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应该是什么样？你其实是有期待的。”

记由展览《水 身体 时间》引发的与艺术家欧鸣的对话（节选）

时间：2018年11月22日 

地点：工作室画廊_画廊空间

录音转文字 / 董凡超 

文字翻译 / 孙萌

文字整理校对 / 工作室画廊

全文共分四部分，约2万字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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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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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我开始用石膏做坨坨是在刚到上海的小工作室里。好像是三四年前。

庄：好像是2014到15年间。

坨坨 ，石膏, 2014

以上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欧：我第一次在工作室的地上，在一个废弃的石膏固体上糊了一层石膏，糊完了之后就完全没当回事。一次无意中再看到，感觉它好像是活的，好像在跟我说话。有这种感觉。我没有搬动它，体量很小就在地上。我拍了一张照片，当时很吃惊。做了这么多年雕塑，最后怎么会做出这么一个东西？我觉得它是一个东西，是一个存在，好像有一些独立性的因素；支撑它存在的原因好像被我看到了，那时比较肯定。

但是我更大程度的其实是沮丧。什么原因呢？雕塑应该是什么样？应该是一种什么意味？其实是有期待的。但是它完全不同于你头脑里面的那个期待，那个时候其实是很沮丧的。你知道么？就是没有实现对自己的控制，会感觉很沮丧。

庄：嗯！你会感觉原来这个东西就是这样而已，是么？

欧：对！原来它没有味道！就像当你喝完了所有的可乐之后，发现白开水最好喝。但是又拼命地想要在里面加点糖，加点什么东西。当你做一个展览的时候，又会有欲望。但是现实和工作会一步一步的告诉你世界不是那样运转的。不是你能控制的！

所以出现这么一个东西，我晃了很大一阵神，没缓过来。不知道做什么。过了很久，我才尝试又做了几个跟它差不多的。那是有意识地去做，头脑里就会一直徘徊，为什么？从2010年开始选择用石膏这个材料作为我工作的主体就在一直反思，喜欢它什么呀？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一直用石膏。我也在想，也想变一变，也想换一个花样。但是当有了《无题》之后，就开始意识到，它在给我能量了。我就重复它，不停地重复它。重复它的时候，发现触觉很舒服，手很迷恋触感。就跟你对空间会有依赖一样，触觉也会有依赖。人是有很多依赖性在里面的。就像你经常到画廊来，必须到办公室，放假也想到这里来坐一会儿一样。

庄：对！

欧：就会有这种感觉。石膏从液体到固体，手上的触感是很舒服的。长时间不糊就会不舒服，只是想糊一坨石膏而已。想要感觉它带给我的触觉而已。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它是很综合的感觉。包括它会很快变干，然后时间、触觉这些维度就会发生作用。

庄：我从这个展览开始，真正开始意识到石膏是一个非常好的材料。它对于人的心理变化的呼应；从液体到固体，最后形成一个形状。它会固化，不是一团水最后又变成了一团水，而是把过程纪录下来，呈现出来。当它还是液体的时候，是那么贴近你的意识的变化；能如此迅速地呼应你的感觉。之前看你2013年的资料的时候，有一个展览名字叫“心力”。我当时觉得这个名字太文学化了。但现在我觉得它就是这样的，特别能感受石膏这个材料非常好！

欧：最近我老是回忆2003年开始学雕塑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翻制石膏雕塑。我特别喜欢去翻制雕塑。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爱上雕塑这件事的！白天上泥塑课的时候不停地做，没想怎么做得好，只是想多做几个，有足够去翻制的机会。这个事情最近一直在我头脑里被回忆起来。

上文化课的时候我都在想，石膏模型该敲了，该给它开模了。因为如果再不开模的话里面的石膏浆和外面的石膏模可能会粘一块儿。其实这里面就有时间的维度，同时又有空间上的转换。你明白么？我很痴迷于这个东西！所以在2004年的时候就大量的翻制石膏雕塑。

这个时候的时间感，不是说石膏它很快会固化，而是翻制石膏雕塑这个工艺本身，含有时间的因素。就像做饼一样，什么时候煎，什么时候得翻，是讲究火候的，时间的意味在里面。这种工艺上的，流程上的时间感我很迷恋。因为把握得越好，翻制雕塑成功率就越高。你就会越来越熟练。我想各行各业的人都会对这个时间和火候有一种把握。那个时候我很迷恋这个东西。

它从空间上，材质上也是有转换的。一个泥巴的雕塑，经过翻制变成了其它的材料。亲手转换的过程，要去把握这个火候。你要去把握石膏时间上的火候，在什么时间段石膏干到什么样的一个程度。虽然我是从2011年开始持续使用石膏这个材料的。但是从刚开始接触雕塑，接触石膏这个材料，它就最大程度地和我这个个体之间有些关联。这是一些题外话。

庄：你有一段时间把树枝放在里面，石膏糊到外面。

欧：那是2011年的时候，开始主要拿石膏进行创作的时候。我需要里面有一个支撑。石膏它是液体的，撑不起来。我觉得树枝好像…

庄：有大自然的信息。

艺术家工作室场景，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欧：用铁丝吧，它挂不住石膏。树枝它能挂得住石膏。

庄：所以说那些雕塑里面是有树枝的，拿不出来。

欧：对，拿不出来。我2010年到北京租工作室。那边石膏和树枝是最容易得到的材料。当我想让石膏在空间当中有些造型，树枝作为支撑是最快的方式。那个时候就大量地把石膏液凝固在树枝表面。

庄：但是后来为什么你就选了几件作为翻制的去做展览？树枝有很多的，你为什么最后是那个形状呢？其实也不是一个完整的树枝，它是各种树枝组合起来的对吧？

艺术家工作室场景，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欧：对。树枝都是有过改造的。不是拿过来单纯地把石膏给它糊上去。我拿一根树枝用石膏上糊去，石膏凝固后，能支撑得住的时候，就想下一根树枝该怎么样。我把学金属焊接的美学经验转换到了树枝和石膏上。当你在空间中用石膏把树枝凝固住的时候，它在空间上的意味是可以发展的。当时我把树枝都是颠三倒四的这样去拼接组合。

艺术家工作室场景，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庄：我可以感觉到，当时石膏这个材料，并没有像今天这样，跟你的精神有这么紧密的联系。

欧：那个时候更多的是我学习和知识经验里面的一部分。

庄：然后你其实有一个很大的诉求是慢慢地不要这个树枝啦。

欧：但是用石膏和树枝，也有很亢奋的时候。它并不是你头脑里的一个图像，而是非常当下的和材料的一种接触，在空间当中做出的选择。所以在你的感受里，它也是有发展性的。当我拿起一坨石膏液把树枝凝固住，从一个很小的基础往空间当中开始蔓延，会感觉有一种上帝之手的感觉。好像在创造一个东西；在形成一个从来没有的事物，一个对象。那个经验，让我感觉很深。

艺术家工作室场景，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艺术家工作室场景，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庄：就很兴奋，材料，工作，你真的在创造一些实在的东西。

欧：你的材料、方法、头脑里面的精神感受，它随着时间的维度展开而被你感觉到。它很统一。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做出来的雕塑会很不一样。那怕同样是石膏和树枝，也和其它状态下做的东西不一样。

做多了以后，树枝很生物的信息它始终被包裹在里面。我尝试去掉这种信息。就开始把石膏液直接倒在地上，做很多的石膏条。当成固件来起到迅速支撑空间的作用。再拿石膏液把它们粘和到一起，过渡到这样的一种状态。

艺术家工作室场景，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艺术家工作室场景，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直到在“艺术8”驻地的时候，还有部分的东西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做的。另外我还用手捧，石膏液在手里慢慢挥发固化，形成一坨，一边粗一边细，直接堆积起来。

庄：那是在“艺术8”驻地的时候做的?

欧：嗯。那个时候我只是希望它往上长就行了。不希望它有任何的造型。只是希望它往上长就行了，就像盖房子一样，手上一坨坨的石膏往上堆，感觉是一个建筑性的，功能性的东西。

以上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庄：我觉得人在看一个东西的时候会自动给它一个理由。他们甚至是不会觉得，哦，石膏这个东西它自己是不能在空间当中进行支撑的。所以说你之前说的向上，想让它不停向上的愿望。我现在能够理解了。我完全没有经验，就觉得向上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天大不了的意义。但你刚刚一说我就明白了。石膏是液体呀，它拌了水以后顶多在地上就是一摊嘛，没有办法起来。

欧：直到这个作品《巴别塔》我都还想让它不停向上。但向上的元素就完全不一样了。它完全变成了石膏液。

《巴别塔》

石膏, 2013

以上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欧：当时虽然在“艺术8”驻地，但同时也没有间断在黑桥工作室的工作。当时是晚上在工作室，白天去“艺术8”，两边都在做。在工作室创作的作品《一个工程》，是间隔时间最长的一件作品。四个月的时间，我都不知道在上面再加什么。半年之后才发现，那个东西其实已经完成了。它是完全趴在地上的，我允许它就趴在地上，上面还保留了石膏柱，想要去占据空间的那种意图。它是保留了我想让它往上发展和最后允许它趴在地上的一件作品。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工作是先于理解的，它们不是很同步。我可以不按照隐隐约约的感觉来工作。

《一个工程》石膏, 2013

以上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庄：这件作品是在你用树枝之前还是之后？

欧：用树枝之后。是在用石膏条的过程当中。所以上面还保留了几根石膏条，下面是一盆盆的石膏液直接往地上倒的。它趴在地上，是实心的，很重。

庄：当时你并没有手的参与，就是放在地上，干了，然后再放一层？

欧：我用的不是手，是平铲。所以有些地方是平的，有些地方是石膏液流淌的自然肌理，像水被瞬间凝固住一样的效果。之后我就放弃用石膏条来继续占据空间的意图。我感觉自己工作的领地一下跑到另外一个场所里面去了。开始不喜欢我之前对雕塑的一些理解和理念了。我再看卡罗，大卫史密斯等等这些东西的时候没有那么兴奋了，感觉他们揭示出来的美学理念对我来说不起作用了。我觉得从材料到方法，都和我不兼容了。

庄：不能打动你了是吧？

欧：对，不能打动我了。不能像读书的时候，用树枝的时候，感觉还在他们的系统里面。但是从《一个工程》开始就意识到不同了。同时在“艺术8”驻地的时候也有一个作品对我很有启发。

庄：球球?

欧：工作的过程中有很多来不及用的石膏，废弃的石膏液会随手一扔，丢多了之后就摊在地上。有一次我就想让它们滚动起来。就把它翻过来，底也糊一下。最后形成了一个球，没有一个平面的暗示，形成了一个很小的球。它是一个滚动的空间状态，表面的肌理也很丰富。

《球球》石膏, 2013

以上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庄：独立的一个生命。

欧：对，它表面的肌理开始起作用了。有些铲刀的痕迹，手上的痕迹，涂抹的痕迹。它的制作过程，形成方式就开始工作了。于是我就做了一个体量更大的。这几件作品，对我很有启发。当时使用石膏这个材料已经有三四年了。

《无题》石膏, 2013

以上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庄：很显然前面几年你的进度和变化快很多。我觉得前面几年你一定程度还是在用这个材料。包括树枝也好，到《一个工程》之前，我觉得你还是在用这个材料。你如何使用这个材料，还没有真正进入到这个材料本身。或者用你的话说，很精神层面的那个东西。

欧：也可以这么说。但是你要知道每个阶段的真实都不一样的。

庄：这么说吧。在《一个工程》之前，它对你来说是一种材料。而今天我觉得它已经不再是一种材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应该用材料来形容。

欧：对，我明白你说的意思。

然后在那个阶段之后，我在工作室里面做了很多饼，摊在地上的一些饼，啪，啪，啪，把它平摊在地上，倒到地上，做的很小。做了很多石膏饼，那些小东西就一直没有陈列过。那些东西现在想来也很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来到上海之后不久就有了坨坨。

以上图片由欧鸣工作室提供

庄：非常能够感觉前面的那些还是材料，然后你也很大程度地跟这个材料呼应。后面更多是像伴随你精神成长的一个人物一样。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一个东西一样。它伴随着你的精神去经历很多东西。最后它帮你呈现，呆在那里。所以我更觉得它像一个活物一样。而到了《花园》或者到了《处境》这里，我又发现它给了你新的暗示，指向一个更大的地方，你又可以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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