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詩是語言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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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圖局部，顧愷之，東晉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2年12月73期

向明，生於1928年，本名董平，臺灣現代詩詩人。任《藍星詩刊》主編、《中華日報》副刊編輯，曾獲國家文藝獎、中國文藝獎章、中山文藝獎等。

詩是語言的藝術

向明

　我認為如果要把詩寫好，寫得像李杜樣的萬古常新，寫得像余光中、洛夫樣的變而不怪，首先要懂得詩的語言。西方有詩人認為“詩是語言的藝術”，可見懂得語言的重要。

　在當今的藝術潮流中，各種藝術有各種藝術的獨特語言要件。繪畫有繪畫的語言，它們是線條、顏彩和佈局。音樂有音樂的語言，分別為音符、節奏和聲腔。各類文學當然也有各類文學的慣用語言。可是我們卻日常生活在一個散文語言的世界裡，散文的語言是一種敘述性的語言，我們寫出的每一篇文章，不論是報告，論說，公文，新聞報導，小說，戲劇全部是散文為求表達明白清楚的敘述性語言，甚至現在的一些流行歌曲，都已不慣或不願受詩語言的約束，而用散文句子在硬唱，反正習慣成自然，打久了也會上暢銷排行榜。

　散文的語言很自由，可長可短，可以舖張，可以議論，可以大白話，也可以文白夾雜，無拘無束，可以寫到盡興為止，余秋雨的散文一篇可以寫上兩三萬字，夾敘夾論自由發揮。而張曉風的散文特點是適可而止，她的最好的散文袛有三四百字，她稱之為散文中的小令，精彩萬分。但是詩應該不一樣，我們今天的詩所以這麼難以讓人接受，甚至寫的人也拿捏不準究竟自己寫的是不是詩，主要是詩人也可用極散漫的散文語言來寫詩，認為詩既然沒有了格律的束縛，韻腳的規範，得到空前的自由，可以用散文的句法寫詩，把散文分行當成詩來寫。這就是今天的詩不像詩，散文不像散文的最大原因。

　但是我們要認識，我們現在的詩雖然沒有了秩序性的格律，沒有了明顯具音樂性的用韻，也沒有一定要講求對仗，但是仍應有詩所必具的基本特性，就是要以極少的文字道出最有深度的內容，也就是我所一再強調的詩必須“外形凝鍊，內含深永”。否則詩就不必存在，有散文，有小說，有戲劇和各種論說文就可以了。詩是為應一種“速簡”的思維反應而發明，袛有真正寫出外型很凝鍊，內容很深永的文體，才能顯出一個詩人特有的機智和才思，詩也才有它的價值。

　因此我們知道詩的語言絕對有別於散文的語言，否則就不會有詩的單獨文體。詩的語言即是所謂的“意象語言”，袛有使用意象語言才能使詩長話短說，而且說得極有內涵，極有道理。“意象”一詞是現代主義倡行以後所突發出來，英文常以Image一字出現，我們認為是由“意”和“象”兩字組合的複合名詞，意是詩人主觀的思想，情感，意圖；象是自然界和人間客觀的萬象。我們要求詩人以最少的文字說出多多的意思，就是說我們心裡的千頭萬緒要用三言兩語把它表達出來，乃藉外在的一個恰切的相應可感可觸的事象，代替把意圖說出來，使人馬上接受了解或感動，不再是一些散文式的敘述、形容，不再是一些抽象的摸不著的觀念，如此就可節省很多敘述的文字，達成詩文體必須緊凝，卻仍具豐厚言外之意的目標。

　我常以大家都熟悉的曹植〈七步詩〉來闡釋詩中意象的最大效用。曹植的〈七步詩〉是這樣寫的：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植在七步之內完成此詩，目的是要勸諫他哥哥曹丕不可因妒成仇而殺害他，如果他有時間從容書寫，可以把勸諫之意寫成萬言書，引經據典，甚至動綱常法典來痛陳歷來兄弟鬩牆之害，但是時間不許可，他袛有急中生智，選用煮豆燃豆萁這一自身相煎的事象來暗示兄弟相殘之恐怖，何忍下此毒手。據說曹丕聽後馬上面露愧色，打消殺意，並且還放了曹植一個地方官的職位。這就是“意”和“象”一拍即合所造成的意象效果，既節省了夸夸其談的文字消耗，卻又豐富了詩內涵的張力，詩真正是語言的藝術。寫詩讀詩首需從窮研語言開始。

2002年寄自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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