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弦|二三事懷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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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塘春水,溥心畬
二三事懷楚卿
紀弦
一、詩人不死
本文主題,以“懷念”代“悼念” ,蓋因詩人不死,人死詩在。古今中外,凡眞正的詩人,皆不死。
二、佳作金句
詩人岳宗,本名裴源,爲我得意弟子之一。他於今年一月二十七日寫了一信,二十八日寄出(根據信封上的高雄郵戳) ,直到二月十六日我才收到。這封航空信,在路上,足足走了二十天之久,不知道究竟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的過失延誤。而總之,信已到我手中,遲是遲了幾天,我也就不必再去責怪那些郵發人員了。而重要的是: 信的内容如何? 什麼是岳宗向他老師報告的?
信的全文如下: “路老師賜鑒: 楚卿師叔已於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二日零時三十分逝世,目前正在籌辦後事中。由高雄市長擔任治喪委員會主任委員,郭嗣汾、蕭颯爲副主任委員,由生任總幹事。委員會推吾師爲委員之一,想吾師不致推辭。委員中尚有胡秀、李冰、上官予、洛夫、司馬中原、梅新等三十多位,皆爲文藝界楚卿之舊識。預定二月五日舉行安息聚會,特函稟告告。門人岳宗敬上。九四年一月二十七日。”
看完了裴源的信,我心裡好難過。如果我在高雄,一定會寫一篇祭文,於公祭之日,朗誦於亡友之靈前,聲淚俱下,也像當年哭楊喚時一樣的悲傷。人們都知道,楊喚是一位詩人,可是老友楚卿,他也是一位詩人啊。楚卿多才多藝,不但小說寫得非常出色,詩也寫得挺捧。而當初,楚卿和我相識,本來就是以一位詩人的姿態出現於我眼前的。我們一見如故,識得很是投契; 而當我於一九五三年創辦《現代詩》季刊時,他也是這份詩刊主要的作者之一。不,更早點,一九五二年,由我主編,只出一期的《詩誌》 ,已有他的作品發表。日後他和楊念慈等成爲台灣文壇上響叮噹的小說家,我還是把他當做一位詩人來看待。楊念慈在我眼中,也是一樣的。爲什麼? 因爲他們都具有詩人的氣質與天賦,所寫的詩固然是詩,所寫的小說也是詩——用小說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詩的内容” 。而凡是第一流的小說家,例如紀德、海明威,皆爲吾輩詩人之同族同類,那些嘩衆取寵二三流的"故事”作者是辦不到的。
不只是一般的讀者,就連文藝界的朋友,恐怕也很少有人讀過楚卿的詩作吧? 詩人楚卿,他一開始寫的就是“自由詩”而非“格律詩" , “現代詩”而非“傳統詩” 。作爲一個現代主義者,使用“散文”之新工具,唾棄“韻文”之舊工具,不再步前人之所步,道前人之所既道,而努力追求全新的表現,這一點,最是具有決定性的。楚卿是一位但憑其“睿智”而寫詩的詩人,這和一般抒情詩的作者大不同。他的那些“主知”之作,往往令人看了叫絕。我早就說過,現代詩以“詩想”爲本質,傳統詩以“詩情”爲本質。如果要在“詩想”的運用方面去和楚卿作一比賽,我只敢拿出《沙漠故事》這一首來和他較量,而其餘皆不能出馬,無法上陣了。我手頭資料不足,幸而還有一册《現代詩第二年合訂本》在,那就讓我把他發表於一九五四年的作品抄在下面給大家看看吧。
楚卿在《現代詩》季刊第二年的每一期上都有作品發表。這以前和以後的各期,因我手頭沒書,就不知道,也不記得了。他在第五期(春季號)上發表了《讚歌二章》 ,一是《我的讚歌》二是《你的讚歌》,特別是二,對於那些迎合低級趣味庸俗的愛情故事製造者大加嘲笑:
凡是女人總是長得很美,睫毛很長,
總是從一個偶然的機會裡建立了感情,
又總是突然的别離淚水濕了衣襟。
請看! 他這一 “凡是xx總是xx" 的公式用得多好。而此詩之最後一節更妙:
你們世界裡的人都張開口笑了,
但永没有笑聲;
我底尊贵的“作家”啊!
我多麼驚異於你們的世界,
人都是一般齊,心也一般正,
面孔也都是一般的平整,
於是,我就難怪得古怪多端了——
我是一個额角嶙峋面目可憎的詩人啊!
在第六期(夏季號)上,楚廟發表了他那強有力的《憤怒篇》 ,一輯四首。其一之末尾四行:
從愤怒中回來,
鄰座的桌子上小卒過河了;
别掙红你底臉吧! 我的朋友,
誰叫你們讓士和相都不走正路?
看! "不走正路”這四個字,諷刺得多麼的厲害啊。而其四的末尾四行,也很夠勁:
扔棄了你底王冠,硬要來打家劫舍。
可悲的靈魂啊! 文字原是人類的資產,
给你用來,就變成了罪恶。
我敢面著你,來吧: 看誰是衣冠禽獸。
而在這四首之中,還要算其二爲我所最欣賞:
從二十一世紀開始
上帝要把地狱裡的人換入天堂
因為地狱裡的懲罰變不了恶者
讓在天堂裡去教養
那麼,我們將趕上安排入地獄,
我又怕地狱又變成天堂。
爲什麼? 因爲這種“相對論”的表現手法,乃是我向用慣了的。而在他用來,竟是如此的天衣無縫,熟練而雋永,而又幽默得夠意思,教我怎能不佩服呢? 接著,在秋季號(第七期)上,他發表了《痕跡及其他》,一輯六首,皆爲抒情短詩。第一首《痕跡》的第一節:
我坐在沙灘上,嘻笑地
抓一把细沙,叠一座小塔,
海潮來了,塔又變成了沙灘。
以及第六首《紅豆》的最後一節:
紅了,綠了,日子久了,枝葉落了,
紅豆串在綠色的線上,掛在白色的胸上。
憂鬱只管是憂鬱,
思念卻仍是思念。
都寫得很美很溫柔的。最後,在冬季號(第八期)上,他發表了兩首《端午餘稿》 。《端午》的末節:
蒼卜是剑,
應该選取硬的,长的。
這個主張,我舉雙手贊成。而另一首《寄紀弦》之第一第二兩節:
仍是長的頭髮,短的鬍鬚,
微微颤抖著嘴,高聳兩肩,
在寫《告别都市》。
而我,也瘦削著臉,突著額角
搖幌著步子,卻説:
“都市,我又来了。”
他把我當年的形相,活龍活現地畫出來了。而且,又是一種“相對論”的表現手法之展示: 他來了,我卻正要離開,多好玩,多有趣。想當年,我和楚卿、楊念慈、梅新、洛夫、李莎、方思、林泠、鄭愁予、葉泥、羊令野、白萩、林亭泰等寫詩的朋友們在一起,玩得多高興,喝得多痛快,大家以文會友,毫無利害關係,那種友誼,眞是多麼的純粹,多麼的寶貴啊!
三、管瓊的紅
我仔細地讀了他的這些作品,又講了上面的話,想必他會點頭,承認我是他“知己” 。但在他的詩後,有些附記,卻引起了兩個問題,不能不在此提出來,請大家爲我查清,來信說明,謝謝。
第一個問題是: 楚卿有沒有出過詩集?在《痕跡及其他》的詩後《小記》中,他說:"......這些詩是選自近日集成的詩集《苦樂集》的。”不知這個集子究竟出版了没有?如已出版,他不會不送我一本的。很奇怪。
第二個問題是: 楚卿當初執教於花蓮中學。不知他是那一年離開花蓮,前往台中的? 我只記得,一九五五年八月,我有環島之旅。到了花蓮,曾在新婚不久的楚卿處小住三天,而且還寫了一首《贈詩入楚卿》,其最後的一節,朋友們都很叫好:
多像十年前的一位少女啊!
你的十九歲的太太也是愛穿紅的。
那紅,不是玫瑰,不是楓。
哎,就叫它“管瓊的缸”吧。
眞的,那時候的管瓊,跳跳蹦蹦的,既美麗,又活潑,還是個小姑娘的模樣哩。可是發表在一九五四年夏季號《現代詩》的《憤怒篇》詩後,他卻附記了“四月十四日於台中”這幾個字。這就把我弄糊塗了。難道他是先在台中教書,然後轉往花蓮,然後再回到台中的嗎?
而總之,十年後,一九六四年春假期間,我南下,過台中,又在楚卿家作客一次,還記得很清楚。他請我吃水餃,約了當地幾位文友作陪(有李開如在内)。但是當天,我没喝酒,因我左腿毛病尚未痊癒,仍在服藥。那時候的管瓊,已經有了幾分大人氣,而且成爲兩個孩子的媽咪了。但是看來,她還很年青,很迷人。而名作家楚卿,則忙於寫小說,還稿債,已很少寫詩了。楚卿說他要寫文章評我的詩; 舉杯一飲而盡,那氣派,夠大的。管瓊說: "在今天,恐怕還没有誰能夠評紀弦的。”我說: “楚卿是夠資格的一個。” 大家都拍手贊成(他日後究竟“評”了我沒有? 待考) 。就這麼著談談笑笑,吃吃喝喝,兩個多小時過去了。直到管瓊的小女兒在她懷抱中睡熱了,我末告辭而去,留下了一屋子友誼的溫暖。這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保存在我腦海中的錄影與錄音,至今還清清楚楚的。......
四、杖朝之慶
去年,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七日,我滿八十歲。詩壇與文藝界的朋友們,在台灣,在大陸,在美國,紛紛爲我舉行祝壽活動,盛情可感。岳宗把消息告知楚卿,他特地寫了一首賀詩,題爲“老友紀弦杖朝之慶" ,交給洛杉機《新大陸》詩雙月刊(由陳本銘、陳銘華主編) ,發表於第十五期《祝福紀弦八十大壽特輯》中。詩寫的眞夠意思,其全貌如下
你硬挺如檳榔
現在,該長成一株椰子
折一小枝作杖吧
走一趟白宫
人間的民主殿堂
瞻仰朗朗星宇
或者朝一回耶路撒冷
台北只適於翻眼瞪鬍子或作盆栽的
榕家兄弟,那些年間,你老要告别
那條濟南路; 而我卻說: 台北,我又來了
我是仰望天國的一株小草
那裡都容得下我站住
只是,那時亦如往後癲狂
唯一學就你的一句話:量酒的
不是杯; 要天下名之為壶的都装滿酒
因此,老友,現在我已把這隻器皿
洗盡掏空,只容聖靈住入
詩後附記: “九三年寄自高雄” 。編者按: "名作家胡楚聊先生因病住院,在病楊上完成此詩,交由詩人岳宗轉來。” 想想吧,朋友們,老友聽說老友快過八十歲了,雖在病中,還特地贈詩以賀,這種友情,在今天如此可詛咒的亂世與俗世,眞是多麼的可寶貴,多麼的令人感動啊!唉唉老友: 傑出的詩人,而且又是第一流的小說家,楚卿兄啊,你靜靜地睡吧。
一九九四年二月二十五日
寫完於美西堂半島居
附記:
本文只談楚卿的詩。至於他的小説,理當由司馬中原、郭嗣汾、李冰、胡秀及其他小説家來評論,我就不同色們去爭功了。這一點,相信楚卿會原諒我的。
编按:
本文轉載自台灣中央日報副刊,本應於上期(No.21)刊出,但作者要經中副主編梅新先生許可,才願意刊於《新大陸》。故遲楚卿先生逝世後的今天方能發表。《老友纪弦杖朝之慶》是楚卿先生在本刊發表的第一首詩,也是最後的一首。好在“詩人不死” ,乃勘足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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