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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淑娟|從原始叢林到都市叢林──試析秦松詩與畫的歷程

洪淑娟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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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燈,秦松,1960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1年2月62期



秦松(1932-2007),1932年生於安徽,來台就讀北師美術科,後師李仲生習畫,加入東方畫會、中國現代版畫會。1960年以版畫作品「太陽節」獲得巴西聖保羅雙年展榮譽獎,1969年赴紐約定居創作,1993年國立歷史博物館為之舉辦「秦松六十回顧展」。秦松善繪畫與詩文,慣用極簡的線條,透過深入的靈思哲意呈現人、自然與大地的詩意與哲思。




從原始叢林到都市叢林

──試析秦松詩與畫的歷程



洪淑娟



原始之黑


 一九六六年,廿五年前,秦松草擬了自己的墓誌銘,透露在一首題為〈原始之黑〉的詩作:
 
當不知名的野生物
吻醒貪睡的千眼
無花蕾結實在水泥柱上
生如脫走的流矢
劃破宇宙的寂寥
任青空冰冷大地
我乃是不昇不落的黑太陽
立時間之碑於此墓地
 
結實於水泥柱上
非花亦非果
歡愉在沉痛之後
躍動原始之黑突破子宮
乃有震撼大地的崩裂
乃有一個完成
  一個含笑的睡眠
 
正是生命力旺盛的三十多歲青年,何以寫下這關係到死亡的詩句?不禁令人聯想到,莫非是有些不如意,致有此舉?事實上,恰好相反,那時秦松正活躍於台灣現代繪畫界,寫下這首詩,不是無望的嗚咽,而是探索到藝術創作的源泉活水時,所迸發的飽滿的抗戰精神,對自己發展方向強烈期許的誓言。

 秦松,一個台灣現代繪畫的倡導者之一,正是一個這樣明朗與陰暗的混合矛盾體,不安的靈魂在動盪的歲月裡流轉,寫詩又作畫,交雜著苦悶和希望。



熾熱的黑太陽
 廿五年前的秦松,正處於台灣畫壇現代繪畫風氣萌芽啟蒙的時代,和現代繪畫道友辯談,勤於創作,勇於談論,積極於籌辨展覽。秦松運用綜合材料與拓印的熟練技法,版畫作品呈現東方味道的抽象形體,碑帖書法的結構,歌頌宇宙,具有夢幻的人間性,瀰漫抒情浪漫的唯美氣息。其一九五九年獲得巴西聖保羅雙年展榮譽獎的作品〈太陽節〉,以及陸續完成的〈黑森林〉、〈夜曲〉、〈太陽的憂鬱〉等,都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品。

 曾經有人評述秦松這種抒情的意象,是他從南京播遷到台北所流露的“鄉愁”,然而,我們若從他在此風格形成之前的一些詩作去剖析他的創作意念,毋寧說那是源自於對自然宇宙的狂熱崇拜,對黑色的迷戀;四八年的〈夜雨〉,五一年的〈夜之意象〉兩首詩,都在一股深沉且無可逃脫的黑的壓攏下,恣意聯想自然萬物生息的躍動!

 但漸漸地,抒情而易衝動的秦松,不耐於抒情的表現,固執地走出人間象與自然形體,去探索形色線更純粹的理性構成。在六二年〈黑太陽〉一詩中,我們可以知道秦松趨向理構創作的意願:“夜在窗外呢喃/不願背負夜去欣賞夜/喋喋不休的夜呵/終於陳屍在我二百五十瓦的光之輻射下/割裂孟德里安的構成之窗/解剖夜的神秘裸體以我不朽的雕刀/我乃被囚於易燃的小木屋/原始之黑自我體內溢出/系列的黑太陽自我掌中昇起……”。

 秦松這個念頭一轉,轉入了他的“黑太陽”時期,而這個時期可說是他藝術生命中最重要的時期,因為秦松個人獨特的繪畫語彙在此時成形,而他最具原始生命力的詩作也陸續出現。如:〈原始之黑〉〈月末祭〉〈在山上〉〈天祥之上〉〈向日葵〉等篇,都是意興湍飛,以一種撥天挑月的氣勢,神氣活現地珍愛生命,擁抱現代繪畫。除此之外,秦松還寫評論雜文,創辨《前衛》藝文雙月刊,宣揚現代藝術。

 “黑太陽”時期,秦松慣用紅、黃、藍、黑、綠等原色,受西方硬邊藝術的影響,講求色塊結構,企圖在衝突中求得和諧。起先他在版畫和彩墨宣紙上作,而後開始油畫作品,這些作品,無論是看似人體局部支解的放大,或是日月星辰的昇落,秦松一兩個圓圈、一兩條線的獨特畫面構成語彙,這時候已經成熟,從此與他如影相隨,就像他抽菸、喝咖啡的不自覺習慣一樣。 

太陽節,秦松,1958


流浪的魚
 一九六九年初,秦松到了美國,落居於紐約。從台灣半工業半農業的社會,一頭栽進大都會的繁雜,捲進美國藝術時潮的漩渦。非常顯明地,在往後七、八年裡,秦松的詩與畫分歧離異不相依附,詩去大中國的夢裡懷想,畫在西方世界中游走。

 在紐約灰色的城市裡,秦松是心情隔離的旁觀者;因為紐約是個人主義的都會,人們互不關心的冷漠,必得轉向自己精神的自主,紐約抗爭急躁不安的習慣,正與秦松的性情頗相似;紐約脫離自然的工業文明景象,與他向來反對抄襲“第一自然”風景的看法,有某種意義上的相通,而紐約各種極端的看法,提供多種可能性選擇,正使他樂於去探索,因而他喜歡紐約。但是,黑髮黃皮膚的他,在各種色素的人種中,驚醒到“中國”,於是所有的激情都泛濫到詩海,統統滾進長江黃河的波濤裡;而放逐的作畫情緒,則探向普普藝術的邊緣,延續抽象的形體,一兩個圓圈、一兩條線,濃縮放大,轉換為具象的超寫實風格。
 從七二到七七年,秦松以超寫實技法,演出了普普風二部變奏曲。變奏曲第一部,他把一個圓、一條線變形的“結”,打在日常生活所見的女人的襪帶上、腰帶上,直接放大畫出局部事物,著重明亮的色彩和立體感,企圖營造雕塑感的空間。變奏曲第二部,是畫運動球賽的瞬間局部放大動作,表現動感與速度,富有陽剛生命與意志象徵意味。

 普普風的二部變奏曲,情緒比前收斂許多,但秦松慣性的頑強抗爭張力仍在畫面上顯露無遺。然而追隨了五、六年,秦松腦裡詩意浪盪的細胞,向精細的畫面抗議,這種表現方式削弱了他個性裡激蕩的想像力,於是干擾他的手法去做這種精準;秦松只得重新去追索,而這一破壞到重建,就花了往後將近十年的時間。

 秦松曾自言:動盪不安正是我創作的來源,生活如“流浪的魚”沈重,也有如“魚得水”的歡情。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在八0年代裡,秦松繪畫創作的苦悶,使生活如“流浪的魚”的沈重,而滿腔熱情投入懷想故鄉的詩寫作,則讓他獲得如“魚得水”的歡情,縱使心中那故土歸屬感的渴望相當朦朧,秦松還是把全部的心和微笑給了遙遠的一方。

 細看他從六九年到八五的一百多首詩作,鄉懷情愁是情感的主軸,紐約景緻風情的感受,是枯冷乾寒的點綴,除了偶然春天來臨時雀躍的心情與明亮的色彩之外,紐約的雪、雨、窗戶、灰色的建築困守這位“太陽的戀者”。在情緒表意上,關於紐約的詩作,多是色調沈暗.帶有無奈與問號;寄懷祖國風土與人事酬酢的詩作,則是多讚嘆、興奮,帶有無限的希望,這種差別,正反映出他是個十足的浪漫主義者。

 在這些詩作中,有兩首特別值得玩味,或有助於我們更深刻地了解秦松的心情。六二年的〈必然的完整──致我的雙手〉:“首先/我把燃著晨光的左手伸出/緊緊的握著/請你們/痛快地把晤吧!我已不耐於爭吵/更不慣於繼續撒謊/不管是你們選擇我?或者/是我的選擇?/必然我們擁有一副完整的體軀/為了我的完整/我的血液的暢通/我要向你們/不 向我的雙手抗議和致意/我的左手和右手啊!/雖然伸出過兩道背馳的方向/一隻也不能折斷/一隻也不能損傷/你們都是從我的身體上生長/連接在一顆心上/絞痛著我的心/當我的身體橫成大地/奔流成河川/昂立成山巒/我必須以我的雙手/高舉成完整的天空/乃是我的完整的體姿/我的左手和右手啊!/即使當我無可避免的衰老/也不能令我殘廢而終”。

 另一首〈酒後忘題〉,詩的第一段:“山之東/海之南/是我等之鄉/翻山越海一條路/一條路一個人一個名字/十年傳說/廿年一見/台北到紐約/我等有何不同?”詩的結尾:“逼近五十/我還是我/十年廿年卅年前/燃燒的我”,兩首詩的深沈感懷,令人與之同喟嘆。秦松最大的煩悶是當只有爭辯沒有創作,如只有形式沒有內涵。

方圓變奏,秦松,1990


回歸的圓
 八八年起,秦松再以感性和詩意出發,開出一系列色彩鮮明的《生物系列》,在此之前,他曾多次到大陸,是否圓了心中家園的夢,不得而知。秦松的《生物系列》,是將人、土地、馬、都市裡的酒吧女等,以大膽的筆觸直接揮畫出來,給自己一點自由,給自己一點呼吸的空間。他把以往肩膀上過於沉重的社會使命感放下,不再為“派別”為“樣式”為“主義”而畫,秦松把自己交給自己,正如同他把二、三十歲的壯年交給台灣,四、五十歲的壯年一半分給大陸,一半分給美國一樣。

 今年,一兩個圓圈,一兩條線,又跳躍到秦松的畫面上,他以愉快輕鬆的心情去擺放,色彩較含蓄些,調子豐富一點,帶動更多的聯想空間。
 


爬塔的藝苑遊子
 在秦松一首題為〈生命〉的小詩中,有一段詩句:“那個人/一程一層向上爬/為了測一測塔之結構”,用來形容他自己這位被藝術禁錮終生的不悔前進者,恐怕是最貼切的了。而他的〈異鄉人〉詩作,更能完整地描寫他的心路歷程:“那個男子/常常把自己的手掌/讀成/故鄉的山水 那個男子/常常/把讀不清的/雙手/像淘金一樣/伸進異鄉的風沙 那個男子/憤怒的把手/一握/握成手的依據”。

 秦松,現代藝術的倡導者與詮釋者,由秦松為秦松結論。

 
一九九一年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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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 陳銘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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