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吃春鲜儿,中国人饮食里的生存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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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活字文化策划《草间居游》 鱼山/绘著
惊蛰,指春雷惊醒了蛰伏冬眠的昆虫,也指天地回暖,复苏了植物。
陶渊明《拟古九首》其三描写此时:「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韦应物《观田家》也说:「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梁实秋在《馋》里说,大抵好吃的东西都有个季节,逢时按节的享受一番,会因自然调节而不逾矩。
“住在北平,不但什么季节穿什么,而且什么季节吃什么,一点也不会乱套。大家不会来胡吃海塞地‘怯吃’。”——陈鸿年先生(“怯吃”顾名思义,不难理解,就是拧吧着吃)
“适食而食,不时不食” ,在现代化生产技术打破自然条件限制的当下,中国人仍然讲究按节令吃菜,反对反季节食物,认为只有遵守万物生长的秩序,才最有益于身体健康,最顺应身体的需求。
这不只是一种饮食信仰的承袭,也自有其哲学意味,是中国人的生存观。
昨日惊蛰,我们来看看文字里的春鲜儿。
北京人对于饮食之谱儿,以出产地道,应时当令二者为最重要。
除选择方法上的“谱儿”外,尚有季节的“谱儿”。
季节的“谱儿”,就是吃喝讲究应时当令,如点心中之玫瑰饼,为五月应节点心,绿豆糕为六月应节点心,过期即不食之。又如元宵,必自十月一日开食,至明年正月十五即停,绝不能八月吃绿豆糕,九月吃玫瑰饼,二月吃元宵也。又如西瓜,自上市至七月十五,为应时当令期,过期为残瓜,残瓜不只不应节,且能致病。
故讲究“谱儿”者,一饮一食,皆必应时当令也。
吃东西讲究应时当令,因为“谱儿”中之重要条件,若然在“谱儿”中再加一层“谱儿”之讲究,成为“谱中谱”,则其方法超过应时当令,名之曰“迎节”,又曰“吃鲜儿”。
如藤萝饼在四月,而三月十五藤萝方含苞时,即欲饱尝。
玫瑰饼在五月,而四月十五即先尝之,故有“鲜花藤萝饼”及“鲜花玫瑰饼”之名称。因其皆在花初开时即尝之,故名之曰“鲜”。又因其在节令之前,故曰“迎节”,及藤萝与玫瑰盛开时,则已至应节当令,无所谓“鲜”,故名之曰“应节”。
今人皆目“鲜花”云者为“尝鲜”之鲜,其实此二种食物之制成,在应节时,其原料亦为新开之花,并非干花也。此为糕点中之“鲜”。
又如老玉米,五月初上市,名之曰“五月鲜”。腊正月黄瓜为熏货,不名之曰“鲜”,必二月底三月初上市的小黄瓜,方能谓之“鲜”。其余如三月的小红萝菔,四月中的西葫芦等,皆为菜蔬中之“鲜”,及届大批货物上市,则已失去“鲜”之意义矣。
——冰盦《北京之河鲜儿》
(原载《国民杂志》第9期,1941年9月)
《燕京岁时记》记云:四月以玫瑰花为之者,谓之玫瑰饼,以藤萝花为之者,谓之藤萝饼,皆应时之食物也。
我看着藤萝花,不免想起北京好吃的藤萝饼来。京式点心铺每到春天玫瑰、藤萝着花时,都要卖白皮翻毛玫瑰饼、藤萝饼。玫瑰花做馅子不稀奇,南方也有玫瑰月饼、糖玫瑰等食物出售,只有用鲜藤萝花做馅,那才是北京特有的,是真正富有乡土风味的细点。
北京点心中,白皮翻毛饼,本来是做得很好的。所谓“白皮翻毛”,就是用最好的三罗飞白面,也就是最细的面粉,用最干净得熬好的猪油和面。做皮子时,再把酥油面反复揉折,弄成烘熟后一碰就碎的雪白皮子。这样雪白酥松的饼,盖上鲜红的印子,不要说吃,只看一眼就要垂涎了,何况还包着特制的馅子呢?
藤萝饼的馅子,是以鲜藤萝花为主,和以熬稀的好白糖、蜂蜜,再加果料松子仁、青丝、红丝等制成。因以藤萝花为主,吃到嘴里,全是藤萝花香味,与一般的玫瑰、山楂、桂花等是迥然不相同的。知堂老人曾写文章感叹,在北京吃不到好茶食、好点心,实际是有些偏见。藤萝饼不就是京华好点心吗?只是老人死时很凄凉悲惨。说到此间,不免使人感慨不已了。
普通人家,拾半篮藤萝花,回家洗干净,拌上干面粉,上锅一蒸,熟后起油锅,加点盐和葱花一炒,可说是清香扑鼻,别有风味,这是昔年北京厨下的家常食物,谓之“藤花块垒”(方音借用)。李越缦在日记中曾记他“拾藤花一斗”的事,但未写明如何吃法,我也很想拾点落花,回去弄点吃吃,但哪里好意思呢,因之小诗结句,便道“羞解青囊拾落花”了。
——《藤萝饼》邓云乡 著名文史学家、民俗学家
像正二月的月份,菜市上,鱼市上,混身起金颜色儿,樱桃小口,娇小玲珑的“黄花儿鱼”姗姗地上市了,金黄黄的,白嫩嫩的。小的四五寸,大的六七寸长,看样儿,就够馋人的!
刚下来的黄花儿鱼,纵然贵些,也贵不到哪里去,在从前拿出当啷一块钱,也可买上三四斤,鱼掌柜的,给你用个柳条儿,或是两三根儿“马蔺草”,在黄花儿鱼的下巴颜上,一穿,排成一大溜,你便提回家去。
家里人口儿多的,不用费事,最好的吃法,是“家常熬”。赶紧把鱼开肠破肚,整理干净,把锅底上垫个“锅筚子”,把鱼一条条地码在筚子上,然后葱、姜、蒜,加上应用的佐料,下过咕嘟去吧!时间越长越好吃!
在黄花儿鱼的姐姐里,口儿外原卖“炸糕”,“炸回头”的,不炸了,改卖“炸黄花儿鱼”了,一条条鱼,裹上糊儿,下锅一炸,真是喷香酥脆,也就是两大枚一条。
举着两条“炸黄花儿鱼”,走进大酒缸,“掌柜的,来个酒,烫热了!”一吃一喝,您说这又多大的造化啊!
——陈鸿年《黄花儿鱼》
(选自《故都风物》,台湾正中书局1983年版)
荠菜。荠菜是野菜,但在我的家乡却是可以上席的。
我们那里,一般的酒席,开头都有八个凉碟,在客人入席前即已摆好。通常是火腿、变蛋(松花蛋)、风鸡、酱鸭、油爆虾(或呛虾)、蚶子(是从外面运来的,我们那里不产)、咸鸭蛋之类。
若是春天,就会有两样应时凉拌小菜:杨花萝卜(即北京的小水萝卜)切细丝拌海蜇,和拌荠菜。荠菜焯过,碎切,和香干细丁同拌加姜米,浇以麻油酱醋,或用虾米,或不用,均可。这道菜常抟成宝塔形,临吃推倒,拌匀。拌荠菜总是受欢迎的,吃个新鲜。凡野菜,都有一种园种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
枸杞头。春天的早晨,尤其是下了一场小雨之后,就可听到叫卖枸杞头的声音。卖枸杞头的多是附郭近村的女孩子,声音很脆,极能传远:“卖枸杞头来!”枸杞头放在一个竹篮子里,一种长圆形的竹篮,叫做元宝篮子。枸杞头带着雨水,女孩子的声音也带着雨水。枸杞头不值什么钱,也从不用秤约,给几个钱,她们就能把整篮子倒给你。女孩子也不把这当做正经买卖,卖一点钱,够打一瓶梳头油就行了。
自己去摘,也不费事。一会儿工夫,就能摘一堆。枸杞到处都是。我的小学的操场原是祭天地的空地,叫做“天地坛”。天地坛的四边围墙的墙根,长的都是这东西。枸杞夏天开小白花,秋天结很多小果子,即枸杞子,我们小时候叫它“狗奶子”,因为很像狗的奶子。
枸杞头也都是凉拌,清香似尤甚于荠菜。
——选自汪曾祺《家常酒菜》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
《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养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清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周作人《故乡的野菜》
1924年4月5日载《晨报副刊》
荠菜菜谱
“拌荠菜、拌菠菜。荠菜焯熟,切碎,香干切米粒大,与荠菜同拌,在盘中用手抟成宝塔状。塔顶放泡好的海米,上堆姜米、蒜米。好酱油、醋、香油放在茶杯内,荠菜上桌后,浇在顶上,将荠菜推倒,拌匀,即可下箸。佐酒甚妙。”
——出自汪曾祺《做饭》
张爱玲在上海与母亲同住时,常去对街的舅舅家吃饭,而每每母亲都会带一份清炒的新鲜苋菜。1955年,张爱玲移居美国,生活孤独而凄凉。有一天到唐人街买菜,看到店铺外陈列的大把紫红色的苋菜,不禁怦然心动。随处可见的苋菜也让张爱玲“怦然心动”,也许,她是动了思母之情吧!
在张的笔下,苋菜是色彩丰富,性感怡人的:“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不过这花不香,没有热呼呼的苋菜香。”
张爱玲对苋菜的把握绝对是美食家级别的,她说:“炒苋菜没蒜,简直不值一炒。”蒜瓣在这道江南鲜味中,是充当小蜜的角色。
——文字出自《苋菜——粉红的回忆》
作者:二毛 《民国吃家》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上海菜。鲜肉和咸肉同炖,加扁尖笋。”
——汪曾祺《肉食者不鄙》
江南人对春天敏感。吃了一冬的红烧蹄髈之类,闷得脑满肠肥,油脂如大衣裹满身躯,急待些清爽的菜来消解,于是见了鲜笋就两眼放光。笋可以用来炒,可以用来水煮盐腌,可以拿来晒干了拌豆子。但最鲜的笋,如果拿来晒干,真是暴殄天物。在我们那里传统看来,鲜笋只有一个归宿:腌笃鲜。
荤素连汤皆备,够一大家人下饭了。年轻人在厨下剥笋,阿妈们切好了鲜猪肉,切好了咸肉,洗净,将水大火烧开,下了肉,加点儿酒提香,慢火焖了一焖,加笋,开着锅盖,慢慢地等。到晚间,汤色变白泛黄,勺子舀起来,香味醇厚。外婆喝了一口汤,说:这个笋好!
大家喝着汤,都忍不住吸溜:真鲜!
且说,鲜是什么呢?鲜与咸不能画等号。咸味很单纯,鲜味则带一点发散的味道,有酸与辣的微微刺激性,鲜极的汤,会让人“吸溜”一声;又如同甜味,让人感觉美好。但自然界,似乎没有标准的鲜味?
自己炖过汤的诸位,一定都明白:纯粹的鲜味多么难得,就像经典物理里设想的理想状况似的——实际几乎不存在。
——作家 张佳玮《腌笃鲜》来源 : 新民周刊
在上海,全民期盼的则是一锅浓郁的笋汤。"腌笃鲜"这个名字叫了一百年,仿佛是半真半假的咒语一般,那口专用来炖汤的老锅就好像一个浑天搅地的马戏团。演了一百年的老把戏,依旧是大胆地使出了粉白的鲜肉与玫瑰红的咸肉,不肉天肉地地腻死你才怪。可偏偏主角却是小小的春笋,走钢丝一般跃到了最中央的舞台,挥动着嫩嫩的笋尖不住地平衡着鲜肉的喜感和咸肉的悲天悯人之处。这锅汤立刻变得灵动起来,不住地诱惑着人的舌尖,最后还要齐刷刷上阵一群百叶结龙套兵,统统臣服地扑倒在春笋的裙下,吸足了鲜嫩的笋汁和丰美的肉汁,个个也都好吃得鸡犬升天了。
——殳俏 《春江水暖笋先知》来源:悦食杂志
北方的春天是吃韭菜和香椿,南方则是笋和蚕豆,还有各种头,枸杞头,马兰头之类。现在物流造成了南北方分野不明,只要想吃就能吃到好东西。是日晚餐:春韭炒蛤蜊肉,蚕豆炒金华火腿丁,腌笃鲜是必须,还用虾汤煮了最后的豌豆苗,配白葡萄酒。
石涛《春笋图》,金农题诗:“夜打春雷第一声,满山新笋玉棱棱。买来配煮花猪肉,不问厨娘问老僧。”“腌笃鲜”季ing
——《浪食记》作者、美食作家王恺
大抵好吃的东西都有个季节,逢时按节的享受一番,会因自然调节而不逾矩。
开春吃春饼,随后黄花鱼上市,紧接着大头鱼也来了。恰巧这时候后院花椒树发芽,正好掐下来烹鱼。鱼季过后,青蛤当令。紫藤花开,吃藤罗饼,玫瑰花开,吃玫瑰饼;还有枣泥大花糕。到了夏季,“老鸡头才上河哟”,紧接着是菱角、莲蓬、藕、豌豆糕、驴打滚、爱窝窝,一起出现。席上常见水晶肘,坊间唱卖烧羊肉,这时候嫩黄瓜,新蒜头应时而至。秋风一起,先闻到糖炒栗子的气味,然后就是炮烤涮羊肉,还有七尖八团的大螃蟹。“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前后,食物的丰盛就更不必细说了。一年四季的馋,周而复始的吃。
馋非罪,反而是胃口好、健康的现象,比食而不知其味要好得多。
——梁实秋《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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