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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程千帆先生的《唐诗课》是研究生读本

莫砺锋 程门问学 2022-07-15

本文为2019年8月16日,莫砺锋先生在北京PageOne书店《唐诗课》新书沙龙上的讲话记录稿。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


《唐诗课》,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初版

程千帆先生到南大工作的时候已经六十七周岁了,他到了南大以后,除了整理平生的著作,写研究著作以外,把很大的心血放在培养学生上。我不敢说老一辈的学者中程先生是最优秀的,但是在培养学生这个方面,程先生可能是那一代学者中间花力气最大的,真的是把培养学生当成自己第一位的工作。

《唐诗课》这本书里有好多文章,特别是关于杜甫的那些文章,就是程先生为我们开的“杜甫研究”这一门课上提出来的一些观点。程先生给我们讲杜甫课不是一篇篇讲作品,他就是从杜甫研究中找出若干话题启发大家一起思考,当然他把他自己的思考结果也告诉我们,同时启发同学一起思考。然后在课后跟我和张宏生两个学生合作,写了一些关于杜甫的论文。那些论文编成一本书,叫《被开拓的诗世界》。因为北宋诗人王禹偁有一句诗说:“子美集开诗世界。”杜甫的诗为诗歌打开一个新的世界,我们的书起了这样的书名。

程先生很多文章其实是他在教学过程中产生的,他很谦虚地说,教学相长,讨论问题的过程中,同学提出的意见对他也有启发。其实更多的是老师对我们的启发,他已经有思考的东西再让我们也来思考,最后师生合作写论文。收在里面的文章虽然不都是讲课的记录,但是它里面是包含着教学的内容在里面的,是教学内容的结晶。

下面讲讲里面的具体篇目,我来不及一篇篇的讲,只讲关于唐诗的两篇。

程先生因为很长时间被剥夺了工作权力,他在放牛、喂鸡,所以他从事学术研究的时间不是很长,他的论著的数量不是很多,但是他的论文大部分都是比较有意义的。学术界较多的人评价,他的论文在方法论上有一种启发性的意义,就是他写一篇论文不是单纯寻找一个结论,寻找一个结果,而是试图用一种比较新的方法来研究这个老的话题。我们古典文学中的话题,大部分都是前人研究过的,唐朝的一流诗人,哪个没有被研究过。程先生的唐诗论文处理的都是前人研究过的题目,只要你从不同的侧面切入问题,只要你有新的视角和新的方法,还是可以继续找到学术发展的空间的。

程千帆先生

下面我举里面的两篇文章作为例子,说说我作为学生的一点感想。

第一篇关于《饮中八仙歌》,这篇论文程先生起的标题比较奇特,叫做“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八个醉的没问题,是饮中八仙,贺知章、李白这些人天天喝酒,醉醺醺,盛唐时代的八个酒鬼。一个醒的是谁呢?当然是杜甫。程先生认为,这首诗写的是杜甫在旁边用一种清醒的眼光冷眼旁观李白、贺知章等八个酒鬼,他得出来的结论就跟以往学界关于这首诗的评析有点不一样。以前关于这首诗的比较权威的评解是这样的,认为这首诗只写了以李白为代表的一群盛唐知识分子的乐观的,奋发向上的,积极浪漫的精神状态,就是盛唐气象的文学表现。所以,以前很多人把这首诗系在杜甫初入长安时,天宝五载以后不久写的。他们的理由是,再过几年以后,杜甫在长安的生活逐渐困顿,他的乐观情绪完全没有了,他就没有心情写这样的基调是欢快的诗。

程先生从另外一个角度切入,他的主要的观点就是,李白也好,贺知章也好,甚至汝阳王李琎也好,这些人在当时都是社会精英,都是盛唐时候士大夫中间的优秀人物。这样一批优秀人物、社会精英,竟然成天喝得醉醺醺,逃匿在酒乡里面,无所事事,这不是正常社会中精英人物应有的精神状态,他认为这不正常。他认为这些人实际上不是什么欢快、积极、奋发向上,实际上是借酒浇愁,这些人是本来想有所作为,实际上却无所作为,被迫无所作为,所以逃匿到酒乡中寻找精神安慰。

于是这首诗的主题就变了,这首诗的编年应该往后移,移到杜甫进入长安过了几年以后,生活逐渐困顿以后才写出来的。

当然,我想关于这首诗的解释是可以继续争论,我们可以允许有不同的解释。我这几年观察发现,程先生的解释并没有掌握很多的读者,大部分读者还是跟从原来的解释,还是认为这首诗是写乐观的、奋发向上的精神状态,这当然是可以的。但是我支持程先生的解释。


我补充一点,程先生的文章里面没有着重地说。天宝三载,李白离开长安,我们知道,李白是在开元末年进长安的,他可能是二入长安或者三入长安,以前不管几次入长安都是自己去的,这一次是唐玄宗请他去的。所以李白在山东收到朝廷的聘书以后很高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还把家里的那个女人骂了一顿,“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这个女人实际上是他的一个非婚的同居女性,然后他就上长安去了。

李白进长安是干什么?当然想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要安邦定国,治国平天下。但是他到了长安以后发现情况根本不是这样,唐玄宗请他去不是让他安邦定国。唐玄宗邀请李白进长安,让他做翰林待诏, 就是做一件事,写诗,做御用诗人。而且也不是写其它的诗,唐玄宗主要叫他写什么诗呢?叫他写诗来歌颂杨贵妃如何美貌。我这样猜想,唐玄宗为什么这样做呢?唐玄宗觉得,这个杨贵妃是千载不遇的美女,一般的诗人来写诗歌颂她不过瘾,一定把李白请来写诗歌颂她,这才过瘾,这才符合唐玄宗对杨贵妃的宠爱与评价。当然,李白去了,诗也写了,《清平调三首》已经选进唐诗三百首了。尽管李白做了御用诗人,获得了荣华富贵,但这是李白的人生理想吗?当然不是。李白到了长安虽然日子很风光,他晚年还经常回忆——当年五侯七贵跟我一起喝酒等等,但是他心里是失落的,他心里是不满的,是郁闷的。我们有李白在长安写的非应酬诗、非宫廷诗,等等,比如《行路难》。我们还有一个直接的旁证,李白去世以前寄居在他的族叔李阳冰家,他临终之前,把他的全部手稿交给李阳冰为他编辑,所以李阳冰是最后守在李白身边的人。李阳冰帮他编了《草堂集》,写了《草堂集序》,这是第一手材料。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间写了一件事情,他说李白做翰林待诏的时候,因为贺知章称他为谪仙人,所以朝廷里面大家都称他为谪仙人。他说当时朝列都以谪仙人为题目写诗,大家都写诗送给李白,写谪仙人的主题,说“朝列赋诗数百首,皆言公之不得意”。这么多“谪仙人诗”写的是什么呢?都是说李白不得志,说李白郁闷,都是写的这个主题。所以我想,李白离开长安的时候心情很不好,非常郁闷。李白离开长安,走到洛阳就碰到杜甫了。那一年杜甫三十三岁,李白四十四岁,两个人在洛阳相遇,用闻一多先生的话说,好像青天里太阳碰到了月亮,两个千古大诗人遇面,一见成为知心朋友,成为至交,非常投机。我们可以相信,李白在长安郁闷的心态一定会毫不掩饰的告诉杜甫,杜甫对李白在长安的心态是切实了解的。若干年以后,杜甫到了长安,在写《饮中八仙歌》的时候,“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会是写乐观的、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吗?不会。他应该写的是借酒浇愁、牢骚满腹,写的是这种心情。所以我觉得,程先生的解释更合理。当然,这个问题可以继续讨论下去。

但是至少在这里,程先生证明了对于一个早已有几乎成为定论的阐释的名篇,我们依然有新的阐释空间,还是可以进行新的学术探讨。


第二篇就是关于《春江花月夜》的这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到了现代,我们再来写论文,很难着笔。我个人觉得,自从晚清王闿运有八个字评价这首诗,“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后来闻一多先生四十年代在西南联大讲唐诗,特别挑出这一篇讲,称他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这本书中间专门有一节文章来谈这首诗,说它表现了由初唐进入盛唐那个时期知识分子那种朦胧的对未来的希望、青年人对未来的展望等。这些话说过以后,我们就很难再着笔。我后来也看过大概二三十篇关于《春江花月夜》的文章,有的是赏析性的,有的属于论文性质的,都缺乏新意,说来说去基本跟前面这些话的意思差不多。在这个前提下,程千帆先生也写了一篇文章谈《春江花月夜》,谈什么?他不谈这首诗怎么样,他追究这样一个问题——《春江花月夜》成为我们现代人心目中无可争议的唐诗名篇,这么好的一首诗,为什么自从它问世以来,张若虚是从初唐进入到盛唐的人,跟张旭、贺知章他们同时的,是“吴中四士”,从它问世以来,为什么这首诗在大半个唐代,整个宋代,整个元代,半个明代没有人评价过他?没有进入任何选本?为什么在很长时期内,大家并不认为这是一首名篇,为什么到了明代李攀龙《唐诗选》把它选进去以后,明人对它有高度评价以后,它的地位就逐步上升了呢?程先生研究这个问题。他试图通过这个例子来说明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作品产生以后,它的评价,它的地位,往往是跟随着时代而变化的,跟随着不同时代的不同的趣味风尚,不同的文学思想,地位有升有降,他来研究这个问题,这就有一点像现在西方人说的接受美学的视角。尽管程先生一个字也没有提接受美学,但是方法论上有一点像。这就是从完全新的视角看一个老问题。所以我说, 不是说前人研究过就不能选,还是可以,但是一定要找到新的视角,一定要有新的角度切入进去, 不能人云亦云,否则论文没有多大意思了。

应该说程先生收在这个书里的文章虽然只有寥寥11篇,但是我个人觉得,他的这些文章在方法论上都有一些发凡起例的意义,对我们有一些启发性,他不是告诉你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你可以不相信他的结论,但是他提供的方法你是可以借鉴的,我想它的意义主要在这里。这本书的“唐诗课”的书名是出版社起的,程先生原来没有这个书名,如果它是课本,应该是研究生课本,不是本科生的课本。

>转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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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课》

程千帆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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