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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索時 譯 | 杜伊諾哀歌——第三哀歌

張索時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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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ptune and Amphitrite,Mattheus Terwesten


DescriptiAuguste Rodin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1年10月66期


賴納.馬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奧地利作家,德語文學史上唯—堪與荷爾德林比肩的詩哲,—生創作了大量詩、散文、戲劇等作品。早期代表作為《夢幻》、《耶穌降臨節》等;成熟期的代表作有《祈禱書》、《新詩集》、《新詩續集》及《杜伊諾哀歌》等。此外,里爾克還有日記體長篇小說《馬爾他手記》。



杜伊諾哀歌



R.M里爾克 作/張索時 譯



第三哀歌 

 

為所愛而歌是一回事,唉,為隱藏的、
有罪的、血腥的水神而歌是另一回事。
少女在春情紓解前常像沒她這人一樣;
她遠遠裡認識的她的少年郎。
他自己對情慾主宰的了解是
往往由於寂寞,啊,它會從哪個莫名之藪冒出,昂起
神頭,召喚夜實行無邊逆施。
血腥的尼普頓喲,他的可怕的三叉戟喲。
他的螺旋形的貝殼胸吹出的陰風喲。
聽,夜是如何凹了空了的。群星啊。
情思為所愛者的臉龐感到的歡悅豈非
來自你們?他不正是以純潔的星眸
戀睇她純潔的面容嗎?
 
你沒有,噢。他的母親也沒有
使他的眉張出符合期望的弧形。
沒有為你,於他有感應的姑娘,他的嘴唇
沒有為你拱出可從而得出結論的表情。
走如晨風的你啊,你當真以為,
你的款步輕輕就能震撼他?
固然你使他心驚;而種種更久遠的恐怖
於觸擊之際衝上了他的心。
你喊他呀……你無法完全將他從幽秘的情感對流喚出
當然,他想逃,他正在掙脫;他習慣於輕輕鬆鬆
進入你親熱的心攝取開始新生。
但他幾時開始了新生?
母親,你使他胎化,是你成全了他的初始;
他是你的新生面,你把友愛世界
俯身射上初生的眼睛而抵拒陌生世界。
啊,你毅然以纖弱之身為他擋住
滾滾而來的混亂的那些歲月所去何往?
你對他瞞起許多獻身之舉;你使因黑夜而可疑的房間
呈現和諧,你以處處佑護的心
把更合乎人情的空間揉進他的夜世界。
你不是把光輝投入黑夜,不,
而是圍繞在你周邊,它照耀著宛如出於友情。
不管哪兒來的沙沙聲,你無不含笑予以解釋,
恍如早就知道,地板什麼時候出聲……
他聽著就安靜下來。你的出現
微妙地造就許多成績;他的披著斗蓬的命運
傲然去了衣櫃後面,他的不安寧的未來
正好躲入帷慢那容易拉平的褶襉。
 
而他自己呢,躺在那兒,這自在的人兒
在渴睡的眼皮下你的可愛形像之
甜美溶入飽嚐的睡前朦朧──:
彷彿沉浸於無邊愛撫……可是在體內誰能避開,
誰能從體內阻擋他身上遺傳之川的奔流?
啊,睡眠者是不設防的;他睡著,
可是在做夢,而且處於狂熱狀態:他全身投入。
他,這羞澀的新人,他是怎樣纏進了
以精神方式不斷蔓延的根鬚呀。
那些根鬚已經觸入而鑄成一個個模型,
 鑄成令人窒息的成長,
鑄成種種野獸般的追逐形式。
 他是怎樣把自己獻上去──。
他愛過。愛過他的內世界*。內世界的荒野,
他的心綠晶晶立於其無聲傾覆之上的
內世界原始森林。愛過了,就離棄了,而由
自己的根部長出茁壯的幼芽,
一個小生命誕生了。他親切地
走下更為久遠的血統,走下有
恐怖物尚為其父輩們自鳴得意的峽谷。那裡
每個可怕的東西都認識他,眨著眼,好像很熟似的。
是的,驚心之物在微笑……很少
你如此含情地微笑,母親。他怎
會不愛上它呢,因為它對他笑微微。愛它
先於愛你,因為,你懷上他時,
它已經溶化於令坯芽輕快的水裡。
瞧,我們不是像花兒那樣,盡一
年的時光來愛;我們愛的時候,
太古的元氣升上我們的臂。哦,姑娘,
我們於心頭釀造愛情,這不是一顆心,
 一顆屬於未來的心,
而是無數顆心;不只是一個孩子,
而是如山岳遺蛻
安臥於我們心底的父輩們;而是往昔的
母輩們乾癟的乳房──;而是多雲或
無雲的宿命下死寂的風景──:姑娘,
 這都著了你的先鞭。
 
而你自己呢,你要明白的是──,他把
生命的史前史引上情人心頭,多少情感
從歷史遺存湧起。多少
女人在那兒嫉恨你。你在那少年郎的血管裡
煽起什麼樣更陰暗的男人情焰?
死去的孩子們都要向你擁來……哦,輕輕地,輕輕地
每天向他顯示愛是穩定的,──領他
傍近花園,讓他在夜間佔
優勢……
    拴住他……



*喻指母體。“內世界的荒野”喻示母愛為其所獨有。“內世界原始森林”喻示綠蔭無邊的母愛。


Neptune and Amphitrite in the Storm,Mattheus Terwesten



 第三哀歌析解 
 

 本詩的首二句,一以“所愛者”喻“情”,一以“隱藏的、有罪的、血腥的水神”喻“慾”,標明議論的主題。

 這真是妙選:再沒有比性愛更接近於“慾”而做兩相比較的對象的了,也再沒有比母愛更接近於理想的“情”而做與“慾”交鋒的對手的了。更妙在以性愛的象徵“姑娘”和母愛的象徵“母親”為一方,以“慾”比在女性身上表現得突出而強烈的男性的一方展開論辯。

 “血腥的”尼普頓(Neptun),羅馬神話中的海神象徵恐怖的“慾”。情人之間,慾海遙隔,近而實遠,“情”不過是浮出慾海的星,近如情郎眼中的如星之光,然則一雙情侶也像兩顆星一樣,真正的距離遠遠大於彼此眼中的距離。

 我們在賞詩時注意到天衣無縫的生花妙筆:說到“血腥的尼普頓”,他有“可怕的三叉戟”和“他的螺旋形貝殼胸吹出的陰風”以致“夜”被掃掠一空,隨即陡接“群星啊”,暗示象徵“慾”的尼普頓再厲害也吹不走象徵“情”的星,原來這星光來自情人的眼睛──“情”是慾海之光。由天空的星轉移到情人的眼睛,比出星眸重於星,眸光比星光久長,顯示“情”是何等高貴。這一技巧稱作“悖理映襯”。難得的是,文章承轉上非常突兀,令人感到驚詫,骨子裡再自然不過。

 “情”(愛情與親情)不敵“慾”。“慾”表現為種種更久遠的恐怖,以“恐怖”喻稱“慾”,無非強調“慾”的威懾力量。“慾”是人類所固有的和從父輩們母輩們即從雙親家族方面遺傳而來,總之,“慾”與生俱來。

 偉大的母愛呢?母愛的力量大到桀驁不馴、富於征討精神的命運(“他的披著斗蓬的命運”)為之辟易,潛伏於現在而萌示於未來的動蕩(“他的不安寧的未來”)避無可避。儘管如此,母愛仍然不能從體內阻擋“他”身上“遺傳之川”的奔流。因為古今常勝的“慾”已經鑄成了一個個模型逼人就範,“慾”主宰下的成長是“令人窒息的成長”,“慾”造成“種種野獸般的追逐形式”,“慾”是壓倒人性的獸性。“內世界”喻指母體,同時暗示還有“外世界”。人也如“情”,由內向外發展。“內世界的荒野”喻示獨享的母愛也喻示母愛不足以滿足“慾”的程度;“內世界原始森林”喻示綠蔭無邊的母愛也喻示母愛之於“慾”的乾枯乏味,“慾”才是“令坯芽輕快的水”。儘管“慾”是“有許多恐怖物”的狹谷,但越恐怖越有吸引力,因為它同時是“令坯芽輕快的水”。

 愛情起源於性慾而高於性慾。“慾”既受家族遺傳決定性影響,愛情的釀造權就應當為家族所有;遺傳即宿命,倣如框住人類活動的天地,人與人“慾”的區分只在遺傳的量而不在質(“多雲或無雲的宿命下死寂的風景”)。

 屬於遺傳方面的“歷史遺傳”,可以解釋為傳統思維模式。傳統觀念給愛情的發展帶來許多障礙(“多少女人在那兒嫉恨你”),並且慾壑難填(“死去的孩子們都要向你擁來……”)。

 詩的結尾給戀愛中的女性所開示的辦法約束不住情郎,或許可收一時之效;肉體的接觸豈能結合靈魂!

 擴大來看,詩中所涉及的“情慾論”也完全適合人的物慾,那麼,與“慾”相對立的“情”,便可視同人之常情,人的正常生活需求,甚至還應聯想成“使命”。“慾”的饞吻能吞掉所有的“情”,當然包括“使命”。





張索時,本名張厚仁,浙江省蕭山人,1941年出生於中國北方一個官宦世家。他師從文學大師施蟄存先生,精研德語文學數十年。譯品有里爾克《給一個女青年的九封信》、《漢斯‧卡羅薩詩抄》等多種,此外尚有散文集《多情的誤會》和記實文學《美國小旅館見聞錄》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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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 陳銘華    編委 / 陳銘華 遠方 達文顧問 / 非馬 鄭愁予 葉維廉 張錯 羅青公眾號編輯 / 蘇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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