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莱特之谜（4）——高涨的“援越情结”
阳光东“下西洋”与海上胡志明小道
马-共支援越-共武器这件事，至今都是越南官方高度评价阳光东时必提的一大贡献。
众所周知，在后来的整个越南战争中，“胡志明小道”运输系统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就是靠了这个系统，北方才能在整个战争期间向南越全境、包括向西贡附近大规模渗透，始终把握了战争的主动。因为南越国土也是南北狭长一条，西贡距离北越虽然很远，但离越柬边境、尤其是柬埔寨的“鹦鹉嘴地区”和“鱼钩地区”却是近在咫尺。
“鹦鹉嘴地区”与“鱼钩地区”
为了掐断这条所谓的小道，美国不惜越境轰炸、使用落叶剂破坏隐蔽“小道”的丛林、出兵老挝柬埔寨、策动朗诺政变，把越南战争变成了印度支那战争。如果没有这个运输系统，美国和南越只要掐住南北越交界蜂腰部那短短50公里毫无隐蔽的17度线，北方无法渗透，靠南方那点游击队是没法赢得战争的。
但是过去人们熟知的“小道”只是那一组途经长山山脉西侧老挝、柬埔寨丛林中的运输线。直到2000年后，越南开始公开宣传胡志明小道的整个历史，人们才知道除了陆上“小道”外，在整个战争期间还存在着一条海上胡志明小道，并且它的历史更早。世纪初越南军方隆重推出了纪录片《海上之路》，后来又出了阮玉所著书《东海有一条小道》。从中人们知道了抗美时期由北往南的海上运输。这种运输就是阳光东组织的。
“鱼钩地区”的胡志明小道
而在此之前，抗法时期他已经成功地组织了“下西洋”的海上秘密运输，即从马来亚等地向越南南方偷运军火。这是后来“海上胡志明小道”的起点，也是整个战争期间海陆两栖秘密运输即胡志明小道网络的起点。作为胡志明小道历史上的第一个隐秘的传奇故事，阳光东的马来亚之行就在电影和书中被首次公开提到。作者感叹：“这条海上的小道比长山山脉上的胡志明小道更早也更无名，其中堙没了多少沉默的人，永远无法说话的人，但他们是越南民族伟大胜利的基础啊。”
2015年是越南战争最终胜利40周年，越南又发表了纪念“海上之路”的文章，题目便是《阳光东——传奇的下西洋领导人》，其中称阳为“开辟了传奇的西洋通道，是胡志明之路在海上的先行者”。
2017年，为纪念“阳伯伯”115周年诞辰，越南前国家主席阮明哲等要人出席胡志明市的纪念大会，表彰阳光东对“南方革命”的重大贡献，其中就强调阳光东作为“杰出的领导者和指挥官，建设了海上胡志明之路”。“早在抗法战争中，就通过海上航行到（越南）南部和柬埔寨战场”运送了大量军需。
97岁的与会者、当年的西贡-堤岸市委shu记阮哲灿会上第一个发言：“在多年的抗法战争中，我多次听到阳光东之名，但后来我才见到他本人，知道他是第一个建立贸易和运输路线的人。他从国外输入武器装备我们的部队。南方抗战初期，我们的许多单位武器简陋，每次战斗我都很痛心地看到非常年轻的战士为此牺牲。因此我真的很钦佩阳光东，是他提供了更好的武器来增强我军战斗力，减少了年轻人的鲜血和牺牲。”
《东海有一条小道》 阮玉/著
“下西洋”主要就是下马来
当然，这些文章都没有提到阳光东海运的军需中，来自马来亚的占多大比重。但我们可以根据已知情况判断一下：
当时泰国的gcd基本上没有武装。泰国传统上是亲日的。华人（泰华）的抗日积极性也远不如马华。泰共1942年才成立，比马-共更弱小，它的武装“抗日义勇队”主要也是华人，但只有几百人，主要在泰南活动，武器与训练还依赖马-共的援助。整个战争期间只对日本搞过一次袭击，即余松（巴松. 翁威瓦，后来继李启新和王斌之后当过第三任泰共总shu记）亲领20-30个人夜袭日军哨所，那还是在日本投降以后的事。而泰国执政者在战争后期已经见风使舵疏离日本，放松对华人和反对派的压力，1944年起泰共已经逐渐公开活动。当时的泰共也是一个侨民党，但华侨远多于越侨，也没有一个像莱特那样的越南人领袖。在阳光东求援的年代，泰共利用自己比马-共更宽松的合法地位可以帮越共搞一些联络工作，但提供军火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泰-共历届领导人
印尼共是东南亚乃至亚洲建立最早的gcd，一度也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在野gcd。1960年代在“印马对抗”时期，印尼共利用自己的军政影响，曾给马-共、尤其是北加共重要的帮助。但在战后初年，印尼共却处于低谷状态：与马-共、泰-共这样的侨民党不同，印尼共的主体是印尼人，受到印尼民族主义的很大影响。而印尼民族主义二战时的主流是联日反荷，苏加诺甚至是东南亚最顽固的亲日民族主义者之一，作为日本扶植的“傀儡”他直到日本投降都未倒戈。
在这种情况下，印尼共在抗日方面也很少作为。倒是在二战后的抗荷战争中，印尼共与苏加诺等民族主义者合作，在民族主义的抵抗军中很活跃，以致直到9.30事件前在印尼军队中都很有影响。但它基本没有自己的军队。而且由于抗荷，在印尼独立前它并未取得如马-共、泰-共一度拥有的合法地位，完全处于东躲西藏的危机状态，其领导人慕梭等长期流亡莫斯科。直到1948年印尼独立后，与苏加诺合作的印尼-共才迅速崛起。但在阳光东1946年求援时，印尼-共是不可能给越-共什么军事帮助的。
而马六甲海峡以西更遥远的地方，靠帆船走私军火更是几无可能。因此阳光东“下西洋”搞军需，最可能的帮助也只能来自马-共。所以不难理解，阳光东自己的口述回忆中，最为得意的正是他与莱特的那次合作。时隔多年，阳光东的回忆难免有些夸张，他说莱特送给他的武器有几万支枪，现在我们知道马-共拥有的全部武器恐怕也没有这么多，但这是他搞到的最大一批军火，以致终身难忘，还是可以相信的。
慕梭
阳光东的大功与莱特的大罪
但讽刺的是，越南人笔下阳光东的这笔大功劳，在马-共叙事中却成了莱特的一大罪恶。
在《我方的历史》中，陈平也提到马-共曾以资金、军火支援越共，安排者就是莱特。包括陈平在内的政治局应该是知道的，但他们感觉这不是件大事。书中轻描淡写地说：莱特给他们拨出约400件武器，还准备了一艘小驳船（tong kang）来运送这批武器。但接着又说这事搁浅了，因为越南那边的登陆点受到法军进攻，计划只好暂停。后来越共又来人催要，于是就有了前述的一节：越共来人到新加坡找莱特没找到，却发现莱特生活很腐败云云。
按陈平的说法，这批武器最后直到莱特垮台都似乎没有交付。不过即便交付了，一艘小船400件武器与阳光东回忆的“五艘大船几万支枪”相差太远，这点东西恐怕不足以让阳光东铭记了一辈子，越南官方更不会看做是“伟大贡献”，甚至把它与日后的胡志明小道联系起来。
假如真是如此，那么莱特援越对越-共既非大功，对马-共也谈不上大罪。但是，陈平又指出莱特在武器问题上搞了一个大阴谋——尽管他没有把它与援越联系起来。
原来在日寇投降、英军复归后，莱特以马-共中央军委（莱特、陈平、刘尧三人组成）名义，下令把抗日军分为“公开队”和“秘密队”，武器也分为盟军送的和自己弄的。“公开队复员，将英帝给的武器交还英帝”，而秘密队则把自己的武器埋藏起来，人员分散隐蔽，以备将来必要时恢复武装斗争。然而，到1946年的某时，莱特又下令各部把收藏武器的地点详细绘图，连同保管武器同志的名单、地址、联络暗号都造册上报中央。莱特事发后，陈平就说“莱特企图一举获得大量关系到党的生存的我们武器状况的重要情报的指令，完全是在其英国特务主子的极端压力下作出的。莱特这是执行英国特务机关的指示，”要把我党的武器一网打尽。
应该说当时陈平可能确实不知道莱特在做什么。因为抗战胜利后莱特曾经在党中央搞了一次“机构改革”，把十几个中央委员分成两级：5个最主要的领导组成政治局，负责决定大政方针。其他委员组成“组织局”，负责大政决定后的日常工作，这些工作无需再经政治局，以便政治局的头头们可以集中精力考虑大事。但是，两局都归中央shu记莱特统管——于是政治局中只有他可以过问日常工作。
就武器管理而言，“部分上交，部分埋藏”是政治局决定的。但具体埋藏工作就是由其他中委即组织局成员分头布置，政治局成员未必知道详情。不过既然莱特也管组织局，他是有权知道的。后来陈平断定：莱特这样安排，就是为了他可以瞒着其他政治局委员去做坏事。
这样的规定的确有弊病。不过具体就莱特要求集中掌握武器信息而言，他到底是为什么？当时的组织局委员（陈平时代升为政治局委员）单汝洪（阿成）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说得很清楚：莱特向他布置时，“说什么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方便‘国际’——意思指兄弟党——方面需要用到这些武器时，能及时直接取出。”
阿成说，当时这在马-共内部引起了强烈不满。有人埋怨：当初要秘密队收藏武器“准备今后时机成熟再打”的是你，现在要我们把武器信息全部交出的也是你，这些信息集中起来万一走漏，不是太危险了吗？后来武器确实少了许多，等到莱特问题被揭露，这件事就被指为莱特要向敌人出卖全部武器，所谓兄弟党需要，根本就是骗人！在马-共叙事中，是根本没有莱特以大批武器援越抗法这回事的。
但现在阳光东回忆可以确证，当时“兄弟党”确实收到了大量武器，虽然未必有“几万支”，但400支是肯定不止的。和平时期马-共不可能有缴获，英国收走的那部分武器不可能发还，既不能偷也无法抢，这么多武器从哪里来？只能是莱特集中起来的。显然，至少在这件事上莱特并未骗人，集中武器信息确实是应“国际”要求，而且武器后来也确实给了“兄弟党”。
只是按单汝洪等人的说法，由于莱特的命令受到抵制，很多部队并未交出武器信息。莱特垮台后，这些武器在终于爆发的抗英战争中还是派上了用场。但反过来说也可以设想：如果莱特的命令未受抵制，他支援越共的武器可能会更多，而马-共再上梁山就更加困难了。
陈平后来愤怒地斥责说：假如大家都执行了莱特的指示，未来英国一旦翻脸，“马-共就可能分崩离析。即便马-共还存在，也肯定不会有一场游击战争发生。因为没有武器，想打也打不了。”的确，在这一点上，武器落到英国人手里和支援了兄弟党，对马-共而言没有什么不同，说这是一大罪恶也不能说没道理。
《单汝洪回忆录》
莱特为什么热心援越？
仅就形式上看，莱特并没有违反规定，但确实利用了规定的漏洞：马-共要援越大概是通过了政治局的，陈平也知道。但具体援多少，怎么安排，就不必通过政治局。而对具体操作的组织局同志如阿成等人，莱特并没有隐瞒自己的目的，他明确说了是“国际”需要，准备支援兄弟党。
阳光东一行之所以在马来亚滞留三个多月之久，现在结合马-共方面的信息就很清楚了：因为莱特收集武器信息、把在全马各处分散埋藏的枪支弹药暗中集中起来，装船运走，是需要时间的。而在英国人眼皮底下干这事尤其不易，马-共方面似乎也没多少人了解全过程——尽管莱特并没对他们保密，已经告知阿成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但由于除莱特外的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经手的那个环节，整个事情真办完了他们也没有感觉，以致后来就判断莱特是要把武器“出卖”给英国人！
莱特这样做是为了为难马-共、甚至出卖马-共吗？他究竟有没有接到“国际”指令？应该说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没有“国际”安排，阳光东以及陈文乔怎么会一再找上门来？只是，就算执行国际指令，“国际”和兄弟党也不会确知马-共究竟有多少枪，并给莱特下达数量指标。为马-共自己着想留一手，给兄弟党意思意思就行了，像陈平说的那样给400支枪，不可以吗？
从阳光东的语气看，莱特的慷慨和尽心尽力，是超出他期待的。这就有点奇怪了：莱特不怕本党同志“误会”，执意这么干究竟是为什么？
是莱特真的共产主义觉悟如此之高，把“国际”利益置于本党利益之上，甚至不在乎本党同志不满，也不在乎傾囊助人后可能给本党带来麻烦？
是在国际指令之外，加上对越南的怀旧和“他乡遇故知”的激动，使莱特迸发了超常的热情？
还是另有隐情？（待续）
文章发表时删去注释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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