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事儿(52)|| 林世钰:烟雨任平生 -- 高奶奶的行医四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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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农民多么淳朴善良,他们知道感恩,对救过他们命的人,一代代记在心里。
高奶奶 | 口述
林世钰 | 整理
我当医生是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当时毛泽东说“人多好办事”,所以鼓励大家多生孩子。作为妇产科大夫,我忙坏了。因为政府鼓励多生孩子,所以我们想尽办法治疗不孕症,努力让妇女怀孕生子。
我当时治好了不少不孕妇女,使她们当上了妈妈。其中一个叫靳智能(化名)的女人,1954年4月出生。她18岁结婚,1994年,15岁的孩子因为车祸丧生。这时她已经40岁了,月经稀缺,同时伴有更年期综合症。
之前,她生完第一胎后,又怀孕三次,但是由于中国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只好流产了。1999年,她找我治疗,说实话,我也没有足够的信心,一是因为她年岁较大,已经45岁了,超过生育年龄;二是她做过三次人流,最后一次是在五年前,子宫可能受到损伤和感染。
我和她谈了自己的想法。她流着泪说:“到50岁如果不能再怀孕,我就与丈夫离婚,让他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如果他不离婚,我就自杀,给他再婚的机会,以免绝后。”
我听了这话,很同情她,就试着给她治疗了三个月,失败了。
但她仍不灰心,又来找我,我又给她治了两个疗程,她居然怀孕了!
2002年她生了一个男孩。当时她已经48岁了,满面皱纹,两鬓微霜,她抱孩子出门,别人还以为是奶奶呢。
这两年,靳智能“奶奶”和其他病人知道我在美国生病、生活困难,托人从国内给我捎来钱和东西。让我很感动。当医生虽然很累,但是可以切实帮到病人,真的很开心!
除了不孕症,我还治疗了一些宫外孕病人。
1974年冬天的一天,雪下个不停。一辆汽车拉来了一个急诊病人,用担架一直抬到妇产科病房。病人脸色苍白,只说肚子痛。送她来医院的人说,病人阴道出血已经持续半个多月了,一小时前突然晕倒,她丈夫出差不在家。
我们测了一下,她血压很低,有时甚至测不到,心跳很无力。给她做了个阴道穿刺,抽出血来。我诊断确定为宫外孕,由于内出血造成失血性休克。我给她输入代血浆,马上通知手术室。病人的血压直线下降,情况十分危急!我赶紧打电话给院长,说来了个宫外孕病人,已经休克了。
院长问,她从哪里来?我说,省委二区。
他一听,不到十分钟就来到病房,马上安排人抬病人进手术室。这时病人已经神智不清了。
我既紧张,又觉得好笑:如果病人是个外地农民,外面雪下这么大,院长还会亲自跑来吗?
病人动完手术后,第八天就出院了。等她恢复后,问她家里情况,才知道她丈夫是省委领导的司机,她不是官太太,就因为住在省委家属院,才劳院长大驾光临。
也许,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我貌不惊人,衣不压众,又缠过小脚,很像一个混饭吃的医务人员,院长可能对我的技术不了解,害怕出医疗事故,所以才亲自跑过来。
有人说女人生孩子很危险,是一脚踩在鬼门关的,确实如此。特别是上个世纪50年代,我经常遇到难产的妇女,他们多数来自农村,当地医疗条件差,孕妇缺乏孕期保健,平时没有做检查,所以生产时发现问题往往太迟了,不少孕妇因此死亡。
高奶奶给病人做检查(照片提供:高奶奶)
印象最深的是两次横位难产的产妇。
1958年春天,凌晨两点多,一个横位难产的产妇被抬进来了,她丈夫姓郑。当时胎儿从母亲阴道里伸出一只右手,已经腐烂了,臭气熏天,脐带已无搏动,证明胎儿已经死亡。只能进行碎胎手术了。手术过程中,腐烂的内脏组织顺着我的手流进桶里,在场的医务人员都恶心得想吐。
我们把产妇治疗好了,让她带走七天的药,她就回家了,从此没有音讯。
4年过去了,又是一个深夜,这个产妇又被送进来了。当时胎儿从阴道里伸出一只左手,小手已经肿胀、乌青,脐带还有搏动,说明胎儿还活着。
我们赶紧做了内倒转术,胎儿顺利分娩,体重五斤半,是个男孩,但是脸色苍白,窒息了。经过抢救,他“哇”地一声哭了。一周后,母子平安出院。
半个月后,孩子爸爸因为孩子吐奶,牵着两头小毛驴来找我了,让我跟他走一趟。我骑着小毛驴在山道上行走,看着下面的万丈深谷,心里很害怕。
到了他家里,是个破旧的窑洞,夜里有老鼠“吱吱”地打架。我检查完毕,告诉他们孩子没有病,只是奶吃多了,以后让孩子多喝点水。
次日,老郑又用小毛驴把我送回去,这一次,我对骑毛驴已经习惯了,一路上和他有说有笑。
后来,这个产妇没有再生育,我和他们也失去联系。我没想到,他们一家一直在偷偷关注我的生活。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被打成“牛鬼蛇神”,1968年夏天,被造反派批斗。老郑带着孩子来到我所在的医院,告诉造反派:“我看高大夫是个好人,她特别同情农村贫穷的病人,救活了很多人。你看,她救活了我的孩子!”
造反派恼了,说他为“牛鬼蛇神”翻案,罚他们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不让他们喝水,也不让他们吃东西。我看到这种情况很难过,但也没办法。天黑了,老郑领着孩子悄悄逃回家了。
1990年7月,我退休了。不知道老郑怎么知道这个事情,他以为退休是下岗,怕我无法生活,就领着儿子提着一篮子柿子到郑州到处找我。
两天后找到我,他诚恳地说:“现在我们家生活好了,从山上的窑洞搬到了山下的平房,还买了一台带拖斗的拖拉机,农活闲时可以外出运煤挣钱。您到我们那里住,我给您养老。不是您老人家,我早就断子绝孙了。”
那时小郑已经长成一个健壮的汉子,而且娶妻生子了,我看了很欣慰。我给他们解释自己只是退休,还有收入。他们这才放心离去。
2008年夏天,高考招生完毕。当时老郑夫妇已经过世了,小郑领着大女儿到我家,说:“这孩子考到了河北医学院,她毕业后想到农村去当一名妇产科医生,帮助别人。她爷爷奶奶经常和她提起,要不是您老人家当时把我救活,哪有他们这帮孩子!”那时,他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你看,当时的农民多么淳朴善良,他们知道感恩,对救过他们命的人,一代代记在心里。
这也反映了当时的医患关系多么好,不像现在,一些医生不是以治病救人为天职,而是以捞取好处为目的,动手术收患者红包。那个时代搞政治运动,特别是经过“文化大革命”,人心都变坏了。中国医院目前医患关系很紧张,经常发生患者家属不满意医院服务、伤害医生的事情。
【林世钰:从1954年到1974年,高奶奶在河南省第二人民医院妇产科工作了20年,其中8年正值“文革”期间,她被迫离开了工作岗位,日夜挨批斗。所幸的是,1974年4月,“文革”结束的前两年,她重返医生岗位,被调进河南省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后更名为“河南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妇产科工作。】
我当时接管了23张病床,与之前的医院相比,不算多,技术上也不是问题。但是,这里住院的“病人”比较奇怪,我逐个查了一遍,发现她们没有什么病症,在我看来都没必要住院,却不知道为什么住进来了。而且她们生活很随意,比如晚上可以回家住宿、会客,探视也没有规定时间,人来人往,像自由市场一样。“病人”还让医生开指定的“药”,多半是营养药物,日用品和化妆品。整个病房简直是个疗养院!
我恼了,这不是浪费人民的血汗钱吗?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不是伺候特权者。况且,我马上要给大学生上课,病房里住着这些特殊的“病人”,怎么让学生实习呢?简直是误人子弟!这些“病人”全是无病呻吟,她们用的药物根本不属于公费医疗报销的范畴。
高奶奶工作过16年的医院,如今依然人来人往。(赵国勤摄于2018年10月)
我直接要求她们出院,结果引起了一场风波。有人认为按照“中医政策”,就应该接收这种“病人”。但我不管,我与郑州市各大医院联系,找真正的妇产科病人来我们医院,这样学生们可以学到真正的知识。
当时还有件特别奇怪的事情——妇产科病房还住进了一位男病人,让人感到很尴尬!他患的是脑血栓,已经是半植物人了。他本来是内科疾病,为何住到妇产科病房来了?原来他是一个地委书记,他老婆认为妇产病区干净,出入自由,所以就找人把丈夫安排进了妇产科病房,在这里住了很多年。我发现,他用的“药”是他老婆指定的,花露水,痱子粉,雪花膏和人参等都开,可谓是“一人开药,全家使用”,花的全是公家的钱。
他老婆盛气凌人,对医生护士说话全是指责的口吻。如果不顺她的意,就跑到院领导那里告状,说医护人员对老干部不负责任。她也告了我很多回状,我不跟她计较,但一直坚持让她丈夫转到内科病房。
当时我收了一些来自农村的妇女,多是自费病人。有时吃饭都困难,我就自己拿钱给她们买饭票。那个女人就到处制造舆论,说我收了一些又脏又臭的农村女病人,影响病区卫生,而且她们说话嗓门大,影响其他病人休息。还说我的模样不像大夫,像一般市民妇女,所以才接收农村女病人。我不理她,但是农村女病人常跟她吵架。这种乱哄哄的局面维持了一年多,直到她的丈夫1975年夏天死亡时才结束。
他一死亡,我就赶紧让护士把病房消毒干净,接收农村来的急重病人。
1974年秋天,我们接收了一个来自农村某小学的语文老师张兰英。她患了“急性盆腔炎”,不断呻吟,高烧39度。我们检查后,发现盆腔有肿瘤。我告诉她患的是卵巢囊肿,柄蒂已经扭转,坏死了,需要急诊手术,不能再拖延了!
她的家属听到了,说,其他十几个大夫都说是盆腔炎,打针吃药就行了,这个女医生却说是肿瘤,需要急诊开刀,而且那么主观。看她的样子像个普通妇女,貌不惊人,她行吗?
正在这时,张兰英说话了,“我快痛死了,不能吃饭也不能睡觉,既然来了,就听大夫的吧。”
十几分钟后,她被推进手术室。在她半身麻醉的状态下,我打开她的盆腔一看,右侧有个挺大的卵巢囊肿性肿瘤,柄蒂扭转两周,嵌在骨盆腔内,而且已经坏死了。
我把摘出来的肿瘤给张兰英看。她笑了:“大夫的技术太高了。我们不能以貌取人。这是技术工作,哪能少数人服从多数人呢?”张兰英出院后,给我们写了一封感谢信,贴在中医院食堂大门前。
从此,医院那些人就不再说这说那了,妇产科病区的处境大大好转。我当医生近40年,比较得意的是后期治疗恶性滋养细胞肿瘤,现在还能清楚地记着几个病例。
1975年除夕前几天,下着大雪,天气很冷。我路过郑州一家医院门口,发现一对年轻夫妇披着棉被坐在架子车上。有人问:“咋啦?”他们有气无力地回答:“医院不让住院。”“啥病?”“绒毛膜癌。”
我当时正要找妇科病人住院,就挤进去问了详细情况。病人马根莲无奈地说:“我得了绒毛膜癌,但是住不进医院。”绒毛膜癌是恶性滋养细胞肿瘤的一种,是由妊娠引起的。它因为治愈率低,当时被一些医院视为不治之症。
雪越下越大了,看着这对夫妇身上盖的被子几乎成了一床雪被,我就对蜷在架子车上的丈夫说:“跟我走吧,他们不收,我们中医院收!”
当时的医院,还处在“文革”的尾声,一切仍然混乱,医疗质量也明显下降。病人入院后,招来一片风言风语。一些好心人为我担忧:绒毛膜癌死亡率高,条件好的医院都治不好,就我们这条件,能搞出啥名堂来?
我没有害怕,而是想尽一切办法:没有化验设备,就让护士提着标本到北京求援;没有血库,就跑遍市内各大医院;缺少药物,就找医药公司援助。
四个月过去了,病人的各项指标恢复正常,她被我们治愈了!
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是可以治疗绒毛膜癌的,它没有想像的那么难!
此后,陆续有绒毛膜癌患者转到我们医院来。说实话,当时我们收治绒毛膜癌也是出于无奈。容易治的妇科病人,其它医院不会转给我医院的。但是他们知道绒毛膜癌难治,就把自己不想收或者治不好的病人转过来。在这之前,我也没见过什么绒毛膜癌病人。后来发现患这种病的妇女挺多的,这与计划生育政策下妇女被迫打胎有很大关系。
那些转过来的病人,我们大部分都治好了。其中5例绒毛膜癌脑转移,我们治好了4例,只有一例死亡。
让我感到遗憾的是,一个叫张春月的病人死了,至今我仍感到悲痛。
1976年的一天,33岁的农民张春月入院,她的绒毛膜癌转移到肺了,肺已经呈云絮状了。
各项检查完毕,刚开始大剂量化疗一天,病人第二天就出现心力衰竭。我以前没有见到这种病例,就请外面医院的心血管专家会诊三次。他指示马上停止化疗药物,加强大剂量的强心药。我就按照他的指示给病人用强心药。结果,病人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两天后病情加重,第四天就死亡了。
对于她的死亡,我很难过。心里一直有个疑问:用强心药是否合适?病人为啥死得这么快?我问过很多人,也看过很多书,没有得到答案。直到1978年我到北京协和医院进修时,宋鸿钊教授才给了我满意的答案。
当时我们在上课,我向宋教授提出了我的疑问。他回答:“病人出现心衰,是因为绒毛膜癌细胞转移到肺引起肺动脉痉挛造成的,这时应该加大化疗药的剂量,可以控制肺转移绒毛膜癌病灶,肺动脉痉挛就会自然消失,而不能用强心药,强心药会促使病人心衰加重,死亡更快。病人死亡完全是误治的结果。”
后来宋教授在全国各地讲绒毛膜癌,常常提到我发现的这个误治的病案。他夸我喜欢思考和研究问题。由于他到处替我宣传,于是全国很多地方知道我们医院可以治疗绒毛膜癌,就给我们来信,请教治疗方法,有的单位还请我去讲治疗经验。
我们医院前后接收了500个绒毛膜癌病人,仅仅死亡13个,治愈率相当高。我因此获得河南科技成果二等奖,一时成了当地治疗绒毛膜癌的“明星”。
做了几十年医生,我的工作主要是给病人看病,给学生上课,带学生实习,所以必须以身作则。从1974年到1990年,每逢节日都是我值班,让大家回去过节。到了80年代,护士长被我感动了,主动过来陪我值班。我出身不好,又不是党员,所以只能依靠技术上的努力和勤勤恳恳的工作态度,才能在妇产科里坐第一把技术“交椅”。
因为病人多,加上我又很负责任,所以无力顾及家事。孩子们放学,第一声都是叫“爸”,因为他们知道妈妈不会在家。我小女儿还说:“我妈妈只要听到外头有人叫一声‘高大夫’,就一蹦走了,几天见不到她。”
我心里对他们有亏欠,但没有办法。病人大老远跑来治病,这关乎生命,一分钟都耽误不起。
我不是不爱孩子,只是当时真的太忙了。希望孩子们现在可以理解我当年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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