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配送员，城市幻梦里被藏起来的劳动力
作者：树神
日常点餐收到的外卖员求好评短信里，有一条我印象比较深刻，内容大概是“一天的好评刚好够一天的烟钱”。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有人爆料几个大平台普通外卖员一个好评只能拿到五毛钱奖励的消息，才意识到之前自己对于那位送餐大哥流落草莽的风尘气想象全部都是自欺欺人。
|“该不该说谢谢”的热门微博
52名男子被迫劳动限制人身自由，有的长达六年；一高校毛概考试堪比女德检测；网友为了该不该对外卖员说谢谢吵翻了天。有人将周一几条热门的魔幻新闻总结起来，成为当代社会人“底线三问”。“你要自由有什么用？”“艾滋病好在哪？”“为什么要说谢谢？”每一问都把生活在9012年的我们问得哑口无言。
|毛概试卷照片
曾几何时，情感博主们还把一个男人对待服务员的态度看作衡量他值不值得嫁的重要标准之一，他/她们大概不会想到有一天连这种金科玉律都有被颠覆的可能。我不愿将“连一句谢谢都不肯说”视作简单的素质问题，只不过，这种素质的表达变得越来越稀缺，越来越势利。当人们对上流社会眉开眼笑却不断苛责着底层劳动者时，具有普世价值的人文关怀成了因人而使的精明表演。
被藏起来的劳动力
美国记者David Brody在著作Housekeeping by Design: Hotels and Labor中提到了资本为了营造消费幻觉而刻意将劳动过程隐藏起来的行为。他调查的对象是酒店业，这种思考也适用于外卖方面。
居住在舒适的酒店里可以享受到家一样的温馨，同时却不用承担各种家务劳动，因此是一种对日常生活的逃离。住客希望享受到整洁干净的劳动成果，但不希望看到劳动过程。本质上类似马克思所描述的商品拜物教。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劳动的真实性变得模糊，因为我们所消费的只是商品，却对商品中所蕴含的劳动过程、生产商品的劳动者的处境一无所知。
|隐形的劳动者
各种繁复的酒店设计，如难以打理的玻璃墙、越来越多的枕头和摆件，都是从管理者的角度出发，工人们只能默默承受，宾至如归的豪华酒店之旅是建立在酒店管理体系对最底层劳动者的层层盘剥之上的。
点外卖对于上班族和学生们或许是日常中的日常，可在消费愈发降级的当下它仍带着一丝微弱的逃离意味，最起码你不用生火做饭，不用在恶劣的天气下出门就餐。外卖员的劳动过程也被隐藏了起来，既因为我们无法目睹他飞奔路上的交通情况，也在于平台、商家和顾客都在心理上忽略了他们，极其严格且不由分说的送达时间和奖惩机制让配送链上的所有人都唯结果是问，没留出对待失误和堵车的宽容空间。
|同时送多分餐的外卖员，图片来自齐鲁网
无数条好评积累起来的五毛钱奖金本该是外卖员合理收入的一部分，却成了平台“要挟”他们必须对顾客低三下四的手段。不想因为迟到而白干一天的外卖员在各种紧急路况下铤而走险，几乎被物化成了送餐机器。收到求好评短信的顾客背负上淡淡的愧疚，同时还要承受个别外卖员突发的怒火，不如就把心一狠，忽略掉他们的感受，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服务者与消费者之间出现了巨大的撕裂。
说谢谢是因为歉疚
方便快捷远超发达国家水平的快递和外卖被反复称颂，其成立的基础是廉价的劳动力和社会淡薄的权利意识。广大劳动力丧失了议价权利，同时出现劳动力供给过剩，工人缺少议价空间，只能单方面接受工厂给予的工资。
我们在农民工盖起的写字楼里吃着外卖，对劳动者说一身谢谢，不是什么“素质”的体现，更多的是一种歉疚。他们用双手建立起了公共设施和服务网络，却要面临随时被驱逐的岌岌可危。我们侥幸能做一颗更加体面的螺丝钉，享受这些便利的同时也成为了资本方剥削的共谋者。
|湖南工人抗议退休双轨制
压榨每个环节的互联网经济使得员工的生活如履薄冰，频发的无差别暴力事件与其关系重大，它的弊端还体现在对于商业生态的破坏上，中小型个体户无力抵抗巨佬抢夺市场的超低价，也没法写一个app方便招徕顾客，只有关门大吉。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越来越重，出门全要仰仗陌生的善意，没有了“谢谢”和“不用谢”只是冰山一角。
异化的自由主义
挑起谢谢这一话题的是微博博主阑夕发的美团骑手调查报告。同一天，博主realEnjolras发了一条关于要“好好说谢谢”的微博，两相“夹击”下，网友深感道德绑架的可怖，表达了这场辩论中支持者最多的观点，“我说谢谢是我有教养，但你服务行业不可以要求我说谢谢。”
我想起那些非常似曾相识的论调，“你有反歧视的自由，我就有歧视的自由”，“不歧视是本分，尊重是情分”，似乎是一种变形了的自由主义思想让他们说出了这些槽点满满的言论。我们从小接受着被刻意操弄的通识教育，成年后更是受到种种权力和观念的囚禁，因此便出现了这样一种奇观，那些明显侵犯个人自由边界的行为被看作无关痛痒的事，耽美作者判刑十年可以拍手称快；毁了无数个孩子的杨永信可以继续猖獗，还不断推出专属表情包；数码产品商家明目张胆收集用户隐私信息也可以继续粉，称其为国产良心；调查记者报道学校事故被怒骂“带节奏”，质问其有没有得到外联部允许。
但在那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上，却要坚持个人自由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只要是朝向比自己低层次的人们的，便可以随时跳脚。
|图片来自纽约时报中文网
J·格雷在《自由主义》一书中将自由主义的共同特征归纳为个人主义（Individualist） 、平等主义（Egalitarian）、普遍主义（Universalist）及社会向善论（Meliorist）。这几项特征可以连贯地表述为，每个个体的自由发展权是第一位的，在不受外在力量限制的情况下，每个个体的机会是均等的，因而每一个个体的自我自由发展就是正义的和道德的。马克思也曾说: “人是最名副其实的政治动物，不仅是一种合群的动物，而且是只有在社会中才能独立的动物。”如果只强调独立的个人的自由，不去思考个人与个人之间的社会联系，很可能造成个人与其他个人的对立。
今天早上有人爆出阑夕对于调查报告数据的刻意篡改，质疑其为了流量估计挑起争端。美团自己放出来的数据里，说谢谢只有31%的票数，排在倒数第二。这可能昭示出一种比人们想象更为严重的割裂：外卖员已不再期待得到感谢，而一句感谢也根本无法挽救社会秩序的崩塌，即便它是发自内心的。
参考资料：
《为了让客房清洁工隐形，奢侈酒店是怎么做的？》，李傻圆，土逗公社。
《自由主义在中国》，赵启鹏，《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
《重解马克思的“个人”和“自由”概念》，陈培永，《北方论丛》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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