喝上白酒,小关剪刀喝下去了七两,宋钢喝了三两,两个人喝着说着,他们的话像流淌的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听到李光头的巨富,余拔牙和王冰棍跟着李光头一起富裕,童铁匠自己富起来,张裁缝和苏妈的日子也是越来越好,历经磨难的小关剪刀已经没有抱怨,没有嫉妒了,他平静地点头,平静地微笑。然后宋钢小心翼翼地说到老关剪刀,说已经几年没有看见他了,听说他病了,整日躺在床上,小关剪刀的眼角出现了泪水,他回想起了当初神情激昂地离开刘镇时,他的老父亲拄着拐杖在后面一声声地喊叫,他擦了一下眼睛说:
  “不要说了,我无脸回去见他。”

  宋钢说到自己如何下岗失业,如何到处寻找工作,如何弄坏了肺,又如何和一个名叫周游的人出来闯荡江湖,现在周游回到刘镇了,他一个人还在四处漂泊,而林红独自一人在刘镇天天盼着他回去。小关剪刀连声叹息了,他触景生情地喃喃自语: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人出来有多难,我出来十多年了,要是知道自己出来是这个模样,我当初肯定不会出来。”
  宋钢难过地低下了头,也喃喃自语了:“我要是知道这样,也不会出来了。”
  “这都是命,你我的命里没有钱财。”小关剪刀同情地看着宋钢,“我爸爸经常说,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宋钢喝下去了一大口白酒,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关剪刀也喝了一大口白酒下去,看着宋钢的咳嗽慢慢停止了,他动情地对宋钢说:
  “回去吧,你在刘镇还有林红呢。”

  小关剪刀告诉宋钢,他最初出来闯荡的两年里,差不多每天都想着要回到刘镇,可是没有面子回去,过了四年五年以后,他就回不去了,他说:
  “你才出来一年多,你还能回去,再过几年你回去的心都会死了。”
  两个人喝着白酒诉说衷肠的时候,小关剪刀的老婆给他们做好了晚饭,自己匆匆吃完后,开始整理行装,她在屋里进进出出,对两个人说些什么漠不关心,她把全部的家当整齐地放在墙角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她一声不吭地躺到了床上,盖上被子睡觉了。宋钢起身告辞,他说已经很晚了,要回到自己在小旅店的房间。小关剪刀拉住他,不让他走,无限忧伤地说:
  “我十多年没有见到刘镇的人了,下次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再见到?”

  宋钢重新坐了下来,两个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种种伤心事。小关剪刀离开刘镇到了海南岛,也像宋钢在刘镇一样,做了一年的搬运苦力,他又去了广东和福建,在建筑工地做了几年,跟过五个包工头,五个包工头都在年底发薪水的时候逃跑了,然后他才干起了现在这份推销刀具的活。小关剪刀苦笑着说,他在刘镇是磨刀,出来以后是卖刀,一辈子都是“刀”命。后来他们回忆起了小时候的种种往事,两个人开始吃吃地笑了。小关剪刀高兴起来了,他回头看看已经睡着的老婆,满脸欣慰的笑容,他说自己离家出走十多年没有撞上财运,倒是碰上了桃花运,他嘿嘿笑着说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女人,他说:
  “我在刘镇找不到这么好的女人。”
  然后小关剪刀讲述起了他们的婚姻,那是十三年前,小关剪刀在福建推销刀具的时候见到了她,她一个人蹲在河边,一边洗衣服,一边擦着眼泪,这情景让小关剪刀心里突然难受起来,站在那里看了她很久,她没有发现。小关剪刀长长的叹息声她也没有听到,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继续擦着眼泪继续洗着衣服。

  小关剪刀只好转身离去,几年孤零零的生活让小关剪刀心里一片凄凉,她悲伤的背影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小关剪刀走出了几里路以后毅然回头了,他重新来到河边,她仍然蹲在那里哭泣着洗衣服,小关剪刀走下了河边的台阶,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两个人开始说话了,小关剪刀知道她父母双亡,她的丈夫也跟着别的女人跑掉了。她也知道了小关剪刀,知道他当初如何信誓旦旦地离开刘镇,四处碰壁以后生活如何地艰难。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须曾相识。小关剪刀真诚地对她说:
  “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的。”
  这时她已经洗完衣服了,本来要站起来了,听了小关剪刀的一番话,她又蹲在了那里,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河面,才端起脸盆里的衣服起身走上了台阶。小关剪刀一直跟随她走到家门口,看着她把衣服晾在绳子上,小关剪刀又说了一遍:
  “跟我走吧。”
  她木然地看着小关剪刀,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的衣服还没有晾干。”
  小关剪刀点点头说:“衣服晾干了我再来。”
  小关剪刀说完转身离去,这天晚上小关剪刀就住在了这个福建的小镇上,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她的屋门前时,看到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个很大的箱子,站在门口等着他走过来。小关剪刀知道她答应了,走到她面前问了一句:
  “衣服晾干了?”
  “晾干了。”她点点头。
  “走吧。”小关剪刀挥一下手说。

  她拉着大箱子跟着小关剪刀远走他乡,从此行走江湖开始了另一种艰难的人生。
  小关剪刀说完他的婚姻故事时,天蒙蒙亮了,小关剪刀的老婆醒来后下了床,看到两个人还在说话,她没有一丝的惊讶,熄灭了电灯后就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她买了十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回来,小关剪刀和宋钢吃着包子的时候,她在门外将已经晾干的衣服收下来,铺在床上麻利地叠好,放进了那只大箱子。她拿起一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在屋里检查还有什么忘记带上的东西。小关剪刀一口气吃了四只大包子,宋钢只吃了一只就说吃不下去了。小关剪刀的老婆就将剩下的四只包子放回袋子,又小心地放进了一只很大的旅行袋中。然后她将一只大背包背在了身后,右手提着大旅行袋,左手拉着大箱子走了出去,站在门外等着小关剪刀出来。小关剪刀将刀具袋背在身上,右手拉着另一个箱子也走了出去。他们走到了屋外,小关剪刀用左手使劲拍了拍宋钢的肩膀说:
  “宋钢,回去吧!听我的话,回刘镇,再过几年你就回不去了。”
  宋钢点了点头,也拍了拍小关剪刀的肩膀说:“我知道了。”

  小关剪刀的老婆对宋钢微笑了一下,宋钢也微笑了一下。宋钢站在那里看着这对患难夫妻迎着日出向前走去。小关剪刀的老婆背上那只大背包以后,宋钢看不见她的背影了,只看见她左手拉着的大箱子,右手提着的大旅行袋。这对夫妻走去时又在大声争吵了,小关剪刀背着刀具袋,左手拉着一只小了很多的箱子,他要去抢她右手的大旅行袋,她死活不给他,他又去抢她左手拉着的大箱子,她仍然不给。两个人都在骂骂咧咧,小关剪刀吼叫:
  “他妈的,我还空着一只手呢。”
  “你的手?哼,”她响亮地说,“又是风湿病,又是肩周炎。”
  “他妈的,”小关剪刀继续骂道,“我娶你真是瞎了眼睛。”
  “我瞎了眼睛才嫁给你。”她骂了回去。

第四十六章

  宋钢在海南岛的日出里与小关剪刀夫妻挥手告别,又在与小关剪刀相逢的广场上孤零零昏沉沉地站了一天,卖出了最后两瓶丰乳霜。
  宋钢决定回家了,小关剪刀的一席话,让宋钢无限想念远在刘镇的林红,他担心自己也会像小关剪刀一样,再过几年连回去的心都会死了。他在那家小旅店睡了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去了整形医院,取出了胸口的假体R房。这时他的假体R房已经硬化,医生面对这个沉默的病人时,以为他是假体纤维囊形成了才来做摘除手术。医生问他是否定期做R房按摩?宋钢沉默地摇摇头,医生告诉他问题就出在这里,R房的硬化就是因为没有定期做按摩。手术完成后,医生让他六天以后来拆线,然后热情地向他推荐自己的医院,说宋钢要做变性手术的话,这家医院是首选。宋钢点点头拿了消炎药,走出了整形医院。

  宋钢当天下午坐车去了海口,汽车在海边的公路上行驶时,宋钢再次看到了海鸟,成群结队地在阳光下和波涛上飞翔,可是他的耳边充斥着车内嘈杂的人声和汽车的马达声,他没有听到海鸟的鸣叫。当他在海口上船,渡海去广州的时候,在浪涛席卷出来的响声里,他终于听到了海鸟的叫声,那时候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着海鸟追逐着船尾的浪花,仿佛它们也是浪花。夕阳西下晚霞蒸腾之时,海鸟们离去了,它们成群结队地飞翔而去,像是升起的缕缕炊烟,慢慢消失在了遥远的海天之间。
  宋钢坐上广州到上海的列车时,已经没有海鸟了。宋钢重新戴上了口罩,他觉得自己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了,每一次的咳嗽都让腋下的伤口崩裂似的疼痛。这时候宋钢可以拿出那张甜蜜的合影了,年轻的宋钢和年轻的林红,就是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也是年轻的。他有半年多时间没有拿出这张照片,他怕自己看上一眼就会牵肠挂肚很多天,怕自己会半途而废逃回刘镇。现在他没有顾虑了,他的眼睛时时看着照片上的林红,偶尔也看上一眼自己年轻时的笑容,可是他的脑海里仍然飞翔着海鸟的影子。

  秋风扫落叶的时候,宋钢拉着箱子走出了我们刘镇的长途汽车站,这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在黄昏里回来了。他踩着地上的落叶,脚步“沙沙”地走向自己的家,他口罩里的呼吸声也在“沙沙”地响着,他的情绪异常激动,马上就要见到林红了,这样的想法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可是他没有感觉到腋下伤口的疼痛,他飞快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街道两旁闪烁的霓虹灯和嘈杂的音乐恍若过眼烟云。
  当他远远看到自己的家门时,眼睛湿润了。他摘下眼镜走去,一只手拉着箱子,一只手用衣角擦着镜片。
  宋钢走到了家门口,还在长途汽车上的时候,他已经将钥匙捏在手中了,现在这把钥匙就在他拉着箱子的手心里,他放下箱子,将汗水弄湿了的钥匙插入锁孔时犹豫了一下,他改成了敲门,敲了三下,又敲了三下,他呼吸急促地等待着林红开门出来的惊喜瞬间,可是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宋钢只好拧动了钥匙,推门而入时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
  “林红。”

  没有声音回答他,他放下手里的箱子,走进了卧室,走进了厨房,也走进了卫生间,都是空空荡荡,他六神无主地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想起来林红可能刚刚下班,正骑着自行车回家,他立刻站到了门外,眺望着晚霞映照下的街道,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宋钢激动地站在门口,直到晚霞慢慢消失,夜幕徐徐降临,仍然没有看到林红骑车而来的身影,倒是几个过路的人见到宋钢后站住脚,有些惊讶地说:
  “宋钢?你回来了?”
  宋钢木然地点点头,他看到的是熟悉的脸,可是他脑子里全是林红的模样,一下子没有想起来这几个人的名字。宋钢在自己的家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他眼睛转到了对面的点心店,他奇怪地看到上面闪亮的霓虹灯店名更换了,不是“苏记点心店”,换成了“周不游点心店”,然后他看到了周游在点心店里晃动的脸。
  宋钢的脚步移动起来,穿过街道走进了点心店。

  宋钢看到苏妹坐在收款柜台的后面,周游正在和几个吃点心的客人说话,宋钢向苏妹点点头微笑了一下,苏妹看到戴着口罩的宋钢时怔住了,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宋钢转向了那个江湖骗子,叫了一声:
  “周游。”
  周游也像苏妹那样怔了一下,接着认出来是谁了,周游立刻热情地喊叫着走上来:
  “宋钢,是你,你回来了?”
  周游走到宋钢面前时想起了什么,他更正道:“我现在改名叫周不游了。”
  宋钢想到了外面的霓虹灯店名,他在口罩里笑了,他看到一个坐在儿童椅子里的小女孩,问周游,现在叫周不游了:
  “这是苏周?”
  周不游神气地摆摆手,再次更正:“她叫周苏。”
  苏妹也走了过来,她看着正在咳嗽的宋钢,关心地问:“宋钢,你刚回来?
  你吃过晚饭了吗?”

  周不游立刻像个老板那样对一个女服务员说:“拿菜单过来。”
  女服务员拿过来菜单,周不游示意她递给宋钢,对宋钢说:“宋钢,我这里的点心你尽管吃,不收你钱。”
  宋钢咳嗽着摆摆手说:“我不在这里吃,我等林红回家一起吃饭。”
  “林红?”周不游的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你就别等了,林红跟着李光头去上海了。”
  宋钢听了这话心里一惊,苏妹焦急地对周不游说:“你不要乱说。”
  “谁乱说?”周不游据理力争,“很多人都亲眼看见的。”
  看到苏妹使劲地对自己眨眼睛,周不游不再往下说了,他关心地看看宋钢的胸脯,神秘地笑了,他小声问:
  “你拿掉了?”
  宋钢迷惘地点点头,周不游刚才的话让他神思恍惚起来。周不游拉着宋钢在椅子里坐了下来,他架起二郎腿踌躇满志地说:
  “我把保健品事业留给你以后,我的兴趣就到餐饮业上面了,我马上要在刘镇开设两家‘周不游点心店’,今后的三年里我准备在全中国开设一百家连锁店……”

  苏妹在一旁打断他的话:“刘镇的两家还没开呢。”
  周不游瞟了苏妹一眼,没有答理她,继续对宋钢说:“你知道谁是我的对手吗?不是李光头,李光头太小啦,是麦当劳,我要让周不游的餐饮品牌在祖国的地盘上彻底打败麦当劳,让麦当劳的股票市值跌掉百分之五十。”
  苏妹不满地说:“我听了都脸红。”
  周不游再次瞟了苏妹一眼,然后低头看了一下手表,焦急地站了起来,对宋钢说:
  “宋钢,我们改日再谈,我现在要回家看韩剧了。”
  周不游走后,宋钢也转身走出了点心店,回到他空空荡荡的家中,他把所有的电灯都开亮了,摘下口罩在卧室里站了一会儿,又到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再在卫生间站了一会儿,然后站在了客厅的中央,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腋下一阵一阵的疼痛,仿佛是缝合的伤口裂开了。宋钢疼得眼泪直流,弯下腰低头坐在了椅子里,他双手捂住胸口,等待着咳嗽慢慢平静下来,伤口的疼痛慢慢缓解过来,他抬起头来时发现眼睛一片模糊,他茫然地眨了几下眼睛,仍然是一片模糊,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镜片上已经布满他疼痛的泪水了,他取下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重新戴上眼镜后一切又清晰了。

  宋钢戴上口罩,起身再次来到了屋外,他仍然幻想着林红会从远处走来,他的眼睛张望着街上的茫茫人流,路灯和霓虹灯的闪烁让我们刘镇的大街光怪陆离。
  这时候赵诗人走过来了,赵诗人走到宋钢身旁时打量了一下宋钢的口罩,又后退了一步,叫了一声:
  “宋钢。”
  宋钢轻声答应了一下,张望人流的目光来到了赵诗人这里,他迟缓地认出来是谁了。赵诗人嘿嘿笑了,他说:
  “不用看你的脸,看你的口罩,我就知道你是宋钢。”
  宋钢点了点头,咳嗽了几下,疼痛让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两侧腋下。
  赵诗人同情地看着宋钢,问宋钢:
  “你是在等林红吧?”
  宋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混沌的目光又投向了茫茫人流。赵诗人轻轻地拍了拍宋钢的肩膀,劝慰似的说:
  “不用等了,林红跟着李光头走了。”

  宋钢浑身一颤,有些害怕地看着赵诗人。赵诗人神秘地笑了笑,再次拍拍宋钢的肩膀说:
  “以后你就知道了。”
  赵诗人神秘地笑着走上了楼梯,回到他自己的家中。宋钢仍然站在屋门口,他的心里翻江倒海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的眼睛里兵荒马乱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的嘴巴在口罩里咳嗽连连,可是他感受不到腋下的疼痛了。宋钢木然地站在我们刘镇的大街旁,直到大街上的行人开始稀少,霓虹灯逐渐地熄灭,四周寂静下来,他才像一个颤巍巍的老人那样转回身来,低头走进了自己的家,没有了林红的自己的家。
  宋钢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夜晚,他独自一人躺在曾经是两个人的床上,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被窝里是冰凉的,被子也是冰凉的,甚至屋子都是冰凉。他的脑海里杂乱无章,周不游的话和赵诗人的话已经让他感到发生了什么,一个是他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弟,一个是他挚爱永生的妻子,他没有勇气往下去想,因为他害怕,他似睡非睡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的上午,戴着口罩的宋钢心里空空荡荡地走在了我们刘镇的大街上,他心里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是他的脚步知道,他的脚步带领着他走到了李光头公司的大门口,他的脚步停止以后,他就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了。这时他看到王冰棍兴冲冲地从传达室里跑了出来,热情的喊叫:
  “宋钢,宋钢你回来啦。”

  王冰棍成了我们刘镇的富翁以后,像个二流子那样整天在大街上游荡,几年下来他对游荡彻底厌倦了,他开始像个副总裁那样去公司的办公室坐班了,别人都在忙忙碌碌,他一个人闲来无事,一年时间下来他对坐办公室也彻底厌倦了,他就自告奋勇地要去公司的传达室做一个看管大门的,这样一来起码有些进出的人和他说话。王冰棍是公司的第三股东,刘副不敢怠慢,下令将原来的传达室拆除,新盖起来一个气派十足的传达室,一个大客厅,一个大卧室,一个大厨房,一个大卫生间,按照五星级酒店的标准豪华装修,夏天中央空调,冬天地热取暖,意大利进口的沙发,德国进口的大床,法国进口的柜子,大书桌老板椅一应俱全。
  王冰棍住进了五星级传达室以后欢欢喜喜,从此没有回家看看。他对刘副赞不绝口,每次见面都要对刘副歌功颂德一番,刘副听得心花怒放。王冰棍最满意的是TOTO马桶,拉完屎不用擦屁眼,一股水流冲洗的干干净净,而且还将他的湿屁眼烘干。刘副还给王冰棍传达室的屋顶装上了五口电视信号接收大锅,刘副告诉王冰棍,这五口大锅一装,比中国富裕国家的电视全能看到,和中国一样富裕国家的电视全能看到,比中国穷的国家的电视也能看到一些。于是王冰棍的传达室整天传出来各种腔调的语言,像是联合国在开大会一样。

  这时候王冰棍最亲密的战友余拔牙的世界旅游也升级了,跟随旅行团和自助游,对余拔牙来说已经是陈年旧事,他每到一地就花钱雇用一名女翻译,他对游山玩水也厌倦了,他的兴趣全跑到示威游行上面去了,他已经在欧美几十个城市参加过示威游行,他不分青红皂白,什么示威,什么游行,只要遇上了立刻兴冲冲地加入进去,遇到对立两派的游行时,他加入人多势众的那一派。余拔牙已经会喊叫十来种语言的游行口号了,他经常和王冰棍通电话,说话间不经意地夹杂这些外国口号。
  王冰棍对余拔牙到处去示威,到处去游行,理解成是到处去参加文化大革命,每当余拔牙在电话里告诉王冰棍又在什么城市游行示威后,王冰棍立刻给他最信任的刘副打电话,说外国的什么城市闹文化大革命了。
  余拔牙对王冰棍的这种理解十分不满,他在国际长途电话里训斥王冰棍:“你这个土包子,你不懂,这是政治。”
  余拔牙在电话里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热衷政治,他对王冰棍说:“这叫饱暖思淫欲,富贵爱政治……”

  王冰棍起初不服气,有一天突然在外国的一个电视新闻里看到了余拔牙,余拔牙的左脸在游行的队伍里闪现了一下,王冰棍惊讶的目瞪口呆,从此对余拔牙十分崇敬了。当余拔牙打来电话时,王冰棍说在外国电视里看到他时,王冰棍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电话那一端的余拔牙也是惊讶地结巴了,像动物一样啊啊地叫了很多声,然后立刻问王冰棍,有没有把他的镜头录像下来?王冰棍说没有录像,余拔牙在电话里大发脾气了,一口气骂了王冰棍四个蛋,笨蛋蠢蛋傻蛋王八蛋!然后伤心地说,他一生最亲密的朋友,竟然没有把他横空出世的镜头录像下来。王冰棍十分惭愧,一声声向余拔牙保证,以后再有这样的镜头一定录像下来。
  此后王冰棍的电视频道紧紧跟随余拔牙的足迹了,余拔牙每到一个国家,王冰棍就锁定这个国家的电视,兢兢业业地寻找游行示威的画面,找到后立刻像是猫盯住老鼠一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电视,手里拿着摇控器,只要余拔牙一出现立刻录像。

  王冰棍看到宋钢站在门外的时候,刚好是余拔牙从马德里坐飞机去多伦多的时候,王冰棍暂时不用盯住电视了,他看到很久不见的宋钢,立刻冲出去把宋钢拉了进来,让宋钢在意大利沙发里坐下来,开始滔滔不绝说起余拔牙的种种奇闻轶事,然后感叹道:
  “这余拔牙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一句外国话不会说,什么外国都敢去。”
  此刻的宋钢沉沦在混沌里,腋下的疼痛隐隐袭来,他口罩上面的眼睛游离地看着王冰棍,王冰棍说出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宋钢知道李光头不在这里,林红也不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里?他一言不发地坐了半个小时,又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走出了王冰棍的豪华传达室,王冰棍还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走到大门口王冰棍站住了,继续在说着什么,宋钢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我们刘镇的大街,脚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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