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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明|艾略特〈普魯夫洛克戀歌〉中譯之商榷

向明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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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ustrated by Elena Nabokova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6年2月92期



向明,生於1928年,本名董平,臺灣現代詩詩人。任《藍星詩刊》主編、《中華日報》副刊編輯,曾獲國家文藝獎、中國文藝獎章、中山文藝獎等。




艾略特〈普魯夫洛克戀歌〉中譯之商榷



向明


 廿世紀英美詩人艾略特(T. S. Eliot)曾有一首早期的名詩〈普魯夫洛克戀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長131行,為愛詩者所重視。


 這首詩雖以戀歌為名,其實並非一般情人間的枕邊細語,或午夜琴挑,而是在暗諷世界的墮落,人性的貪饞,人生的灰暗和前途的荒蕪,難以愛戀下去。其實和艾氏後來所寫的長詩〈荒原〉(The Waste Land)旨趣相同,同在感嘆廿世紀人類邁入工業社會之無助和無望。這首百餘行的長詩,曾有多人譯成中文問世,最早有九葉派詩人穆旦以查良錚本名譯艾略特的作品多首於他著《英國現代詩選》,其中就有這首〈戀歌〉。名作家南方朔先生曾撰〈普魯夫洛克戀歌〉新解於其副刋專欄。此文雖名為該百餘行長詩作新解,然僅將其最後之120至131行譯出,並說這最後的十二行,其實艾氏是在寫〈無愛紀〉的作品,足可作為本詩旨趣的代表。鑑於此段詩的重要性,現將此段詩的原文及四家中譯同列如下,供有識者之比較研究:





 〈普魯夫洛克戀歌〉120至131(line 120 to 131)行原文:

     

I grow old…I grow old.
I shall wear the bottom of my trousers rolled
 
Shall I part my hair behind? Do I dare to eat a peach?
I shall wear white flannel trousers. And walk upon the beach.
I have heard the mermaids singing, each to each.
 
I do not think that they will sing to me.
 
I have seen them riding seaward on the waves
Combing the white hair of the waves blown back
When the wind blows the water white and black.
 
We have lingered in the chamber of the sea
By sea-girls wreathed with seaweed red and brown
Till human voice wake us. And we drown.









 我愈來愈老……我愈來愈老……

 我穿褲子將閒散的捲起褲腳

 

 是否我將讓長髮在背後分開?是否我膽敢把蜜桃品嚐?

 我將穿著法蘭絨褲,在沙灘徜徉

 我見到人魚在此起彼落歌唱

 

 我不認為這些歌聲是為我而唱

 

 我看到他們在海浪頂上逐波向前

 在反捲的波濤上激起浪花片片

 當海風呼嘯過黑白參差的海面

 

 我們在海邊小屋躑躅有如夢囈

 周遭海女以紅褐海草編成花環來飾麗

 直到人聲把我們驚醒,而後窒息死去。


    ──南方朔中譯









 

 啊,我變老了……我變老了……

 我將要捲起我的長褲的褲腳。

 

 我將把頭髮往後分嗎?我可敢吃桃子?

 我將穿上白法蘭絨褲在海灘上散步

 我聽見了女水妖彼此對唱著歌。

 

 我不認為她們會為我而唱歌。

 

 我看過她們淩駕波浪駛向大海,

 梳著打回來的波浪的白髮,

 當狂風把海水吹得又黑又白。

 

 我們留連於大海的宮室,

 被海妖以紅的和棕的海草裝飾。

 一旦被人聲喚醒,我們就淹死。


    ──穆旦(查良錚)中譯











 我老啦……我老啦……

 我要穿褲腿卷上翻邊的褲子。

 

 要不要把我的頭髮在腦後分開?我敢吃下一隻桃子嗎?

 我要穿上白法蘭絨長褲,在海濱散步。

 我聽到美人魚在歌唱,一個對著一個唱。

 

 我可不想她們會對我歌唱

 

 我看見她們乘著波浪向大海馳去。

 一面梳理著風中向後紛披的波浪的白髮

 當大風乍起把海水吹成黑白相間的時候。

 

 我們因海底的姑娘而逗留在大海的閨房。

 她們載著紅的和棕色的海草編成的花環。

 直到人類的聲音把我喚醒,我們便溺水而亡。


    ──湯永寬中譯

 









 我快老了……我快老了……

 將要穿上長褲捲起褲腳管。

 

 要將髮披腦後嗎?膽敢吃下一枚桃子?

 我將穿上白法蘭絨長褲,散步沙灘。

 聽見人魚在彼此對唱。

 

 我不認為她們是為我而歌。

 

 我看到她們在追波逐浪

 還梳理捲起的海浪白髮

 當海風掠過黑白相間的海面‧

 

 我們在海邊的小屋徘徊

 海女飾以紅褐色海草編成的花環

 直到被人聲吵醒,我們己滅頂而亡。


    ──向明中譯











美國已過世的大詩人佛洛斯特曾說:“詩就是在翻譯時失落的那些東西。”佛老的這句話說得很調皮,意思應該是“詩是不能翻譯的,一經翻譯,最容易失落就是詩本身。”一首詩沒有詩那些東西,還能稱之為詩嗎?可見譯詩不祇是把一種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就算,而是要還原成完全一樣的詩,除了要忠實傳達原詩的內容和旨趣,更要兼顧原詩的形式和音韻。然而就我們這種方塊型文字言,無論是將方塊文字翻成拼音文字,或反過來中翻英,要翻得一點也不失落,原模原樣,幾乎絕對impossible。因此近世的翻譯家乃退而求其次的作了一些折衷處理,只要求翻譯時保持詩的清晰度,不要翻得含含糊糊,要極力維持原作的形式,節奏和語調。最基本的原則是不增添,也不削減。這些看來己是最低層次的要求,然要達到此一標準仍是非常不易。就拿這四人翻譯的十二行詩來看,也無人可打滿分,南方朔翻的這篇在維持原作的形式,節奏和語調已盡心盡力,應是最接近的一首譯作,但也就是太求接近,增添和削減各有幾處,在詩的第二句增添了“閒散”二字,在原文中是沒有這個副詞的。根據《Norton現代詩選》對這行詩的註釋是指“穿衣服一絲不苟的人,捲起褲腳管以防打濕”,並非是動作“閒散”的將褲管捲起來。第四行少譯了一個“白”字,原文是White flannel trousers (白法蘭絨長褲),第七行將waves(波浪)譯成海浪尖上,太誇張。第八行則將The white hair of the waves 譯成“激起浪花片片”,雖是實景實寫,卻丟掉了詩能比擬出的意象之美。第十行在原句中(We have lingered in the chambers of the sea )根本看不出“有如夢囈”這樣的意思,應屬增添。





 穆旦是九葉詩派的大將,不但詩著作等身,就是譯作也達八卷之多。他對譯詩的經驗當然也相對的豐富。他所譯的這段“戀歌”對照原著可說譯筆非常忠實,他譯的第一句“我變老了”比南方朔的“我愈來愈老”更能傳達原文I  grow old的原意。第二句譯成“我將要捲起我長褲的褲腳”也比較能承接“我變老了”的呼應。第三句譯得那麼簡鍊是懂詩的譯法。南方朔和下面的湯永寬都把句子譯得像散文一樣的忠實敍述。第二句至第七句譯成都是以主詞的“我”開頭,每一句都像一個獨立造句,這也是忠於原著的方法。本來第一句也是“我”(我變老了)打頭的,想是譯者發覺不妥,而在前面加了一個驚嘆的“呵”,打破一長串的“我”。但第三句原文開頭是問句的Shall I,中譯是可以不再用“我”字開頭的。南方朔和湯永寬以及我譯之此句都用發問句法開頭,避開了“我”字的繁瑣。第十句穆旦將原文The chambers of the sea 譯成“海中的宮室”,極為不妥。Chamber原為小屋,房間,居室之意,音樂中的Chamber music,即譯為“室內樂”。何況chamber後面加s是多數的意思,海邊多有這種供戲水人休憇的小木屋,至於下面湯永寬譯成“我們因海底的姑娘而逗留在大海的閨房”,則使人懷疑他根據的是另一原文的版本,否則怎麼與他人有那麼大的差矩。

 穆旦譯此詩中的兩個女性mermaids 和sea-girl,前者譯成女水妖,後者譯成海妖,都非比一般通俗的“人魚”和“海女”為好。尤其將己具性別特徵的mermaid加上“女”字、明明是“海女”的又成了中性的海妖,末免有些錯亂。

 湯永寬所譯犯的錯誤己在前文討論時分別提及,總括而言。湯所譯出的全係散文句法,雖忠實卻非詩的嚴謹精練,所以他譯的都是長句,而且有點像拼音文字的中文版。

 我譯此詩是在我早年自習英文時的翻譯練習,我沒有進過學院,當年在軍中管教甚嚴,我偷偷進入國語禮拜堂翁節敦牧師辦的家庭補習班跟隨張超蓀老師學英文,早晚收聽趙麗蓮的學生英語廣播教學,後來又到徐州路的台大夜校選修了英文選讀與寫作。由於後來我的工作都與英語有關係,且又寫詩,便大膽的廣泛閱讀西洋原文作品,並試作翻譯,那時幾個同好在一起連荷馬的〈奧德賽〉和〈依利亞特〉都敢去碰。當現代主義的潮流翻攪台灣詩壇時,艾略特的作品便如雷灌耳的引進,但我們接觸不到中譯本,只好找來原著自行翻字典猛啃。當時年少只要聽到“戀歌”類的詩,便大有興趣,像〈普魯夫洛克戀歌〉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讀到且練習翻譯的。我初譯的此詩也是粗糙且不精確,後來讀到大陸的譯本,發現都有不盡人意之處,乃參照修改,儘量把它翻譯成一首接近原文且又切合中文詩要求的樣子。 卞之琳先生曾對翻譯之難建議過一段話:“亦步亦趨,刻意求似,以似取信”,詩是上天獨一無二的恩賜,能夠相似,己是盡心盡力,有誰能夠完全仿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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