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索時 譯 | 杜伊諾哀歌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1年4月63期
杜伊諾哀歌
R.M里爾克 作/張索時 譯
——屬於侯爵夫人
馬利.封.屠恩與塔克西斯──霍恩洛厄 所有
《杜伊諾哀歌》(Duineser Elegien)得名於座落在意大利北部海港的里雅斯特附近,俯瞰亞得里亞海的一個懸崖頂上的古代要塞式建築物杜伊諾城堡。它曾是古羅馬時代的瞭望塔,相傳但丁在此寫下《神曲》的部份篇章。里爾克顯然相信這一說法。從詩的命名,和第十哀歌中,類似《神曲》主人公遊地獄,安排新死青年遊苦國的藝術構思來看,作者有意比肩《神曲》。
以杜伊諾城堡之名為名的還有以下重要緣故:這部里爾克視為平生得意之作,費時十載寫成的偉大作品,是在1911到1912年的冬天獨自住在杜伊諾城堡時受孕並完成頭兩首的。城堡為里爾克親密的朋友馬利.封.屠恩與塔克西斯──霍恩洛厄所有。她允許詩人在她不入住的時候使用城堡。他們之間感情深厚,當初這位非凡的女性是為了他才活下去的。她不但是《杜伊諾哀歌》的贊助者,還是某種意義的合作者。如果不是她的勸阻,1918年秋天作者就要把當時寫好的前四首和第六首、第十首的未完稿結集出版,這樣一來也許就不會激出1922年2月7日至15日之間在瑞士穆佐城堡一氣呵成後六首的奇蹟,以致全篇未必能做到今日的和諧。
杜伊諾城堡,義大利
《杜伊諾哀歌》是一部包括十首哀歌的組詩。哀歌(Elegie),希臘文是Elegi,由一行六音步句接一行五音步句組成的對句體詩,起初,在古希臘用作葬禮輓歌。至於德語文學,克羅卜斯托克、歌德、席勒諸家,沿襲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做法,以哀歌體寫情詩;《杜伊諾哀歌》則屬於哲理抒情型象徵詩,但實質是以高度象徵性意象進行演繹的哲學論文。它從對於生之一端所謂死,作終極考察出發,揭示自古以來在“世界空間”(weltraum)孤軍奮戰的人類的人生真相、人生地位、人生意義、人與永恆的關係,儼然一篇寫給全人類的情詩。
《杜伊諾哀歌》是名符其實的哀歌,篇中幾乎處處流露人生哀嘆。這固然源於熱愛人生,源於為無限膨脹的物慾終使人類降格為野獸而起的憂慮,還應看作表現為哀嘆的呼籲:呼籲人類肩負起無愧萬物之靈的使命。那麼,死即永生。
《杜伊諾哀歌》中的沉哀有這樣一位母親:她識透人情看破紅塵而依然保持叛逆者參孫精神,力圖實現使人類重新獲得在心靈上起造更宏偉的廟堂的光榮,以此與命運抗衡,達到人類的再生。
然而,激情澎湃的詩想,如高速旋轉的魔棒,幾乎時刻湧現的虛擬情境(象徵的自我調擴)寫意,以彈作連環的象徵(“象徵”象徵“象徵”)引導思路的神來之筆,所以由此推演而出的,涵蓋深廣暗示豐繁的人生見地,不免要在帶有神秘色彩的啟迪下最後定型。
《杜伊諾哀歌》是詩與哲學的完美結合。就深刻的思想和精湛的詩藝而言,它代表20世紀西方詩壇所取得的最高成就。
我呼喊,天使的班列中有誰聽?
就算有位天使,突然
把我貼心抱住:我也會毀於他
更強壯的存在。因為美無非是
我們還恰可忍從的原發驚悚,
我們為之如此讚嘆,在於美峻拒
有損於人。天使個個可怕。
我於是強自抑制,嚥下暗中
啜泣的引喚。唉,我們還能
指望誰呢?天使不行,人不行,
而聰明的動物已發覺,
我們在這經由解釋過濾的世界
安家也不很可靠。某棵日日
重逢的山坡樹或於我們有份;
昨日的街路為我們長鋪,
一個稱心的習慣靠我們對它的忠誠
而恃寵,才存而不去。
哦,夜呢,夜呢,當瀰天漫地的風
掠食我們的臉──,它不會為誰而留下來,
被盼望,卻讓人有些失望的夜,倦對
孤心的夜。對仰慕者來說它何嘗更輕鬆?
唉,彼此不過瞞起各自的命運罷了。
這一切你還沒意識到嗎?且將臂抱裡的空虛擲向
我們所由呼吸的空間;說不定鳥兒
會覺出輸入了風兒而報以更熱忱的騰飛。
是的,各個春天很需要你,無數星球
等著你去探索。往昔湧
起一陣波潮,或者
你行經敞開的窗畔時,
有提琴聲蕩出。這無一不在示現使命。
你能擔當嗎?你不是還常
為期盼而心亂,好像每樣東西都在向你
宣佈一個情人的來臨?(你會把她跟
在你心頭來來去去,更常於夜間逗留,
了不起的陌生思想藏在一起。)
你如果思念她,就請為愛她的人而歌吧;
他們那為人所稱道的感情還遠不足以是不朽的。
那些被遺棄者,你幾乎嫉妒上他們,你
發現他們比愛的寵兒愛得更深。
長請重新開始這素未著手的讚美;
想想看:英雄是不改初衷的,甚至他的沉淪
也不過是以蟄求伸的藉口。
而元氣耗盡的大自然卻將這樣的有情人收回
自己體內,彷彿是一舉而就。
你可曾思索過迦斯帕拉?斯坦帕
充分到,任何一個為情郎所
忽視的姑娘,從這情女的顯明事例
領悟,但願我是她那樣?
這等最古老的痛苦於我們到頭來難道不會
變得更可怕?我們愛著而為被愛者
所釋免承受情感振蕩之際:
豈不正是箭為凝聚比自身所有更大的力量
以彈飛而叩弓弦的時候。因為停滯即無地可容。
聲音,聲音。聽呀,我的心,一如往昔聖者式地
聽:巨大的呼喚把他們
從地上揚起;但他們又伏下身去,
這些不可想像的人,繼續神不旁鶩地聽:
如此才是聖者的傾聽。這絕非要你忍受
神的聲音。而是聽那正在飄動的、
不斷傳送的、闃靜構出的信息。
從年輕死者們那兒向你颯颯吹來。
你走進羅馬和那不勒斯的教堂,
他們的命運不是隨處向你默訴嗎?
或有一篇銘文聳立於你的面前,
如近來在桑塔.馬利亞.福摩薩看見的紀念碑*。
他們向我要求什麼?我悄悄排除
偏頗印象,那有時會
稍微阻礙他們的靈魂的單純游動。
這的確奇怪,不再住在地上,
不再適應幾乎不是學來的習慣,
不向玫瑰,和別的特許物
提供在人類未來中的意義;
不再做憂患無窮之手的
掌中物,甚至丟開自己的名字
如同一件破玩具。
真奇怪,不再希望希望。真奇怪,
看著自己身上的一切,如此鬆散地在
空中飄。死亡是艱辛的,
充滿使人從中逐漸體察一點永恆的
補償意味。──但活著的人都犯了
個錯誤,過於嚴格區分生死。
天使(據說)往往感覺不出,走在
活人中間還是死人堆裡。永恆的激流
永遠從生死二域沖挾世代
而去,在這兩個領域它聲蓋萬籟。
畢竟先我們而逝者不再需要我們,
他們悠悠然戒除世事,如嬰兒長大
嬌辭母乳。我們則需要如此偉大的
神秘,從悲哀經常
醞釀快樂的進步──:
沒有他們我們能活嗎?
從前哀悼林諾時慨然奏起
的第一支曲穿過乾涸的麻木耳道;
空虛才在那幾近於神的青年
突然與之長辭的受驚的空間,
落入如今依然吸引
和安慰和幫助我們的振蕩,
這個傳說豈是空穴來風。
*桑塔.馬利亞.福摩薩是意大利威尼斯一座著名的教堂,里爾克於一九一一年兩度參訪。他所看見的刻有銘文、在教堂牆上的紀念牌,不知是哪一塊,儘管有許多揣測。
人類自誕生以來是一個孤獨的存在,像宇宙本身一樣。而“天使”作為藝術形象,雖然來自宗教,在沒有宗教信仰的詩人里爾克的觀照下則是與人對立的神性存在和全知全能的命運主宰和終極審判者。“天使”從來不在需要的時候現身,任憑你如何呼喊,一向只出現於人死時,他的擁抱意味死神降臨,他的嬌軀對於“我”也是“更強壯的存在”,所以“天使個個可怕”。
“我”代表人類。縮小來看,代表孤獨的個人。人所從事的工作的個性色彩決定人本質上是孤獨的,孤獨到“夜”──孤獨者的良伴,神秘的、永恆的、創造的源泉──不肯留下來作伴。
然而,處於絕對孤獨中的人類有自己的使命:創造“春天”,探索“星球”──再造新天地。使命承襲於往昔,並由現實喚起,從生死二域吸取養份,代代相傳,直至永遠對“被遺棄者”的“讚美”(即“理解”)因人而異,因時代而異,所以“長請重新開始這素未著手的讚美”。“使命”在詩中比作一雙情侶中被愛的一方。它遍及人類的任何角落,因為“春天”和“星球”向人人發出召喚,沒有人不願親自創造“春天”探索“星球”。但是,正如愛情上有失戀者,使命上有被使命所遺棄者。如此說來,癡心女子迦斯帕拉.斯坦帕的遭遇和年輕死者們的遭遇最具代表性,恰可殊途同歸地喻為壯志未酬身先死者:前者中途被情人遺棄;後者提前被死神奪走生命。
出生於米蘭貴族家庭的意大利女詩人迦斯帕拉.斯坦帕(1523-54),二十六歲時愛上柯拉蒂諾.第.柯拉爾托(Collatino di Collalto)公爵。三年後被他遺棄。根據這段愛情,她寫成一部包括二百首十四行詩的組詩傾訴衷曲。
對待被遺棄的正確做法應該像弦上箭,化痛苦為凝聚更大力量的源泉。人不分生死,只有永生和非永生。沉淪是人人都會有的一種生存形態,甚至英雄也在所難免,但願人人不改初衷,沉淪不過是以蟄求伸。
死者的永生表現為生者虔誠地傾聽他們正在發出的聲音,而生者離開死者就活不成,生者需要“從悲哀經常醞釀快樂的進步”。
詩末以關於林諾的傳說喻解“使命”乃人生之魂。在希臘神話中林諾是偉大的音樂家,被主管藝術、學術和音樂之神阿波羅嫉妒而殺死。這件事嚇得人們渾身麻木,經神奇的音樂家俄耳甫斯為之奏歌,終於起敝振衰。引用這一典故時,作者賦予它以新的意義:俄耳甫斯的歌解釋了林諾的價值,人藉此歌奏而醒悟,勇氣和生命才回到傾聽的人們身上。“振蕩”一語四關:樂音振蕩和演奏者的、被表現者林諾的、聽者的情感振蕩。在此,里爾克暗以俄耳甫斯自況。做俄耳甫斯原是詩人的使命,開宗明義,為《杜伊諾哀歌》的詩旨張本。
譯者
張索時,本名張厚仁,浙江省蕭山人,1941年出生於中國北方一個官宦世家。他師從文學大師施蟄存先生,精研德語文學數十年。譯品有里爾克《給一個女青年的九封信》、《漢斯‧卡羅薩詩抄》等多種,此外尚有散文集《多情的誤會》和記實文學《美國小旅館見聞錄》等著作。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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