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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了!你自由了!他在等你!”——大师与玛格丽特公爵精讲最终章
以下是公爵的第三十一章、三十二章、大结局精讲:
(尤利西毛整理)
第31章
《麻雀山上》
为何选择麻雀山
我这边没有读到相关资料。B&K的注释说,之所以选择麻雀山,一是因为它地势高,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救世主大教堂原本计划建在麻雀山上,后来才决定建在莫斯科市中心。第四章流浪汉就是在救世主大教堂旁边的莫斯科河里“受洗”的,当然那时教堂已经被苏联当局炸掉了。
将这一场景发生的地点选在麻雀山可能也有象征意义:本来应该建教堂然而没有建的地方,最后就被魔鬼占据了。
维基百科:基督救世主主教座堂(俄语:Храм Христа Спасителя)是位于俄罗斯首都莫斯科的东正教教堂,为莫斯科及全俄罗斯牧首的座堂,是世界上最高的东正教教堂,也是最大的东正教教堂之一。该教堂是拿破仑战争后,在1812年12月25日由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下令修建的,其目的是为了感谢救世主基督“将俄罗斯从失败中拯救出来,使她避免蒙羞”,并纪念在战争中牺牲的俄罗斯人民。1931年,教堂被时任苏共中央总书记斯大林下令炸毁以建立苏维埃宫,但工程由于地质原因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被搁置。1953年斯大林去世后,其继任者赫鲁晓夫将该地改建为公共游泳池。1991年苏联解体后,教堂得以重建,并在2000年竣工。
坐飞机逃离莫斯科
疾驰中的玛格丽特瞬间回眸一望,背后已经不见了五光十色的座座塔楼,也不见了塔楼上空盘旋的飞机,甚至连城市都不见了踪影,它已沉入地下,身后只留下一片迷雾。
这一章的结尾写到塔楼上空盘旋的飞机,飞机这个意象在草稿中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在最终的成稿。因为在20世纪初,大家对于飞机有一种极大的狂热,尤其是在斯大林时代,飞行员是苏联神话谱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当时苏联文化界有一桩很轰动性的事件,就是叶赛宁和邓肯的绯闻,白桦熊老师在《博索伊的梦》那一章的注释中也提到过一些。当时邓肯来苏联找叶赛宁,最后两个人是坐飞机离开苏联的,这给当时的民众,尤其文人带来了极大的震撼。(白桦熊注:……邓肯本人曾在英国生活过。而著名的俄罗斯诗人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叶赛宁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感觉就像今天有个巨星来中国,爱上了一个尽人皆知的诗人,最后两个人一起被马斯克的 SpaceX 接走了。当时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叶赛宁坐飞机离开了苏联!
布尔加科夫起初在手稿中写了大量和飞机相关的情节,比如玛格丽特幻想着能够坐飞机带大师逃离莫斯科。当然随着苏联的环境越来越收紧,作家开始意识到,苏联这地方你连坐飞机都逃不出去的,所以他最后越来越倾向于让主人公用一种超验的方式来获得解脱。
另外,在手稿中,结尾一开始的设定是秘密警察全员出动,全都戴着防毒面具,开着飞机攻打沃兰德和他的随从,然后都被击败了。当然这个片段后来也消失了。在最终的成稿中,大家只能看到些微暗示,即在修道院塔楼上面盘旋着那些飞机。
整个俄罗斯的毁灭
31章的最后一句话是:“连城市都不见了踪影,它已沉入地下,身后只留下一片迷雾。”我们在上一章讲到,沉入迷雾之中、沉入地下,一般是在彼得堡文本中给彼得堡安排的末日场景。这里布尔加科夫显然觉得光给莫斯科安排一场大火还不过瘾,顺便又给它再安排了彼得堡式的灭亡方法。
这一声哨响玛格丽特并不是听见的,而是看见的。哨声竟把她和座下烈马吹出了有十俄丈远。她身边的橡树也被连根拔起,地面也霎时布满裂纹,一直延伸到了河边。河岸上的一大片地基连着码头和餐厅竟一起被吹进了河里。河里的水就像沸腾了一样掀起了巨浪,一整艘小客轮被甩到了对岸绿油油的洼地上,但乘客却都个个安然无恙。玛格丽特嘶声如雷的马蹄下,跌落一只被巴松管哨声吹死的寒鸦。大师也被这哨声吓坏了,他两手抱头跑回了等候着的众人身边。
克洛维耶夫吹哨,吹了之后狂风暴雨,树都连根拔起,船都被掀翻了等等,其实也是对末日场景的描摹。当然这一切都逃不过伟大英明的苏联审查官的眼睛,所以在苏联杂志上首次连载的时候,这一段里面所有这些吹哨带来的结果,还有最后这句 “整个城市不见了踪影,沉入地下,只有一片迷雾”,都是遭到删节的。
B&K的注释还指出,布尔加科夫许多作品的结尾其实都伴随着城市的毁灭。比如说《白卫军》的结尾是基辅的毁灭,剧本《普希金》的结尾是圣彼得堡的毁灭,现在到了《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结尾,又是莫斯科的毁灭。由于基辅(“俄罗斯城市之母”)、莫斯科(大公国时期和苏联时期的首都)和彼得堡(帝国时期的旧都)对于俄罗斯历史来说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所以把所有这些作品的结局综合起来,就等于是在写整个俄罗斯的毁灭。
第32章
《宽恕与永恒的归宿》
一个留白
我们来看谜团最多,最费解的32章。
神明啊,我的神明!黄昏的大地是多么令人黯然神伤!沼泽地的迷雾又是多么神秘莫测。只有在迷雾中徘徊彷徨过的人,只有在死神来临前饱受过煎熬的人,只有背负着难以承受的压迫在大地上展翅飞翔过的人,才会心有所悟。只有筋疲力尽的人才能感悟到这一切。只有这样,在离开大地上氤氳的迷雾时,在离开沼泽和河流时,他才不会心中抱憾。他会把自己安详地交付到死神的手里,因为他知道,只有死神才能(使他得享安宁)。
白桦熊注:布尔加科夫在写作这一章节时,获悉自己的肾硬化已经无可挽救。所以这一节原本故意留下了未结束的省略号:“只有死神才能......”可能是作者想用省略号来表示泪水。但是他的妻子坚持让他写完,所以后来添加了括号里的内容:“使他得享安宁”。
第一段结尾的“只有死神才能(使他得享安宁)”,白桦熊老师的注释需要稍微改进一下。布尔加科夫本人写到这里只留了一串省略号,并没有写完。“使他得享安宁”是后来他的遗孀在准备出版时才补上的。所以这句话到底应该如何呈现,其实也有两种解决办法:一种是我们现在这里看到的七三年版,直接把遗孀的话加在括号里面,而八九年版在“只有死神才能”后面就只保留省略号,在注释里面才予以说明。
至于为什么作家没有写完,我们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一种比较诗意的解释,是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这里故意留白。还有一种可能其实是他在口述的时候叶莲娜没有来得及写上,到了后来才补上去。
魔鬼揭开伪装
夜色越来越浓,几乎和骑手们并肩驱驰,它在不经意间拽住了骑手们的斗篷,从他们的肩头悄然扯落,揭开了他们的伪装。
接下来这些魔鬼的变装,其实也是很费解的,因为基本上他们变装之后的样子都离传统上对魔鬼的描写很远。布尔加科夫在手稿里对于他们变装后的样子也一直犹豫不决。最后这些魔鬼的最终形态灵感来源是什么、通过这种变装想说明什么,都是没有定解的问题。
例如克洛维耶夫变成了“一位身披深紫色斗篷的骑士”,对这个深紫色的含义有特别多的争论。有人说深紫色是哀悼的颜色,虽然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也有人找出了一段康定斯基的美术文论,说“深紫色是生理和心理意义上冷却的红色,所以深紫色听起来有些病态,又有些悲哀,深紫色的颜色就像是巴松管这样的木管乐器发出来的声音”,所以就有人觉得可能因为克洛维耶夫绰号是巴松管,所以说这个深紫色和它有关。
还有人找出一幅上一章提到的那位弗鲁别利的一幅很有名的《六翼天使》,里面的描绘的魔鬼差不多就是这个色调的。
一个俄语语法陷阱
“您的小说都已经拜读了,” 沃兰德转身对大师说道,“他们只有一个意见,对小说没有结尾表示遗憾。”
这里有一个陷阱。读者看到这里就会产生一个疑问,包括俄语母语读者——这个“他们”是谁?如果我们再往后看几页的话,又可以看到这样一句话:
您刚刚亲自赦免了您的主人公,而他一直渴望见到的那个人已经读了您的小说。
这表明此处其实又是一个俄语语法上的陷阱。“您的小说都已经拜读了”,“拜读”在语法上用的是复数,大多数人看到复数第一感觉当然是“他们”读过了,但是其实俄语中的复数还可以单纯表示被动关系,即使实际上指被一个人读过,这里也可以用复数。所以布尔加科夫真实的意思其实是被约书亚一个人读过了。
共担命运
接下来沃兰德说的,如果爱一个人就要和他所爱的人生死与共。这里注释者指出,他可能又受到了大仲马的影响。B&K的注释指出了《玛戈皇后》中的两句话,一句说“一个妻子的职责就是分担丈夫的命运”。另一句说的是“当一个人爱得深的时候,应该一直爱到死”。
赦免彼拉多
“
大师赦免彼拉多的这句话,布尔加科夫一开始构思的是由沃兰德说一个大家都听不懂的词,最终他决定改成了由大师亲自来宣布彼拉多“自由了”,可能也体现了布尔加科夫更想强调创作者对于他所创造的内容具有决定权。
接下来我们再回到前面提到的那一句:“您刚刚亲自赦免了您的主人公,而他一直渴望见到的那个人已经读了您的小说。”沃兰德接着又对玛格丽特说: “不得不信服,您曾尽力为大师构想了最美好的未来,但是,说实话,我为你们安排的,也正是约书亚替你们所请求的,对你们来说会更好。”——这句话在草稿中,布尔加科夫写的是,沃兰德对大师说,“感谢你所创造的约书亚吧,他为你安排了这个命运”。但是在最后的成稿中,布尔加科夫为约书亚赋予了更多的自主性。
手稿中的构思可能是大师创造了约书亚和彼拉多,而在创造之后,他们就独立存在了,然后约书亚再来为大师求情。而最终稿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约书亚和彼拉多的那个世界本身是存在的,而大师又进行了自己的创造。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创造的内容契合那个真实存在的世界,所以大师会说自己“猜到了”,而那个世界只有在被大师这么一个真实的艺术家“猜到”之后,才可以向大家显现。
永恒安宁所在地的樱桃树
“那里也一样,”沃兰德又指了指脑后,“您在地下室又能有什么作为呢?”被窗户割碎的太阳随即也消失了。“又为了什么呢?”沃兰德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噢,您是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大师,您真的不想白天和女友一起徜徉在含苞吐萼的櫻桃树下,晚上聆听舒伯特的乐曲?难道您不想在烛光下用鹅毛笔写作?难道您不想像浮士德那样,期待在您的关注下,曲颈甑里会创造出新的霍蒙苦鲁斯吗?到那里去吧,去吧。那里已经有幢小楼和一个老仆人在等着你们,蜡烛已经点上,不过很快就会熄灭,因为你们即将迎来黎明。沿着这条路去吧,大师,就是这条路。别了!我也该走了。”
接下来对大师的永恒安宁所在地的描绘,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典型的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和作家笔下的理想世界。包括有舒伯特的乐曲,小桥、小溪、砂石路,有威尼斯式窗口蔓延的葡萄,这些都是非常浪漫主义的细节。唯独有一个例外就是樱桃树。因为一开始布尔加科夫在手稿里用的是椴树,椴树浪漫主义非常重要的标志物,那他为什么要改成樱桃树呢?
这里研究者指出了若干种意见。一种是说在契诃夫的剧本《樱桃园》之后,樱桃树在俄罗斯文学中也被固化成一种非常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植物。另外一种说法是,对俄罗斯来说,樱桃树是一种极具南俄以及乌克兰特色的植物。布尔加科夫是基辅人,所以可能他在这里也刻意想要把这个场景给乌克兰化,就像之前在提到耶稣受难的时候,会把他受难的骷髅地刻意地改成基辅的秃头山一样。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布尔加科夫死后,他的遗孀打算在他的墓边种一棵樱桃树,结果那个时候樱桃树找不到,她最后不得不种了一棵梨树。
还有人指出另一种可能,当时布尔加科夫作为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员工,而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里有一片主要是留给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员工的区域,这一片墓地也被人称作樱桃园。他可能在写作这段文字时,料想到自己很快也要进入这座樱桃园,所以他把永恒栖息地的植物改成了樱桃树。
霍蒙苦鲁斯(Homunculus),B&K的注释提到在当时的苏联文学中经常出现霍蒙苦鲁斯的主题,但是它的侧重点和这里是不一样的,强调的是苏联进行的宏大的乌托邦社会实验,通过这种实验想要制造出一种新的人类。比如说布尔加科夫的《狗心》就是在嘲讽这种制造新人的实验,让人想到那个经典苏联笑话:为什么说XX主义不是科学?因为如果它是科学的话,会先拿狗做实验。
但是这里布尔加科夫说的显然并非社会实验性质的霍蒙苦鲁斯,而是又回到了歌德笔下那种带着浪漫主义意味的霍蒙苦鲁斯。不过他这里的霍蒙苦鲁斯和《浮士德》里的有一点不同,《浮士德》里那个制造霍蒙苦鲁斯的段落强调的更多是这种人造人的生命之短暂,强调其存在之抽象。但是在《大师与玛格丽特》中,这种人造人实验强调的更多是人的意志、人的心智是如何诞生的,换言之,也就是通过霍蒙苦鲁斯实验来象征作家的创作本身。
“你听,万籁俱寂啊,”玛格丽特光脚踩在细沙上,发出悉窣声响,她对大师说,“你听吧,享受这你生前未曾拥有的宁静吧。你看,前面就是你永远的家了,这就是给你的奖励。我已经看到了威尼斯式的窗口和弯曲蔓延的葡萄,它正向楼顶爬去。这就是你的家,是你永远的家啊。我知道,晚上会有人来,但那都是你所爱的人,是你喜欢的人,是不会惊扰你的人。他们会为你嬉戏,为你唱歌。你会看到,房间里的烛光有多么温馨。你会戴着那顶污渍斑斑的永恒的小帽入眠,你会嘴角挂着微笑睡去。美梦会让你精神焕发,你会有更卓越的见解。不过你再也无法把我赶走 ,因为你的梦将由我守护。”
玛格丽特对大师说,这是你的家,你永远的家。“家”(dom)这个词在俄语里面有双重意思,它首先是指一座房子,然后才是指家。这种房子和城市里的公寓是对立的——简而言之只有一座独栋的房子才能叫做“家”,莫斯科人住的那种集体公寓归根结底不能算是“家”,只能是公寓。而在布尔加科夫的创作中,家-房子这个意象也总是和安宁联系在一起。
这一点在长篇小说《白卫军》中表现得特别明显,因为那个故事的背景发生在革命和内战的动荡时代,而他们在基辅的那个房子/家就是乱世喧嚣中安宁的港湾。
而玛格丽特这里所说的永远的房子/家,意味的也是永远的安宁。但另一方面,又有研究者指出,在布尔加科夫当时读的一些俄罗斯民间故事,和一些犹太神秘主义文献中,都把棺材称作永远的家/房子。于是这句话又有了额外的象征意义:永恒安宁只存在于死亡之中。
删除又复原的结尾段落
玛格丽特边说,边和大师一起走向他们永恒的家园。大师觉得,玛格丽特的这些话仿佛变成了他们身后的那条小溪,切切叮咛,缓缓流淌。大师充满不安、遍体芒刺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了。似乎有个人赦免了大师,就像他自己刚刚赦免了自己的主人公一样。这位主人公已经走进了无底深渊,一去不复返了。他在星期日破晓前得到了宽恕,他就是占星大师之子,残忍的第五任犹大国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
本章最后一段在文本校勘方面也是非常复杂。布尔加科夫是在1939年初,即逝世前一年,才突然决定写作之后的尾声。换言之,在这之前第32章一直是全书的大结局。在创作尾声的同时,他决定把32章的最后一段话删掉,这是他本人的明确要求。但是后来在出版的时候,他的遗孀因为太喜欢这段话了,就决定把它恢复,但这就导致了很多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他最后的那句话,“他就是占星大师之子,残忍的第五任犹大国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我们之前提到过,这是一句重要的具有咒语性质的话,它在书中一共重复了四次。但之前我们还提到过,对布尔加科夫而言,最重要的咒语一般会重复三次,但由于这段话被保留了下来,这句咒语就重复了四次,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作者的完整构思。
第二点是B&K注释者的观点,她们认为基督教强调人死后生命的不朽,而且对这种不朽而言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死后记忆的完整,即人死后意识必须保持清晰。但是这里却说 “大师充满不安、遍体芒刺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了”,也就是说随着大师的死,他过去的记忆、他的意识都开始渐渐消失,这样就背离了基督教意义上人死后的不朽。此外,布尔加科夫其实在尾声里把记忆模糊、意识淡化的结局留给了流浪汉,所以此处保留这段话,不仅产生了重复,也破坏了作家为不同主人公分配的结局层级系统。
《大结局》
比如说,尾声也和整部小说一样,开头是讽刺性的,在当中突然有一个转折,然后进入更为宏大、庄严的叙事。尾声中的这个转折是,“是啊,好几年过去了,本书中记述的事情已经被遗忘,渐渐在人们记忆中湮灭,但是绝非所有人,绝非所有人。”我们之前也讲过,小说中存在着两个叙事者,一个是口吻轻浮,包打听式的市侩,另一个则是庄重或抒情的叙事者。尾声的叙事模式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如此。
另外,比如尾声中莫斯科人对魔鬼的态度也和小说正文呼应——小说一开始,柏辽兹和流浪汉都表示自己不信鬼神,之后流浪汉的态度才发生剧烈转变。而尾声一开始也是 “有文化的人们都支持侦查的结论:这肯定是一伙对催眠术和腹语极为精通的行家里手干的。” 到了后半段,才开始提及流浪汉和其他魔鬼的受害者会每年定期回想这段经历。
而那位被踢出莫斯科的莫加雷奇,过了两个星期又回到了莫斯科,又住进了漂亮的房子里,还重新搞到了一个好差事,这个故事和布尔加科夫的生平经历也有参照。
布尔加科夫的一位狂热迫害者利托夫斯基,也就是小说中拉顿斯基的原型,他在37年大清洗的时候一度失势,通常情况下,这种官员在那个时候一旦失势,接下来很快就会被逮捕然后枪毙,结果没想到这家伙失势后,很快又在别的地方捞了一个好位置。
叶莲娜的日记里面记录了布尔加科夫对此的评论:“既然利托夫斯基这个混蛋都可以东山再起,获得新的位置,就说明一切都会按照老样子下去。利托夫斯基是一个象征。”
人物的命运转变
接下来是两个人物的命运转变。一个是李赫杰耶夫,他本来是瓦略特剧院的经理,现在给他重新安排了一个大型食品商店负责人的职务。还有仙普列亚洛夫,他本来是音响协会的主席,现在给他分配的职务是蘑菇采购站的负责人。
这里可以看到布尔加科夫意识中的一个层级体系,文艺高于饕餮,之前搞文艺工作的人,被发现不配做这种工作之后,就会被发配去搞美食行业,之前从事美食工作的那位餐厅管理员,他已无处可降了,为他安排的结局只能是得肝癌而死。
另外一个需要提及的背景是,在20年代末30年代初,苏联对过去的科学院体系、大学体系中的教授,尤其是文科教授,而历史学又是重中之重,进行了非常大规模的清洗,捏造了好几个大规模案件,一共逮捕了100多个教授和研究员。然后处决一大批,劳改一大批,流放一大批,没弄死的后来到37年再处决一大批,从根本上实现了让苏联的历史学学科断档。
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再来审视一下流浪汉成为历史学教授的事情,它让人不免产生疑问,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体面人能不能成为历史学教授呢?它又让人想到伊万之前对大师发誓说自己再也不写诗了,仿佛是表明自己不会再撒谎了,但结果其实只是换了一种撒谎的方式。他一度表现了和莫斯科芸芸众生的不同,但最后这种差异又消失了。
伊万 •尼古拉耶维奇一切都明白,他全都知道,也都能理解。他知道,年轻的时候他曾是催眠犯罪团伙的受害者,曾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后来康复了。
同样,伊万之前明明已经知道整个事情都是魔鬼干的,但如今他又忘记了,又接受了官方的说辞,认为自己是“犯罪团伙”的受害者。也就说,之前大把它称作自己的学生,让他完成自己的小说,但最终我们看到,他从大师这里学到的东西并不完整。如果说大师获得了完整的真理,那他可能只获得了一小部分真理,而且这点真理也只会在每年的这一天重复循环显现。
她知道,伊万 •尼古拉耶维奇会在黎明时分难受地大叫着苏醒,醒来后便会辗转反侧,痛哭不已。所以她在桌布的台灯下放好了用酒精预先消过毒的注射器,和一个装有茶褐色液体的安瓿瓶。
这个和重病患者拴在一起的可怜女人,在安排好一切之后,可以安心入睡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现在可以带着一脸的幸福睡到大天亮了,他可以继续做那些她难以理解的、高深而又幸福的美梦了。
文中,流浪汉每年在逾越节的月圆之夜都会做一个长梦,梦的前半段,他能看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院子里发疯,不停回忆当时被变成骟猪的经历,后悔没有远走高飞。
流浪汉回到家中上床睡觉,但会在黎明时分难受地大叫着苏醒,妻子会等他痛苦入睡后,给他注射一针药物。
根据注射这个针之后的效果,可以推断注射的是鸦片。布尔加科夫对使用各种麻醉剂后的效果非常敏感,因为他过去一度吗啡成瘾——他给自己打白喉疫苗后产生了副作用,为了克服这个副作用,他就给自己注射吗啡,结果不小心成瘾了,后来用了几年,靠自己的意志力才把吗啡戒掉。
我们再来看伊万做的这个梦,这个梦被打针给切成了两段,前半段其实就是他之前在精神病院所梦见场景的重演,而后半段的内容则是彼拉多和耶稣一同走上月光之路。并且路上出现了大师和玛格丽特。
像书中对布尔加科夫重要的场景一样,月光之路被重复了三次:
第一次出现是在烧掉的手稿被恢复之后,玛格丽特所读到的;第二次出现是大师赦免了彼拉多的时候;第三次就是在这里。
而每一次这个场景都有一些变化: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彼拉多走到一半路就断掉了,第二次彼拉多走上去了,第三次则是带着大师和玛格丽特一起走上去。
汩汩的月河中竟缓缓走出一位天姿绝色的女子,她搀扶着一个怯生生四下顾盼的男人朝伊万走来,那男人的络腮胡子已长满了脸颊 。
她俯下身亲吻伊万的额头,伊万探身靠近她,深深看着她的眼睹,但她却向后退去,退去,和她的伴侣一起走回了月宫。
这里他梦到大师和玛格丽特跟着这条路一起走到月亮上去,也在文学上可以找到源头。一个是但丁的神曲,在天堂一开始的时候,贝雅特丽齐带着但丁一起登上了月亮。
神曲天堂篇,第一歌但丁与贝雅特丽齐同登天堂,第二歌月轮天
神曲天堂篇第三歌:在你奇妙的面容上, 仿佛有一种神圣的东西发出光彩, 改变了我们记忆中你昔日的面貌。
神曲天堂篇第八歌:我没有觉到我已升入这颗明星, 但我的夫人却这样使我相信, 因为我看见她变得更加美丽。
此外,这里还提到玛格丽特是“天姿绝色的女子”,但小说前面对玛格丽特的描写并没有特别强调她在传统意义上的美,这里可能是在暗示,随着人物向天堂上升,Ta会越变越美。B&K的注释提到,在《神曲》里贝雅特丽齐在上升的过程中越变越美。同样,在《浮士德》的最后,歌德也提到浮士德向上飞升了之后,过去那种尘世的臭皮囊都扔掉了,他重新获得了自己年轻时的力量。
但伊万 •尼古拉耶维奇还是立刻认出了那个男人。他就是118号 ,那位深夜来客。梦中的伊万 •尼古拉耶维奇向他伸出了双手,兴致勃勃地问:
“那么,就这样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我的学生。”
这里又出现了一个谜团,到底结束了吗?其实并没有,因为流浪汉每年这时候都要重新做一次这个梦,也就说结局是循环的,所谓的“结束”其实是虚幻的。
B&K的注释指出,在但丁《神曲》的世界观里,对地狱里某些罪孽者的惩罚就是要不断走来走去,而义人在天堂则都静止不动。换言之,流浪汉其实和莫斯科的其他人一样,逃脱不了对于有罪者的惩罚,处在不断循环的状态中。
清早醒来的他一言不发,宁静而又健康。教授那伤痕累累的记忆已经渐渐平息,在下一次月圆到来之前,是不会有人再惊扰到他了。
我们前面在第32章的收尾处已经提到,记忆模糊的本来是大师,但后来布尔加科夫决定把那一段删掉,把此事安在流浪汉头上。
按照B&K注释的阐释,这是作者最后夺去了大家对大师走后莫斯科人的一切希望,大师的那个世界已经随着他的离去被永远带走了,即使是他的学生流浪汉,也只能在每一年的一个固定时间非常有限地重现这段经历。
一些零零碎碎:
1.白桦熊老师对昨天推送的一个补充:
这个地方,布尔加科夫设计得其实很细心……一开始审问约书亚,彼拉多就用阿拉米语问他姓什么,这说明总督事先做了功课的。而这个作为前期准备的功课只能是亚夫拉尼替他完成的,而在第二章里,亚夫拉尼根本没有出现。
说到“怯懦”的时候,马太的笔记印证了亚夫拉尼没有说谎……而事实是,亚夫拉尼已经在彼拉多之前先看过了马太的羊皮。之所以亚夫拉尼会把“怯懦”当作约书亚的遗言抢先告诉总督,是因为他当时已经洞察了总督的心思,所以也就顺水推舟了……
公爵觉得阿拉米语这一点也说不好,因为“阿拉美语是当时近东的lingua franca,不用KGB辅导总督大人应该也有对付的经验。”
2.熊阿姨整理时一个如梦初醒:“才意识到一点,彼拉多走向月亮的这个结局,完全是布尔加科夫给写的,对吧?圣经里彼拉多的戏份,就是到处死耶稣那,彼拉多并没有受到此事的折磨?”
公爵:关于彼拉多后来受的折磨是中世纪欧洲民间传说,受折磨地就是卢塞恩旁边的彼拉多峰。
皮拉图斯峰(Pilatus)
Enj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