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伟: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教育——《程千帆古诗讲录》编后记(中)
编者按
今年6月3日,是程千帆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日。为了纪念程先生,一系列好书正在紧锣密鼓地编辑出版之中。张伯伟教授整理的《程千帆古诗讲录》(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出)就是其中之一。该书据四十年前的听课笔记整理而成,十分宝贵。张伯伟教授为此撰写了长达三万五千余字的编后记。现经张伯伟教授和首发刊物《中国文化》授权,与大家分享这篇编后记。因原文较长,分三篇推送。
三、左右逢源:语文学与文学理论 √
四、返本开新:寻求更好的文学教育
三、左右逢源:
语文学与文学理论
旧派之闭目塞听、陶然自醉,固然难有作为;新派之高自标置、鲁莽夸诞,时或流于“画鬼”。[55]
学习这门课的知识准备:一、文学史;二、文学理论;三、古代汉语,特别是诗律学。
凡为文辞,未有不辨章句而能工者也;凡览篇籍,未有不通章句而能识其义者也;故一切文辞学术,皆以章句为始基。[59]
Philology所注重的是推求某一字在流传的文献当中,某某章句究竟应该怎么怎么讲。所以某种文献,有某种的Philology,他的性质是近乎咱们所谓考据、训诂之学。[65]
因为文学史是史,……要求只是一般史学的要求,方法只是一般史料的方法。考定一书的时代,一书的作者,一个事件之实在,一种议论的根据,虽是文学史中的问题,也正是通史中的事业。[68]
希望诸君能发乎考证,止乎欣感,以语学(大陆上谓之“Philologie”)始,以“波涛动荡”(Sturm und Drang)终。[69]
以现状而言,则多数大学中文系之教学,类皆偏重考据。此自近代学风使然。而其结果,不能无蔽。
愚此所谓蔽者,析而言之,盖有二端:不知研究与教学之非一事,目的各有所偏,而持研究之方法以事教学,一也。不知考据与词章之非一途,性质各有所重,而持考据之方法以治词章,二也。详此二蔽之所由兴,则实皆缘近代学风之一于考据。案满清学术,一由于明学之反动,二由于建夷之钳制,考据遂独擅胜场。……及西洋学术输入,新文化运动勃兴。全盘西化之论,格于政治社会之阻碍,未克实行;考据之学乃反得于所谓科学方法一名词下,延续其生命。二十年来,仍承胜朝之余烈,风靡一世者,职是之由。[70]
在解放前的中国,清代“朴学”的尚未削减的权威,配合了新从欧美进口的这种实证主义的声势,本地传统和外来风气一见如故,相得益彰,使文学研究和考据几乎成为同义名词,使考据和“科学方法”几乎成为同义名词。[71]
一名英语教授既可以对某个作家的生平细节进行最琐碎的实证性研究,又可以对那些单调乏味的书目整理和编辑工作乐此不疲,与此同时,他还能给本科生上课,弘扬弥尔顿、约翰逊、勃朗宁、艾略特等人著作中所包含的伦理美德。[74]
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名词,往往随时代而变化含义,唐朝人的“比兴”往往是与政治有关的内容,而不是修辞学上的术语。
杜甫论元结的两首诗曰“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元诗是用赋体作的,但杜甫说他是“比兴体制”。可见唐人对“比兴”有独特的看法,是指有很高思想内容的文学作品。陈子昂与杜甫是一致的。
中国的西洋文学研究者都还多少研究一些一般性的文学理论和艺术原理,研究中国文学的人几乎是什么理论都不管的。[97]
“掌握资料”的博学者,往往不熟悉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而“进行分析”的文艺理论家往往对资料不够熟悉。[98]
注释
[54] 参见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问题》,载《文学遗产》2016年第3期。
[55] 张伯伟《现代学术史中的“教外别传”——陈寅恪“以文证史”法新探》,载《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
[56] 陈寅恪《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18页。
[57] 参见张伯伟《“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程千帆先生诗学研究的学术史意义》,载《文学遗产》2018年第4期。
[58] 刘勰《文心雕龙·章句》,《文心雕龙解析》,第557页。
[59]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59页。
[60] 同上注,第166页。
[61] 段玉裁《戴东原集序》,《戴震文集》卷首,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页。
[62] 参见维森博格(Weisenberg)《西方古典语文学简史》,收入刘小枫编《西方古典文献学发凡》,丰卫平译,华夏出版社2014年版,第1—35页。
[63] 雷纳·韦勒克(René Wellek)《近代文学批评史》(A History of Modern Criticism)第二卷“总结”语,杨自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438页。
[64] 张谷铭《语文学还是语言学?跨越洲际的反应》,载贾晋华等编《新语文学与早期中国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页。又可参见张谷铭《Philology与史语所:陈寅恪、傅斯年与中国的“东方学”》,载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十七本,第二分,2016年6月。
[65] 赵元任《语言问题》,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页。
[66] 《傅斯年全集》第四册,台湾联经出版公司1980年版,第455页。
[67] 同上注,第253页。
[68] 《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傅斯年全集》第一册,第12页。
[69] 同上注,第20页。案:这里所说的“大陆”,指的是欧洲大陆。法国的情形也类似,据安托万·孔帕尼翁(Antoine Compagnon)说:“文学史出现于十九世纪,当时更为通行的叫法是语文学或语文研究。”《理论的幽灵:文学与常识》(Le démon de la théorie: Littérature et sens commun)吴泓渺、汪捷宇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页。
[70] 程会昌《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载《国文月刊》第十六期,1942年10月。
[71] 钱锺书《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载《钱锺书集·人生边上的边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79页。
[72] 程会昌《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载《国文月刊》第十六期,1942年10月。
[73] 同上注。
[74] 希利斯·米勒《因特网星系中的黑洞:美国文学研究的新动向——兼纪念威廉·李汀思》,《萌在他乡:米勒中国演讲集》,国荣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6页。
[75] 维森博格《西方古典语文学简史》,《西方古典文献学发凡》,第15页。
[76] 语载香港《二十一世纪》1994年6月号(总第23期)“三边互动”栏目。
[77] 诸文皆收入程千帆《古诗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78] 参见林传甲《中国文学史》,陈平原辑《早期北大文学史讲义三种》,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0—193页。
[79] 黄人《中国文学史》,苏州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
[80] 浦江清《郑振铎〈中国文学史〉》,收入《浦江清文史杂文集》,第130页。
[81] 朱自清《诗言志辨序》,收入《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88页。
[82] 许文雨《文论讲疏·例略》,正中书局1937年版。
[83] 朱自清《评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收入《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第540页。
[84] 朱自清《诗文评的发展》(其内容为评论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第545—546页。
[85] 张伯伟《程千帆文集》书评,载《中国学术》第4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272页。
[86] 千帆师在晚年说:“日本学者把这本书当成文学概论的教材来用。……十篇文章,有注解,有按语,还成个体系。当时我下了个决心,也和刘(永济)先生商量过,没有选《文心雕龙》。现在想来,这是对的,因为《文心雕龙》太完整。”《桑榆忆往》,第65—66页。
[87] 钱锺书《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载《钱锺书集·人生边上的边上》,第180—181页。
[88] Terry Eagleton,After Theory,Penguin Books Ltd,2003,P.1.
[89] 参见张伯伟《锺嵘诗品研究》第六章《“兴”义发微》,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96—112页。
[90] 参见《程千帆诗论选集·编后记》中的相关讨论,第285—289页。
[91] 参见刘晶雯整理《朱自清中国文学批评研究讲义》,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92] 程千帆《赠佩弦先生四绝》,见《闲堂诗存》,《程千帆全集》第十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9页。案:《诗存》卷首又录《朱佩弦先生书》(甲申,1944年)。在《朱自清日记》中,从1944年5月30日到1948年4月11日,都有他们来往的记录。
[93] 参见商金林校订《诗论讲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94] 朱光潜《诗论》,《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4页。
[95] 朱光潜《诗论·后记》,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66页。
[96]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集·编后记》中提到:“北京师大中文系钟敬文同志和南京大学中文系程千帆同志都劝我将《诗论》再版。”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76页。
[97] 钱锺书《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载《钱锺书集·人生边上的边上》,第180页。
[98] 钱锺书《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国的文学情况》,同上注,第194页。
[99] 理查德·特迪曼《编者的话》,《萌在他乡:米勒中国演讲集》,第2页。
[100] 卞东波《宋代诗话与史学文献研究·后记》引述,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40页。
[101] 《21世纪的知识分子信念——包弼德访谈录》,王希等《开拓者:著名历史学家访谈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54页。
[102] 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六卷,杨自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页。
[103] 希利斯·米勒《理论在美国文学研究和发展中的作用》,《萌在他乡:米勒中国演讲集》,第11页。
[104] 同上注,第15—16页。
[105] 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六卷,第115页。
[106] 同上注,第489页。
[107] 同上注,第272页。
[108] 参见彼得·巴里(Peter Barry)《理论入门:文学与文化理论导论》(Beginning Theory: An Introduction to Literary and Cultural Theory)第十四章“文学理论史十件大事”,杨建国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1—283页。
[109] 希利斯·米勒《理论在美国文学研究和发展中的作用》,《萌在他乡:米勒中国演讲集》,第22页。
[110] 同上注,第23、25页。
[111] 同上注,第27页。案:在彼得·巴里看来,米勒的问题是“忽略了历史和历史主义的区别”,见《理论入门:文学与文化理论导论》,第271—274页。
[112]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英文版序》,《萌在他乡:米勒中国演讲集》,第1—2页。
[113] 芮塔·菲尔斯基(Rita Felski)《文学之用》(Uses of Literature),刘洋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4—5页。
[114] 参见沈卫荣《文学研究的理论转向与语文学的回归——评Paul de Man的〈语文学回归〉》,又《语文学、东方主义和“未来与文学”》,收入《回归语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35—124页。案:这一研究“时尚”在中文世界也有反映,见贾晋华等编《新语文学与早期中国研究》。
>原载《中国文化》2020年春季号,经授权发布
《程千帆古诗讲录》
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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