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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一生,都少不了奇葩的室友,和潦倒的时光

AnnXiao 安潇 2023-02-10

好多朋友都说爱听我讲故事,今天就来继续。


这篇是我几年前写的,我不好意思平时来占篇幅,就发在周六吧。如果你有闲暇时间坐下来的话,可以慢慢地读。故事特别长,希望不会让你读得太辛苦,后面会和你想的不一样。能读到结尾的,都是真爱!

 

它不是小说,而是我的真实经历,写的是我人生中落寞的低谷时,遇到的那些人和事。现在再读起来也觉得唏嘘,这样的经历也许一生只有一次。


安潇




每个人的一生,都少不了奇葩的室友,

和潦倒的时光


文/安潇

ID/ sukiandsula


1. 三座大山


伦敦的年轻人总是在做三件事:找房子,找工作,找伴侣。

 

这三件事也是幸福指数的硬指标。而我在伦敦毕业时,这三项指标都是最低点,只感觉头上有三座大山,我不得不在谷底、脸色发绿地往上爬。

 

但不管怎么说,故事要从落寞的底点讲起,才会給自己一种人生上升的幻觉......


那时,留学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耗尽了我的存款,我快没钱了。

 

同时受到的感情波折已经不是最要紧的事,因为我马上就要没地方住了。

 

南伦敦读书期间的这栋房子,我一直住得很愉快,房租便宜,我还交了几个铁瓷好室友,享受着群体生活。

 

可是某一天房东猛然觉醒:整条街都涨价了,他也要给房子提价。在英国,学生不用交房屋市政税。可我既然不再是学生,全部房屋市政税就都要加到我头上,令房租几乎翻倍。支付不起,那我就只好搬走。


那时我正在一个设计公司兼职做着廉价的商业项目,和梦想的故事动画创作有着天壤之别,银行账户的数字也告急。

 

我渴望寻找到一个可以真正发挥自己的机会,因此决心申请一个英国年轻动画导演项目,不仅可以做自己的故事动画,还可以获得优厚的资金,全年衣食无忧。


然而全英国有好几百的申请者,资金只给四个导演,那几乎是死路一条。但我都处在人生最低点了,还怕放手一搏么?

 

我有近三个月的准备时间,申请时需要上交动画片的全部前期内容。可现实问题又回到“房子”:我需要一个可以专心创作的房间。

 


2. 菲利普


我手头拮据,于是到处搜寻便宜的可以临时入住的房子。我留意到东伦敦荒凉地带有一间房出租:足够大,够便宜,可以立即入住。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給房东打了电话。我推着大行李箱走出老房子,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前室友们。


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政府建的经济住宅区,陈旧的红砖楼和连排平房陈列在大面积的灰色铺地上,象下了一半便废弃的棋盘迷宫。

 

冬天灰色的云层下,横冲直闯的孩子们打破了苍白和寂静。这里没有绿地和阳光,就和我的心情一样萧条。


我走到铅笔状的红砖房子前。开门的是个戴圆眼镜的微胖中年英国男人。他眼睛有些肿,带着一丝戏谑的微笑。

 

他就是叫做菲利普的房东。


他招呼我进来,告诉我说他住在一层,我的房间在二层。我从来没有和学生以外的男性同住过一个房子,我不禁开始打退堂鼓。


环视了一下房子,权衡了下几个事实。


其一:他虽是英国人但是个东方迷,楼道里挂着中式灯笼,墙面上有中国和日本的字画,书架上满是哲学、历史和文化类的书籍,角落里还有绿植和佛像。“信佛的读书人” ?这个印象让我稍微有了一点好感;


其二,楼上的另一个房间还住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她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抱着双臂脸朝下打量我。她挺瘦,有着天生的吊稍眼,歪着头,绸缎般的金发笼着高颧骨,给人一种即慵懒又难忘的印象。她叫做利迪亚,来自罗马尼亚。看到她作为单身女性住在这里,还是设计师,我心里有了些底;


其三,我得到了楼上最大的房间,在利迪亚对面,虽然家具陈旧,可房间中央有张巨大的木桌子,正是我画脚本时最需要的;


其四,房租便宜得难以抗拒,这是我在泥沼里能找到的难得浮木。反正我也不打算长住,只要有了收入,我会立刻搬出去。

 

权衡之后,我同意入住。我把行李里的画画家伙扔到桌上,瞬间摆开了我的工作室,当即便把自己埋进了成堆的草稿纸张当中。



3. 东方迷


我把英国的“东方迷”想得太简单了。菲利普的房子不大,却挡不住他“东方收藏癖”的凶猛。

 

整个房子都点缀着东方淘来的各种零碎:走廊天花板贴着藏传密宗的五彩画卷,厨房架子上摆着日本刀剑、印度佛像、瓷器花瓶,墙面上的镜框里襄着毛主席像章、斯里兰卡刺绣、日本浮世绘。

 

我每次路过走廊去厨房做饭,都觉得有点闹心,好像踏进了北京潘家园的古董杂货铺。


但说到视觉刺激,菲利普本人的尊容更胜一筹。

 

我很感慨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竟穿着便服,因为打那一刻之后,就再也难得看到他穿正常人的衣服。他有一身日本和服,从早到晚穿着,成天光着脚走来走去。

 

他就用这身日本和服来冒充一种“东方”的感觉!他却不知道,一个微胖的英国男人,穿着它不仅没有“东方风韵”,反而像是从浴室中走出来,给人“非礼勿视”的惊悚感!

 

最可怕的是有时候他的腰带系不紧,胸毛会猛然间恶性蹿出,杀伤力极大。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很悲痛地倒扣饭碗低头默哀,然后赶紧离厨房远远的。


作为一个有修养的年轻东方女性,我多少次想要鼓起勇气揭露他说:你这样极其有碍观瞻。

 

我很惊讶利迪亚却能做到视而不见,即使穿着和服的房东坐在厨房里翘着大腿哼着小曲,利迪亚还是能够面不改色地把晚饭一点一点吃下去。她好像对房东泛滥的收藏品和过道里的书籍也坦然漠视,这样一来,我也不太好当那个爱抱怨的人。

 


4. 闻鸡起舞

 

菲利普对房客有各种规矩条例:不能带超过三个人来家里,不能带人来过夜,不能11点以后回来,不能把自行车放在过道,不能炒菜因为房子里会有油烟味。


这些我都忍了,因为我本来就是临时住这里,不跟他一般见识。

 

但房东对东方文化的见识可不一般,遇到了我就像抓到了“活体东方标本”,一听到我进厨房,他就会蹑手蹑脚跟过来,站在厨房门口和我聊天。

 

话题全都是关于东方的地理风情、历史文化,一开始我还乐于分享,可他的很多道听途说的观点越来越挑战我的忍耐底限。

 

于是我学聪明了,只要听到他的脚步,我就赶紧溜回自己的楼上房间,懒得和他聊!

 

躲也躲不过,他对东方文化的沉迷已经开始干扰进我的日常作息。


我那一阵常常画镜头脚本熬夜到深夜才睡,却在凌晨六点睡得最沉的时候听到佛经音乐:那是房东早起打坐了。

 

我的房间在楼上,可以清楚地听到他房间传来的靡靡之音,让我愣是睡不着了。我睡眼惺忪地下楼敲他的门,门一打开那简直是云蒸雾罩,让人以为里面着火了!原来他是在点香。

 

我苦恼地说:“你的音乐让我睡不着。”


他振振有词:“当我在斯里兰卡,每天早上六点钟大街小巷都会响起佛经音乐,我只是适应了你们的东方文化。”


我说:“我从中国北京来,早上六点只有车来车往的喇叭声。”


他换了个角度,说中国更有早起的传统。还搬出了成语,什么“听到鸡叫就开始跳舞”,“太阳一出来就开始耕地”。


我忍无可忍:“你听到鸡叫了吗?你看到日出了吗?伦敦的冬天一整天太阳也不会出来的,全天都是睡觉时间!”


可他忽然产生了浓厚兴趣,欲和我讨论起中国成语来,他知道得还真不少,什么“肩膀上披着星星出门”, “早起的鸟可以先吃到虫子”。


我说:“我们做动画的真的不吝早起这件事。更何况冬天的凌晨六点根本就还是深夜!”


为了躲避他再次澎湃地讨论起东方文化,我赶紧逃回了房间。我凌晨六点的神经过于脆弱,实在无法担当起输出东方文化的重任,更加无法面对他纷纷扰扰的胸毛!


我回到屋里呆呆看着满桌的纸片,心里觉得一片荒芜:

 

我这样花三个月在这个破地方做这个水中捞月的事真的值得吗?

 

我是不是应该要求设计公司多給我些商业项目才算正经事?有了收入,我才好赶紧搬出去!

 

我的朋友都哪儿去了,我怎么会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

 

这暗无天日的日子我到底要熬多久啊!

 

我心里呐喊着,彻底睡不着了,就木然地坐到桌子前面开始做角色设定。我一边听着幻觉般的佛经音乐,一边看着窗外天空亮了一线。


再后来,我终于练就出了在什么风格的音乐中都能昏睡不醒的本事。



5. 吝啬鬼


就在我人生各种指标走低的时分,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没落到每日和房东进行无意义争斗的档次。

 

我每天一边制造纸面上童话般的纯美故事,一边俗不可耐地和菲利普争吵鸡毛蒜皮。


也许我能忍受他的各种毛病,但他的吝啬终于让我怒气沖冠。


深冬如期而至,我的房间窗户很大,没有封边,也没有厚实的窗帘,关上窗子都可以听到冷风嗖嗖。

 

我在桌前画画常常手脚冰凉,只好裹着被子用颤抖的笔尖勾勒着动画里快乐的小人儿。

 

暖气是救命的,但每天只会定时开几小时,只要暖气一停我就一副结冰状。尤其是我经常工作到很晚,所以我就在夜里偶尔偷溜到厨房里把暖气打开一会儿。


然而到了早上,只要菲利普发现暖气被动过,就会暴跳如雷:“你知道暖气有多贵吗!耗多少能吗!定时晚上10点灭火不准在夜里打开!”

“我在夜里要画画,手指冻僵根本不听使唤。”

“晚上是睡觉时间,在被子里待着就用不着暖气!”


这次我急了:“我的截稿日期就要到了,我必须每天晚上都工作,你若不肯开暖气那就把我的窗子密封或者装一个厚窗帘!”


他非常不快:“以前的房客从没提过这样的要求。”


我急得抛白眼:“你不是信奉佛教吗?佛教徒不应该更替别人着想吗!”

“佛教徒更有觉悟节省能源、保护环境。Environmental awareness!”他使劲教我这个词。


再吵下去我就要单腿跳的时候,利迪亚出现了。

 

她平日行踪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度消失了好几天。这时她缓慢地从楼梯踱步下来,金色头发在骨感的肩膀上方如光亮的丝绸闪回着,象一个爆炸现场的采花女般气定神闲。

 

我把幽怨的眼神转向她,她朝我点头示意。


她眯着眼睛打量房东,一开口就毫不客气:“我早说过吝啬就是你的真面皮,你果然还嫌证人不够多。你看你都四十好几了,一事无成,却欺负一个为自己前途卖命努力的年轻人,你好意思么?你看她手指都冻红了,房东有义务保护房客健康安全,她要是身体真有不适完全可以去告你!你要是实在舍不得开暖气,至少应该給她的房间买个电暖炉。”


房东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却又像看到了发出强光的物件似的移开眼睛,他窘迫地说:“电暖炉?你要知道那个东西至少50镑!”

“那总比夜里整个房子开暖气便宜。你要是再小气,就丢人丢到家了。”利迪亚说话的时候虽然慢条斯理,但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坚定不移。

 

菲利普居然像个影子怪兽,在利迪亚的强光下一照就蔫了。他有点恼火,吐字不清地嘟嘟囔囔,最后发着脾气说同意出一半费用給我买个电暖炉。


我很欣慰,虽然自己也要出钱,但还是有种打了胜仗的感觉,毕竟这是第一次菲利普被迫让了步,这是里程碑式的胜利。

 


6. 利迪亚

 

我不禁对利迪亚的果敢气势充满钦佩,也对她这个人好奇起来。她的房间就在我对门,平时挺难看到她,于是我赶紧邀请她到我房间里喝茶。


她优雅地交叉着腿坐在我的床边,一手端茶,同时抬头打量着我的房间墙上挂满的设计稿和镜头脚本。

 

她看起来十分讶异,问我这些草稿做什么用,我便告诉了她:我要为一笔只有四个导演才能得到的动画资金孤注一掷、拼三个月。

 

她要我給她叙述动画里的故事,我便展示了电脑里刚完成的许多张概念图,讲了个海底世界的童话。


她呼吸均匀地细细听着,然后她说她很佩服,问我这样拼是否觉得值。

 

我说,我想要做故事动画,路太少,这是目前唯一可以争取的机会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陷入思考,终于开口说她学的是平面设计,现在也偶尔做些商业项目。 但她好像对于自己在做的事不愿多谈。

 

我俩聊了很多动画、绘画和电影,终于还是聊到了感情。我不愿去细述正努力忘掉的情感碎片,便简单说我现在单身。

 

她说她也是。她看似平淡的五官忽然组合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她说:“我知道哪里可以碰到优质男人,下次带你去。” 

 

我没有料到这个回应,愣了一下,笑说:“现在我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投标上,没有时间做别的事。”


畅谈一场,让我第一次在这栋阴暗的房子里有了一丝温暖感觉。

 

当我走出房门,却看到菲利普正在楼梯下面抱着胳膊冷笑着看我,他不阴不阳地说了句:“你不要和利迪亚走得太近。不然没有好下场。”

 

我送了他一番白眼,心说:如果利迪亚是月亮女神,你就是那独眼怪兽,她的格调是你一只眼看不懂的。

 


7. 猫的事件


之后的一个星期,奇怪的事开始发生。不知何时起房子里多了一只猫,金色圆脸、神色胆怯。

 

我看到猫的时候,利迪亚正在走廊里給它喂食。“你养的猫?” 我有点惊讶。“野猫。”她说。


对这只野猫她显然很上心,柜子上有很多她买的猫粮,甚至零食和玩具。

 

我心里暖了一下,觉得利迪亚有善心,对待一只野猫也这么温柔。

 

因为吃得好,那只野猫每天都会来,利迪亚給它起名叫黄仔。它时常从面向院子的窗口跳进来,跑到楼上蹲在利迪亚的门口喵喵叫。


可利迪亚时常不在家,门锁着,于是黄仔便开始骚扰我的房间。我一向不介意猫,就随了它去,自顾自画我的画。可天冷的时候,一不留神它就钻进我的被窝,被我赶了又赶可它还是赖着不走。


黄仔在这房子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在利迪亚房间里过夜。

 

有天夜晚它在楼梯间喵喵叫,被楼下的菲利普听见了。菲利普火冒三丈,朝利迪亚房间喊到:“这房子不能养宠物!这是房客条约里的!”


利迪亚探出头来,慢条斯理地说:“腿长在它身上,来去自由,又不是我的宠物。”

“你明明在喂它,它这样就会把这里当做家的!”菲利普说。


利迪亚厌恶地说:“难道你肯看着它饿死吗?”说罢,她抓起猫进了房间,猛地把门关上了。


菲利普不肯消停,嘴里一直念念有词,我也听不下去了,走到楼下教训他说:“你每天早上6点开始打坐听佛经,白听了吧?利迪亚比你更有佛心!”


他听了,又露出那种冷笑,好像在遗憾我的幼稚。

 

他自顾自走进厨房沖了一杯茶,语气象在说一件很娱乐的事:“你以为利迪亚养这只猫是出于同情心?你看人只知其表面。她其实只是想要有个玩物,又不想自己负责,所以引诱了邻居的宠物!这只猫是邻居12号那个德国女人盖比的,利迪亚根本不该喂它,这样它绝不会走了。”


我一时愕然,黄仔竟然是邻居家的猫?如果是真的,确实有些不地道,因为这只猫已经天天守在利迪亚房间里了!


我去敲利迪亚的门,问她是怎么回事。

 

利迪亚拉开门,神态冷漠。她忽然带着怒意朝着楼下的菲利普喊到:“那个德国女人盖比根本没有能力养宠物!你知道她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根本就精神不稳定,这只猫在那里纯属遭殃。黄仔来找我的时候很瘦弱,现在却健壮了好多,你能说我喂它不是出于同情心吗?”


我就是个超级没用的钟摆,听了利迪亚的辩词又举棋不定起来。


菲利普哼了声:“别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你无非是想要占为己有。你没有权力霸占这只猫,现在就給盖比送回去!”


利迪亚阴冷冷地回道:“猫要是舍不得她,想要回去的话自己就会回去!”然后又一次“砰”的一声把门撞上了。


菲利普又一次对我断言道:“这个女人自私得不可救药,我警告你,离她远一点。”然后他也回了房间,留下我站在那里呆看天花板。


我发呆想了一会儿,这事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连谁是盖比都不认得。最终觉得自己还是别插手的好,毕竟自己面前的烂摊子已经摆了一球场了。

 


8. 盖比


我忙得无暇顾及其他,每天上午我要做一些商业设计攒取一点生活费,下午和晚上都要全心沉陷在投标动画的前期准备里。

 

每年会有几百人来投标这个资金,我想想就有点偃旗息鼓的畏缩感。

 

但我说服自己,前期做得越细致越详实,就越能够帮助评审想象到最终动画的成果。所以我竭尽全力把所有前期工作都做满,包括剧本、人物设定、镜头脚本、场景设计图,然后还不甘心,还把草图做成一部完整的草稿动画。

 

那时我的付出,简直有些歇斯底里,不撞南墙不罢休的架势。

 

因此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其实都可以与我无关,包括我的过去、我的情感、我的生活条件、我的室友,包括那只猫。


有天傍晚我在工作中,我听到有人象泄愤一样把房门敲得咚咚响。

 

我通过窗子,看到一个满头结着脏辫的白人女子凶神恶煞地敲门。她穿着彩色布条衣服,样子像个嬉皮。

 

菲利普打开房门,我就立即听到女人的嘶声大喝:“别以为我不知道利迪亚在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她私藏了我的猫!你现在就让她把猫还給我,告诉她讲点公德不准再喂别人的猫!”


菲利普似乎很高兴,眼神发亮地说:“盖比你好啊,你等着啊我去找利迪亚。”

 

利迪亚不在,黄仔正在窗台上晒太阳。菲利普一把抓住了猫,塞还给德国女人盖比,息事宁人地嘱咐说:“劝你把这只猫喂好点,这样它就不会再跑了!”

“我喂得好好的,你知道个屁!”盖比说。

 

这时我从窗口看到邻居房门里又沖出来一个年轻男人,长头发瘦腿裤穿金属夹克,像个摇滚青年。


他哑着嗓子不耐烦冲着盖比喊:“找到猫了没有,快他妈回来!”说罢就过来抓她胳膊,两个人看起来都眼神狂野,醉醺醺的。

“喊什么喊,我的猫不能被这个女人拐走了!”盖比说完,便跟着男人摇晃着身子回到了他们的房子,摔门而入。


我被眼前的情境和噪音干扰得心浮气躁,只觉得:我的老天,这样的邻里真不可思议!

 

我之前居住的街巷,人人说话都如轻风细雨,你点头我微笑地相敬如宾,是典型的英国式的客客气气。

 

可我现在到底是掉进了什么坑里?为何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一副时刻要和人干架的姿态?甚至包括我自己!


夜里利迪亚回来,我告诉了她德国女人来闹门的事。


她似乎和那个女人有过什么芥蒂,满眼都是不屑。

 

她撩了一下金色发缕,语气象宣战一样具有金属质感,她说:“好啊,她想要让猫留在她身边,那让我看看她有什么本事。”


于是,让我哑口无言,利迪亚还是毫不犹豫地买粮食喂猫,那只猫果然还是如期而至,在这个房子里过夜不肯走。

 

我对利迪亚的做法感到不舒服,可她把别人的评论拒之在外,容不得任何人干预。我当然也不愿去招惹那个德国女人,可我知道她早晚都会再次前来砸门。

 



9. 虱子

 

那段时间,我经常感到焦虑无望。我看着窗外雪水化了之后破了相的街景,到处都是泥泞的斑痕。

 

我想象那些扭曲的斑痕正在变成蛛网,自己的命运正深陷其中,越挣扎就越成为其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如果得不到这份资金,之后怎么办?我可能会与梦想失之交臂,然后更长时间地囚禁在这个地方。


不敢多想。我努力集中精力创作,忽视和我无关的其他一切。

 

但那只猫还是严重地影响了我的生活。

 

有天早上醒来,我满腿都是奇痒难忍的红肿的包,是那只猫把虱子带进了我的房间!我简直抓狂,痒得根本无法工作。

 

我拆下了所有的床单被罩洗了个干净,企图挡住虱子的残余力量。

 

我赶紧去问利迪亚,她说她还好,没有被虱子骚扰。但是她听到这个事之后,立即拎起猫扔出自己房间门外,再也不肯让它进屋了,还对猫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了,让盖比看看她把你弄成了什么样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黄仔被虱子侵扰,痛苦地喵喵喊个不停,不禁非常窝火,看来那个德国女人真的没有好好照顾这只猫。

 

同时我也很失望,利迪亚除了把它扔出门外,似乎再没打算采取什么措施。


这时菲利普出现了,他一副早已预料掉此情此景的得意神态,他几乎快要自我赞许地笑出来,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她只想占为己有,从来不想负责。”


黄仔根本是在受罪,一直用爪子挠遍着全身叫个不停 ,我俩敲利迪亚的门,要求她給猫治跳蚤。


可利迪亚根本不开门,她在里面搬出了观点,说她已经花了这么多钱买猫粮,够无私了,治跳蚤,应该管盖比要药水去,跳蚤一定是在她家传染的。


菲利普冷嘲热讽:是你把猫引诱到这个房子里来的,那你就要对猫负责!


利迪亚终于耗不过我们,从门缝里扔出五镑钱,说:“盖比不就是想要钱吗,让她把钱拿走,自己給猫治跳蚤去!”


我和菲利普费劲口舌却再也说不动利迪亚了。终于我从地上捡起五镑钱,无力地说:“我来吧。”


我去街头超市买了猫的跳蚤药水,回来后,看到菲利普已经在水盆里放满了水。

 

他说,我来帮你給猫洗个澡,它受罪不轻,盖比也不会管的。


看到菲利普来帮我,我稍微有点安慰,可也觉得窝囊:自己怎么竟混到了菲利普的阵营里了?这次,我确实为利迪亚生气了。


我永远都难以忘记,我和穿着和服的菲利普在陈旧无日光的浴室里面給只病猫洗澡的情景。

 

我想,我的人生真的已经发霉到底谷了。

 

我们給猫淋浴,想要用水柱把猫身上的跳蚤都冲下来。可当然有很多跳蚤冲不下来,我们就只好翻它的毛去一只只找,找到了就立刻用指甲掐死。

 

有过经历的人肯定知道,跳蚤特别难抓!捏都捏不死,得用指甲切,基本上要先碎尸万端才会死亡。就这么一只只地除跳蚤,折腾一个多小时。

 

我至今难忘那景象:猫的粉红色皮肤上全是伤,我的指甲缝里全是跳蚤的尸体,澡盆里的跳蚤死尸更是有几百只之多,黑色芝麻一样在水面漂了一层,看得我快吐了。

 

黄仔挣扎嚎叫了一小时,最后也蔫了。我一直和它搏斗,手臂上全是猫爪子的抓痕。

 

菲利普则是满头大汗,看着跳蚤群尸两眼发直。我又买了药粉給我的房间彻底地清除,就这样折腾了一整天。

 


10. 心灵牢笼


到了电脑前赶稿时,只觉得心情也像被很多跳蚤吃了,一点精神力都不剩下了,呆看了一会儿,只好又关了电脑屏幕,下了楼。


黄仔身上洗掉了跳蚤,终于得到了片刻安宁,疲倦地睡了。利迪亚不肯让它进屋,于是菲利普用他的东方布料在厨房椅子上铺了个窝,让猫睡在里面。

 

他給我泡了杯茶,忽然说:“听说你这个星期就要把投标方案寄出了?”


我有点意外,因为他除了关心别人的国家以外从来不会关心别人的生活。我淡淡地说:“这个周末就是截稿日期。”


他说:“如果中了,会有很多奖金吧?”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图,便只是哼了一声,说其实没多少。

“但你肯定就会从这里般出去。”他摸着头发肿着眼睛疲倦地微笑着,看起来不像是质问或者讽刺。


我没答话,心说:我当然一万个想要搬出去!第一时间!


他看着窗外的院子高高的栅栏,苦笑着说:“住在这个鬼地方,就像是心灵的笼子,一旦有人能够抓住梦想,肯定会从这种地方逃出去。”


我很吃惊:一个房东竟然对自己的房客说,你住的房子就是心灵牢笼!真是精彩绝伦,我想。


见我没答话,他坐下来,幽幽地说:“我曾经也是一个有点名气的画家,旅行了很多地方画画,包括西藏。我也曾经有梦想,计划把自己的画作挂在世界各地的画廊里,但命运就是这样,突然有一天你拐进了错路,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只见过菲利普的厚颜无耻和嬉皮笑脸,从未见过他的伤感,冲击得我有点措手不及。

 

我更没想到这个穿着和服、光着脚板的中年男人还会画画。我忽然想起走廊里挂着好几幅油画,我还以为是他五花八门收藏品的一部分。

 

他点头说那是他的早期作品,在亚洲旅行时画的。

 

我内心小小唏嘘了一下,因为那几张画在我看来虽然缺乏鲜明的个人风格,但笔法娴熟老练,显然出自专业画家之手。

 

我很扭捏地说了一句:“你画的挺好的,只要心不死,你可以继续画下去。”


他笑了,说:“人是会变的,我虽然还在画,有些东西丢了就再也拾不回来了。我刚见到利迪亚的时候,她也画得一手有灵气的好画,可是你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我十分困惑:“难道你们不是因为房东房客而认识的?”


他一摆手:“说来话长。”便把茶杯放在了桌上。


我转身上房间时,听到菲利普说:“这个周末,祝你好运。”


晚上,我回房间时,利迪亚从她的门缝里探出头来,看起来略为不好意思。


“听说你給黄仔洗澡了?”她眼神迷离地说,“其实我不是不管它,我就是觉得盖比该为她的猫做点什么了。”


我心里不痛快,嗯了一声说:“是菲利普和我一起給它洗的。”


她当作没有听见,门打开了些,站在门口转变话题说:“你这周就要投标了吧?”


我心里感到奇怪,怎么忽然一下全楼都关心起我的事业来了,这是他们偃旗息鼓、停止作战的标志么?


我心神不定地点点头,说:“还有最后的收尾工作没做完。”


她笑着往前探了一步,楼梯的黄色灯光打亮了她光洁的侧脸。她抿着嘴,诚恳地说:“等你都完成了,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我带你出去玩。”


我苦笑:“交稿没什么好庆祝的,中标了才算。”


她一撅嘴:“不管,你这么努力,当然值得喝几杯酒了。”我不置可否,便回屋了。


稍觉得有点困惑:菲利普和利迪亚,似乎都很在意我的投标,是因为他们也曾经像我一样渴望抓住什么吗?

 


11. 庆祝


随后的几天,是没日没夜的冲刺。雪已经都化了,窗外偶尔传来孩童们打闹尖叫的声音。

 

鸟群在屋顶集体降落又起飞,在天空中划着纷乱线条。

 

我太过沉浸于投标准备,终于神经质地超额完成了动画前期:不仅制作了全片的草稿动画,甚至还做了10秒的全彩色动画。

 

剧本、镜头脚本、场景图、人物设计、预算列表、时间进度表、导演简历等等放在一起,我用彩色打印制作了厚厚一本册子。

 

两个多月的时间我用尽了所有脑细胞,准备了所有能想到的方面,甚至还去拜访了一位行业著名制作人请求他给出意见。

 

他说这个工作量是通常投标方案的好几倍,他对作品非常看好,这时我才总算有了一些自信。

 

我小心填写了表格,战战兢兢地把把厚厚的信件投进信箱,然后在邮筒前的冷风中站了好久。

 

在专心完成了工作之后,我竟然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迷失感。忽然很想念南伦敦的好朋友,甚至想起那个“他”来。我知道接下来等待的两周是最难熬的。


我拖着缓慢的脚步回家,一进家门,便听到酒瓶塞喷出的声音。

 

菲利普神采飞扬地看着我说:“我特意买了香槟来庆祝你完成了两个多月的工作,现在你也象我一样无所事事了!”

“佛教徒不是不能喝酒的吗?”我说。

“是給你喝的。”他说完給我斟了一杯,也顺势給自己的酒杯倒满。

“香槟可是挺贵的。”我略带讥讽地看了他一眼。


菲利普笑笑:“我偶尔也有不吝啬的时候。干杯,希望你能成为这所房子里的艺术家。”


菲利普大敞胸怀地喝起来,我低着头非礼勿视,专心品尝着庆祝的香槟。


就在这时,利迪亚回来了,她穿着一件新的羊皮外套,脚蹬高筒靴,脖子上还有精致的项链,显得很时髦和迷人。

 

看到我们喝酒,她的眼睛亮起来说:“是安今天交稿了吧?怎么也不等我,说了要和你庆祝的。”


菲利普看到她,却突然发飙,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朝着利迪亚粗声说:“你今天带房租回来了吗?又没有?你都已经晚了两个月了!就连这个月的房租也已经到期了。”


我有点讶异,我是直接用银行转账定时交房租的,完全没拖欠的可能。利迪亚是用现金来交吗?


利迪亚看都不看他,长睫毛垂着,給自己倒了杯香槟,说道:“你知道我没钱,刚完成的设计活儿还没发钱呢。你听听你自己,像电影里的催债房东,一副铜臭味,见到我除了房租两个字就没别的话了。”


菲利普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别假装你没钱,你身上那些新衣服和项链都是打哪儿来的?”


我实在害怕风雨欲来的争吵,赶紧喝掉了杯子里的香槟,谢过了他们打算上楼回房间,谁知却被利迪亚抓住了手腕。

 

“别走啊,”她说,“庆祝才刚开始,说好了你我要痛饮一杯,我带你去个风景好的地方,带上你的游泳衣!”


她不管菲利普接连不断的抱怨唠叨,拽着我上了楼,推推搡搡让我进房间找泳衣。

“我们要去哪儿啊?”

“跟我来就知道了。”她把羊皮外套的拉链重新拉好,戴上帽子,拉着我出了门。



12. 金丝雀码头


利迪亚的心情很好,脚步轻快。


她的金发在冬夜流光溢彩的街灯照耀下,如同有生命一般变幻光泽。她苍白的皮肤在冷空气里浮现出生动的红晕。

 

她的五官不算惊艳,但组合在一起有种属于冰原荒野的冷冽风情。


我们来到了东伦敦的新金融区“金丝雀码头”,这里无数轻盈通透的高耸写字楼林立在层层叠叠的水面之上,曲折环绕的水渠组合成迷宫式的镜面,倒映着整个虚幻的玻璃城市。

 

我好久没有离开家门呼吸新鲜空气,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还身在伦敦。身处光影动人的科幻感的金丝雀码头,我的心情不禁飞扬了起来。


当我们到了目的地,我却惊讶不已。

 

利迪亚带我来的是一家金融大厦顶层的私人俱乐部。经过了层层的身份检查,我们走进隐藏在大楼深处的豪华会所,优雅精致的餐馆、酒吧、健身房,在一连串设计极度现代的空间布置中环环展开。

 

西装革履的男人在吧台喝着小酒,雍容华贵的妇人们在隐蔽的包间里窃笑,身穿运动短衣的肌肉男在健身房里挥洒热汗,泳池边的落地窗上倒映着无数健美的身影。


我换上了泳衣,却想不通,问利迪亚说:“难道你是这里的会员?这个私人俱乐部的会费肯定不是一般的高昂。”


于是她纤指一扬,和我说了一个令人乍舌的数字。


我小心地问:“你不是没钱交房租吗?”


她轻蔑一笑:“钱要花在关键的地方,作为单身女性,只有到这里才能遇到优质的男人。你运气好,我手里还有一张贵宾邀请卡,你今天可以免费游泳。”


我们走进会所最高处的泳池,在碧绿的水池里惬意地游了一个小时。

 

水的波纹映照在暗色落地窗和墙面上,整个空间都象在光波里颤动和酝酿。

 

这景色美轮美奂,我玩得很尽兴。可我无法忽视这整件事的画面对比实在太强烈:平时,利迪亚在这个豪华闪耀的俱乐部里、挥金如土地寻觅优质男人,而夜晚却回到那个烟雾弥漫的陈旧房子里去?


我问她的过去,她决口不提,回忆到罗马尼亚,她唯一提起的是家后面的树林和她妈妈做的草莓蛋糕。

 

泳池里确实有许多英俊男人,他们大多有着修饰得非常整洁的头发和性感结实的身材。

 

我的眼睛忙碌地看了一会儿,可很快就为这种刻意场面感到尴尬起来。

 

我狐疑地说:“你真的想在这种地方遇到男人?可在这里健身的不是银行家、律师、就是生意人,和你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哪会有什么共同语言?”

“加入了俱乐部就是同一个世界。”利迪亚嫌弃地瞥了我一眼,说:“找什么共同语言?男人需要的才不是这么复杂的东西。”她娴熟地举起鸡尾酒抿了一口。


我唏嘘一声,讥讽道:“那你把男人都看得太肤浅了。”


“你想多了。他们本来就很肤浅。”利迪亚说。她一边喝鸡尾酒,一边眼神忙碌地扫视着各种来来往往的男士。


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才发现利迪亚游泳后换上了漂亮的短裙,瘦长的双腿交换着折叠,她慵懒地举着酒杯,眯起的眼神愈发迷离。

 

她简直是一座意图明确的信号塔,强大的信号辐射已经通过她的眼神和仪态覆盖了周围十几米半径内的圆周,就等着谁来接收信号了。

 

我的脸都要烧起来,因为一不小心我也坐在了信号放射的中心,会让人误以为我也和利迪亚有着同样明晃晃的目的。

 

可我毫无心理准备,我们不是来庆祝我完成作品的吗?


果然,很快就有了一个年轻男人往这边打量,而利迪亚已经在对他笑了。

 

他刚游完泳,头发有些湿,换了一身便装,样貌还算英俊。他正打算到酒吧区来喝一杯,大概是接收到了信号,便很自然地朝我们走过来。

 

我突然感到不适,完全没有准备好直视利迪亚调情的样子,便说:“我去下卫生间就回来”。

 

顾不上利迪亚用眼神指责我煞风景,我夺路而逃,走到半路回头,看到那男人已经在桌前坐下,脸上带着感兴趣的笑容。


我在卫生间了磨蹭了很久,再次出来时,却看到那个男人已经满脸兴味索然。利迪亚笑容可掬地说着什么,那人却迫切想要离开似的晃动着双腿。

 

这时,他看到远处一个熟人走过,赶紧打了个招呼,然后一脸解脱地对利迪亚说:“抱歉,我要去和我的朋友说句话,很高兴认识你。再见。”也不顾利迪亚的句子都还没有结束,就站起身加入了他的朋友,然后消失了。

“他怎么走了?”我走过去在利迪亚旁边坐下。

“话不投机。”利迪亚脸色阴沉。

“你不是说共同语言不重要么?”

“不懂风情,下了班在社交场合还要说工作那点破事,他说的那些金融案例的词我根本听不懂,他就拼命问我是做什么的。我做什么很重要么?”


我耸耸肩说:“在这个社会,人们以为你做什么就决定你是谁。不过话说回来,你找男朋友的话总要能和对方沟通吧,不了解他的世界又怎么能了解他?”

“真没劲。”她脸色铁青,一仰头把鸡尾酒喝光。


我问到:“你加入这家俱乐部多久了?”

“一年。”

“一直没有找到新男友吗?”

“不缺男人。可还没有人适合做长期的男友。”她神色黯然地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看着俊男美女在泳池里集训式训练。我突然就无法忍受这种气氛了:我们在这里干嘛呢?我们不属于这里。

 

而利迪亚的挫败,连带我都觉得自己也处在一种不搭调的悲催气泡里,这让我愤慨起来。

 

利迪亚酒喝得越来越多的时候,我站起来说:“谢谢你的邀请,我要先回去了。” 便去取了包和大衣走出俱乐部。

 

随即,我看到利迪亚也摇摇晃晃地跟出来。她有点醉了,游泳之后的头发有些软趴趴的缺乏光泽,她眼神空洞,看起来老了好几岁。


我叹口气,这才不是我想要的庆祝。于是我拉着她回了家。



13. 吸尘器


那天深夜,我醒来起身上厕所,回屋时却听到楼下有声音。

 

我看到竟然是利迪亚从菲利普房间里走出来,她裹着一件松松的睡袍,里面穿着粉色的内衣!

 

我吓了一大跳,躲在楼梯后面不敢出声,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只看到菲利普拉着她的手腕,低声哀求:“别走了,就在我这里过夜吧,早上再回屋。”


利迪亚声音冷冷的:“你知道我从来不在你这里过夜的。”


菲利普求着:“为什么不呢,两个人拥着睡不是很温馨么。”


利迪亚甩开他的手说:“你别再追着我要房租会更温馨。”


我的心脏咚咚狂跳:怎么可能?利迪亚和菲利普?!

 

我简直傻了。

 

利迪亚不由分说上楼来,我立即要躲回自己房间,可还是被利迪亚看到了,她看到我躲在楼梯后面愣了一下,然后脸色一沉,便摔门回了她的房间。

 

我在自己房间里象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有种想要吐的感觉。

 

利迪亚,她到底在做什么?

 

第二天,我有些神情恍惚。交了稿子也无事可做,于是彻底清扫房间。我没有吸尘器,便向菲利普要,菲利普说吸尘器在利迪亚的房间里。


我犹豫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敲她房门,假装昨晚的一切没看见。

 

她开了门。我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本来想说”你可以借给我吸尘器吗?”,却把英文的hoover(吸尘器)说成了hooker(妓女)。

 

我一张口这句话成了:“利迪亚,我可以借你的妓女吗?”


利迪亚立即震惊得象被闷雷击中,用一种决断的凶恶表情瞪着我。

 

我半天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菲利普在楼下听到已经狂放地笑开了。

 

当我终于明白过来状况,利迪亚已经狠狠地把门摔在我眼前,决计不借给我吸尘器了。


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怎么会从我嘴里蹦出这样的英文单词?这下可好,我是彻底地得罪了利迪亚!


下了楼,菲利普像是沉浸在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笑的事件中,前仰后合地开怀大笑,哈哈声震动了楼板,连他胸前的和服都要裂开了。

 

我简直替他害臊,红着脸说:“我无意中说错了,你别火上浇油了好吗?”


可是菲利普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对这个笑话的热衷,浑身颤个不停,还赞叹我说:“妓女这个东西你向利迪亚借可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这时,愤怒的利迪亚蹬蹬蹬从楼上跑下来,夹着带着亮片的小包,穿着小皮靴,从门口沖了出去,像是在演示绝交一般重重地把门摔上了。


完了。我倒吸了口气。利迪亚恨死我了。

 


14. 真相


我坐下来,替菲利普的快乐感到羞耻。

 

我恼火地压低声音说:“利迪亚这么生气,是因为昨天晚上我看到你们了!她一定以为我是故意这么讽刺她的。”


菲利普听了有点意外,然后他又无所谓地笑了笑,把和服衣带系了系好,坐下来给我俩泡了壶茶。

 

我看着他不堪入目的形象打扮,有点反胃的感觉,终于忍不住质问到:“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俩是一对吗?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千万别告诉我你们是因为房租才有这样的关系!”


他若有所思地笑笑,眼神的焦点似乎聚拢在遥远的地方,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我告诉你,利迪亚是我老婆,你就不会觉得我太恶心了吧。”


我的老天我差点被嘴里一口茶活活呛死!

 

若不是咳得无法自控,我就已经从这栋诡异房子的窗户里跳出去了。

 

“你们是夫妻?这怎么可能!那你们掩饰得也太好了吧!昨天晚上利迪亚还刚刚带我去了......” 忽然我意识到不妥,便硬生生把后面几个字咳了回去。

“哦,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象安抚绝症病人一般面目温和,轻柔地用手一挥,好像在承诺我一切都会好的。


他耐心地说:“我们只不过是前夫妻,而且现在我们名义上都是单身,都有人身自由,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们曾经结过婚。” 

 

他那假装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在谦逊地表明得个奖没什么大不了一样。我皱着眉头,不知道这档子故事能有什么样的前因后果。

 

于是菲利普简单讲了他们的故事:

“六年前,我还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旅行画家,一直在亚洲和欧洲游荡,时不时办画展,小有名气。路过罗马尼亚时,遇到了二十岁的利迪亚,她来看我的画展,还带来了自己的画作。


“你也许无法想象,那时的她是我见过的最有灵气的女孩,不仅人长得漂亮,画得也非常好。

 

“可当时因为出了一件事,利迪亚的情绪很不稳定,她极其想要离开罗马尼亚。那时她天天和我在一起,我们逐渐地就变得难舍难分。我的画展结束后我打算回英国,她就求我带她一起走。所以,是我把她从罗马尼亚带来到了伦敦。

“但是那时东欧人没有在伦敦定居的权力,除非结婚。于是有一天她向我要求说我们应该结婚,因为她再也不想回国。我答应了,我们登记结了婚。

 

“之后,我为了她改变了旅行画家的生涯,还买了房,想要安定下来。可那时我才发现,虽然我把她当作老婆,可是她极讨厌我碰她。直到有一天,她跟我吵起来,告诉我她是为了签证才和我结婚的,说这只是名义上的婚姻。

 

“我简直哑口无言,虽然确实是因为签证她才提出的结婚,但我一直以为她是因为对我有感情才和我在一起的,却没想到她要求在外人眼里我们没有夫妻名分。

“我要求离婚,她却一直拖延。当然,离婚就意味着她得要回罗马尼亚去。

 

“那时我才知道她已经有了男朋友,而且开始明目张胆地把男友带到家里过夜。我就是个傻子,不仅为了给她签证和她结婚,还不许有吃醋嫉妒的权力。我要求她搬出去,她不肯,说她在名义上是我老婆,有权住在这里。

 

“我坚持要求她不许带男人回来,争取了好久才得到几分清净。她大概是满心希望那个英国男人向她求婚,她好从我这里离婚而解脱。而那男的最终还是甩了她,可能是因为猜出了我们的关系而对她失去了兴趣。

“那一次失恋对她打击很大,事实上对我打击也不小。我没法看着她绝望潦倒的样子。于是我就同意她住在这里,直到找到新房子为止。

 

“可是,哈哈,她在这里一住就是好几年。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交各种男朋友,争执分手。她每次受到伤害,最后都到我这里疗伤,可每当她痊愈,就从我怀里飞走。

“她也真是运气不佳,就碰不到一个男人愿意娶她。我也不怪他们,因为抛开她的姿色,她内心里真是一片荆棘,走进去的人,都得踩一脚血。

 

“直到两年前,英国开放了政策,东欧国家移民不用签证就可以在英国定居。于是她当机立断要求我签离婚协议。可能是因为那张婚姻纸导致了她和前男友分手,她一直对这个身份耿耿于怀吧,所以想要彻底的自由身。

 

“那一次我真的是被深深刺到了。我这么多年一而再再而三地照顾她,她却像是甩开一个包袱一样想要甩开我。大吵了之后,我终于还是忍痛签了离婚协议,而同时也要求她立即搬出去。

“结果呢?哈哈哈!她又来恳求我,说她找不到比这里更便宜的房子,她说她可以付给我房租。我看她没什么收入,心一软就又一次同意了。


“结果呢,她在这里一住就又是两年,房租却没交过几次。我常觉得她欺人太甚,可我自己也不争气,偶尔她夜里出现在我房门口,我还是有一种女神幸临的感觉,实在无法抗拒......”

“好了好了!”我惊慌地让他打住。这个故事再听下去我就真的要病了,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说:“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不是明摆着在利用你么?她不过想要你給她一个身份和一个住处,她好安心去找别的男人。你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接受不平等条约?就愿意一直这样守着,直到等她找到了一个男人结婚离开你时,你才会松口气吗? 我真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你要一直这么做。”


菲利普琢磨着我的话,笑眯眯的表情有点苦涩。

 

终于他看着空气中没有焦点的地方说:“这就是爱吧。如果她离开,我会伤心透顶。但如果终于有个正经人娶了她,我也会放心。我对她大概是情人和父亲交织的感情。”

“你爱她?”我不敢相信,“她这样对待你,你到底爱她的什么?你自己都说,在她的姿色之下都是荆棘。”

“命运吧,”他叹口气笑着说,“我迷恋的是刚遇见她时的感觉。我把20岁的她从泥潭里救了出来,就总觉得好像我要一辈子对她的命运负责。我大概是爱上了做英雄的感觉,即使自己放弃了梦想,活得像个狗熊。”


这样窝囊的故事让我呼吸困难。“她20岁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

“那是她的隐私。可能我不方便对你说。”

 

他起身,回屋,拿来一张照片給我看。那是利迪亚和菲利普在罗马尼亚的合影。

 

20岁利迪亚看起来像个小女孩,小鸟依人地靠在菲利普怀里。她虽然瘦弱,眼睛却充满灵气和张狂,鲜红的嘴唇叛逆地翘着,浅金色的长发覆盖着肩膀。


她无疑是吸引人的,有种野生的美。

 

而37岁的菲利普看起来炯炯有神。他身材健壮,穿着画家的毛衣,带着有型的帽子,还真有些艺术家气质,而背景则是他的画展,墙面上摆满了作品。


他们看起来其实是有画面感的一对儿,眼睛里都是希望,不像现在这么荒芜 ,这么狠。


菲利普看着照片自言自语:“那时我是真心想要和她有一个家,觉得自己终于拥有了爱情。唯一没料到的是,她想要的只是逃跑。”


听到爱情两个字,我觉得刺耳,简直让我神经衰弱。


“这不是爱情,这是爱情的牺牲品。”我吐口气说,然后站起来,说想要出去走走。


菲利普并不介意我的无情,他沉浸在一种自我怜惜的气场里。

 

在我出门前,他忽然说:“很羡慕你,年轻,有激情,在为了明天而努力。我希望你成功。”


我淡淡地说:“一个星期之后我就知道自己是成功还是牺牲品了。”


我在冷清的街区漫无目的地走着,寒风肆虐过干枯的枝桠,吹向我的脸和脖颈。

 

查了帐户,我已经越发拮据了,除了困在现在住的地方别无选择。


那座房子,似乎有某种看不见又抵挡不住的魔力,会消磨人的意志,把人牢牢捏在自己掌心,穷途末路再也逃不出去。

 

我打了个冷颤,如果我不能成功,我想象着自己的梦想也会像绞肉一样,和那房子一起腐烂。我深深地感到畏惧。

 


15. 儿子


之后是心神不宁的一周。因为一周后是宣布提名的日子,全国有十个人的方案选入提名,会有面试机会,最终会有四个人得到资金。

 

我很少在家,我去了南伦敦找老朋友见面,要不就是一个人在泰晤士河边发呆。

 

我手里总是牢牢抓着手机,等待消息。在河边时,电话从评审团打来,告诉我,我的方案入选提名。

 

我几乎是从长椅上直线跳起,直接冲到大马路上。我为这个消息振奋极了,我简直想要拥抱亲吻每一个向我驶来的车辆!

 

我已经极其接近目标了,只需要一鼓作气,准备面试。


我心情澎湃的往家走,想着这个消息该和谁分享。可一打开房门,就听到厨房里的吵闹声。

 

定睛一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哭,利迪亚在骂骂咧咧着什么。

 

菲利普拦着说:“你可以让他和我一起住。”

 

利迪亚骂道:“让这个哼哼唧唧的小畜生住在这栋房子里?你开什么玩笑!明天办完事就让他滚回去。”


我站在门口发愣,搞不清状况。利迪亚看到我,猛然有些脸红,她不再理睬厨房里的烂摊子,自顾自上了楼。


菲利普一副好事的样子笑起来,给我介绍说:“这是利迪亚的儿子奥格拉。”


利迪亚在楼上喊:“我没有这儿子!他是那个混蛋的儿子。”说完利迪亚便摔上了门。


我站在厨房里有点晕眩,不知道利迪亚的潘多拉盒子里还会放出多少秘密。

 

“利迪亚竟然有儿子?”我问。

“七岁了,昨天刚从罗马尼亚过来。”菲利普说。他似乎见过这孩子,很熟识的样子,和蔼地摸着他的脑袋。

 

小男孩因什么事很伤心,哭得泪水鼻水口水一起流,满脸都是湿的。


菲利普用块布抹干了他的脸,男孩终于停止了哭,可是他委屈地看着脚尖,眼睛里一点神也没有。

“我从来不知道利迪亚有儿子,他怎么不和利迪亚住在一起?”

“他住在罗马尼亚,由利迪亚的妈妈照顾着。”菲利普说。


我没敢多问,便弯腰问那男孩饿不饿,他没反应也不说话。菲利普在后面用手指在太阳穴转了转,示意我说这男孩有点心理问题。

 

我皱起了眉头,找出几块饼干放在他手里。

 

这时利迪亚走下楼,冲着男孩说:“别哭了,把你身上弄干净点,明天还要见长官呢!别让人看着像是我虐待了你似的。”她抓住男孩的手腕,饼干落到地上。于是男孩木然地跟着她上了楼,进到了她的房间。


我瞪着菲利普:“这男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菲利普哈哈笑起来:“我也想知道他来干嘛!”但他的语气,明显说明了他知道答案。


我算了算这个男孩的年纪,忽然有种直觉:难道他就是利迪亚逃离罗马尼亚的原因?



16. 游乐场

第二天我回来得很晚,利迪亚不在,男孩正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坐在厨房里,面对着桌面上的一杯水一动不动,像个被灵魂抛弃的躯壳。
 
菲利普拿了几块点心出来,看着男孩摇头叹气。

“利迪亚呢?”我问。

“去找她男友了。”

“她这么快就有男友了?”

“可不是,在健身俱乐部认识的。”菲利普轻松地说,像是习以为常,或者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我看着那个木讷的男孩,感到不忍目睹。他看起来像是有自闭症,思绪都像是抽离了一样,两眼无神,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让人看了揪心。
 
我小声对菲利普说:“我看不得这孩子这样,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菲利普说:“我正要带他出去走走,你想来就一起来。”
 
我一看,他竟然破天荒地没有穿和服,已经换上了便装和大衣。我们带着小男孩走了很远的路,一直去到维多利亚公园的中心游乐场。
 
男孩一句话也不说,眼神也非常呆滞,但终于到了游乐场时,那红绿灯火,五彩锦旗和翻滚的游戏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他的眼睛忙碌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充满期待。
 
我们带他坐了旋转木马,玩了太空飞船,然后在扎满气球的树下买了个巨大的冰淇淋給他。

他没有说谢谢,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终于有一丝属于他的魂魄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看起来心情好多了,百分百投入地舔着冰淇淋。

男孩坐在草地的木桩上,我和菲利普坐在对面的长椅上,彩色的灯光把脚下的路面映照得十分斑驳。
 
我终于忍不住愤愤不平地说道:“利迪亚太不像话了!其实从猫的事件我就看出了端倪,但这次是她自己的亲儿子啊!他从大老远的到伦敦来,利迪亚竟然把他扔在家里不管,自己去会男朋友。”

菲利普耸耸肩:“我倒是情愿奥格拉别跟她在一起。利迪亚每次见了他都完全没有耐心,总是打骂有加。他的性格这么自闭,就是因为从小没有父母疼爱。我倒是宁愿他和我在一起,起码他能得到片刻安宁。不过他明天就回罗马尼亚了。”

我看着菲利普:“你似乎很熟悉这男孩?你以前见过他?”

“一年一次。”菲利普笑笑说。

“一年把儿子接到伦敦一次,在这里待三天?她就这样履行当妈的义务?”

“义务?”菲利普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可怜我仍旧搞不清状况。
 
“她是在让儿子履行义务!你知道她为何把儿子招来么?是因为每年这几天是政府福利续约日,利迪亚需要单身妈妈的抚恤金。如果要继续拿福利的话,就要带孩子一起去签署。所以每年这时,这孩子就会出现几天。而且说句不好听的,我估计有个自闭症的孩子得到的抚恤金更多。”

我震惊之极,拍案而起,如果手里有惊堂木的话我一定已经扔出去了。
 
我站在菲利普跟前,激动地说:“这是诈骗!英国的单身妈妈是因为自己抚养孩子才能得到一份福利,钱是花在孩子身上的!她利用这孩子到政府续约拿钱,再把他一脚踢出英国算怎么回事?我怀疑政府給她的钱一分也不会花在这孩子身上!”
 
我怒了,我仇恨那些好吃懒做、钻空子吃政府的寄生虫,用的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更何况利迪亚还利用自己的骨肉,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而这时我也终于忽然明白,利迪亚加入私人俱乐部那昂贵的会费是从哪里来的了。

菲利普很平静,但脸上还是微微笼罩了一层黯淡:“你对利迪亚的怀疑一点也没错,利用和欺骗就是她赖以生存的工具,我早已经见怪不怪。可怜的是这孩子,从小在外祖母身边长大,自己的妈妈每次见到他都跟见到脏东西一样,所以他年纪这么小就忧郁自闭。”

“他的父亲呢?”菲利普看了我一眼,眼神转向对面的男孩。
 
奥格拉还在专心享受着冰淇淋最后的蛋筒。
 
菲利普缓缓地说道:“利迪亚19岁那年,和一些不良青年混在一起。有一天他们都喝醉了,其中的一个混蛋在她意识不清的时候对她进行了性侵。她怀了孕之后那男人却一走了之再也消失不见。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刚生下奥格拉不久,整个人颓废憔悴、极度厌世。她画画很有灵气,但是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情绪,她只想要逃跑,逃开过去,逃开她憎恨的男人、孩子和城市。
 
”然而我却爱上了她,是我一手制造了让她逃跑的机会,让她和过去一刀两断。只是我没想到,她逃开了那个国家却逃不出自己心里的荆棘,而她把我也拉了进去,给了我一身的刺。”

我半天说不出话。
 
这样的人生,和我能够理解的相差得好远。

“最让我难过的是这孩子,每年我都见到奥格拉,看着他长大,也看到他的情形越来越糟糕。利迪亚的妈妈很老了,根本没法全心照顾他。
 
“我跟利迪亚说过,我想要领养奥格拉,给他一点他从没得到过的父爱。但是利迪亚嘲笑我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她绝对无法忍受和奥格拉住在同一屋檐下,每天提醒她经历过的最羞耻的时光。
 
”于是我和她达成了一份协议:她现在可以住在我的房子里,但如果有一天她结婚了搬了出去,就必须同意让奥格拉和我一起住。所以我现在,为了我自己和这孩子,天天都期盼着她能找到一个可靠的男人,把她娶了去,从此离开这座倒霉的房子。
 
“如果她走了,我肯定会心碎,但对奥格拉和我自己都是解脱。”

我深深的吸口气说:“为什么?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到底欠了她什么,何苦要用自己的整个人生为了她付出?她对你根本毫无感激。”

“作为一个画家,一生想要做一个伟大的作品。”菲利普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沉醉的微笑,“我为了稳定,放弃了画画,是因为当时我觉得自己能够拯救利迪亚,而她就是我的作品。不过到现在你也看得到,这个作品根本就是彻底失败。但我也许还有一个机会,能够再拯救一个人,重新做一份作品。”

他眼神温柔地看向奥格拉。那男孩吃完了冰淇淋,正在舔着手指。

我看着菲利普,忽然意识到,尽管他再吝啬,他的灵魂深处仍然装着一个教徒般的英雄幻梦:他想要拯救别人,甚至不顾自己陷入泥潭。

我记得在菲利普那里看过利迪亚20岁时画的画。风景水彩,湖面空灵,天空很美,笔法纯净,让我很难联想到能画出那么美的画的人,竟然有一天会毫无羞耻地带着自闭症的儿子去政府骗钱。


17. 复活

之后的几天里,男孩回到了罗马尼亚。而我精心着装,带着画夹,去面试了。

导演面试时,因为我精心准备了三个月,考虑到了动画制作上的一切细节,所以没有我回答不上来的提问。
 
但我心里还是捏了把汗,每个竞争者都是出类拔萃的,十个提名者里选四个,那也只是五分之二的机会。

但是,第二天我就接到了评审团的电话,我的方案入选了!
 
我得到了全年的优厚资金,可以接受评审团的专业培训,有制作人帮我组建专业团队,我可以把自己写的故事做成动画在电视台黄金时间播出。资金还包含了我一年的生活和住宿。
 
这一次我没有跳起来,我坐在床沿上坐了很久,只觉得眼眶潮湿了。

我的心情难以形容。当我豁出去了一切,而终于在悬念中收获成果时,心里的宽慰从头沐浴到脚,像是一个在冰原行走了太久而冻僵的人,终于在温泉里活了过来。

我觉得过去的沉重和未来的恐惧一瞬间都被浇灭,我身上被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倦怠,每一颗细胞里都是阳光,我充满希望地复活了。

我很快就找到了伦敦闹市区面向太阳的一间宽敞房屋,一位好友将成为我的室友。我终于可以搬家了。
 
三个月,每天我都渴望离开这个让我的情绪低迷的困顿房子。
 
但是我也有一丝恋恋不舍,起码这里有我全神贯注投入创作的身影,房间的墙上还挂着很多草稿。

当我拿着大行李走出房门时,利迪亚也在。她惊讶地看着我说:“你真的得到了那笔资金?太了不起了!”
 
她很羡慕,眼神里闪过一丝妒恨和伤怀。但很快,她又明亮地笑起来,跟我说:“我有男朋友了,在俱乐部碰到的,是个银行雇员,人很好,下次你回来,我带你去见他。”

我笑了一下没说话,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再见到利迪亚。

走出大门时,菲利普为我开门,他穿着日式和服,光着脚,戏谑的眼睛里有一丝伤感。
 
他说:“这个房子是心灵的笼子,看来我是再也出不去了。但是祝愿你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希望你永远别再回到这里。”

我说:“好。”

他鼓励地对我笑笑,那扇门在阴影中合上。
 
我转身,义无反顾的朝向洒满阳光的大路奔去。


(完)


安潇 于 伦敦
 
PS.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这么长的故事你也看下来了,辛苦了!最后附上一枚彩蛋:我做动画导演时和团队的旧照。左边的女生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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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式早教、项目式学习,艺术、音乐与学术同行,分享英式教育和育儿的点点滴滴。微信公众号@安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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