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彼岸的老父老母 肝肠寸断
编者按:昨天发了一文最好的告别。收到不少读者的留言,他们与小张老师分享了那种父母在却不能在跟前尽孝,父母去却不能扶棺痛哭的无奈与断肠。疫情之下,想要返祖籍国探亲困难重重,办签证几个星期,航班熔断一票难求,还有种种隔离、限制与不便,多数定居海外的华人得知国内的亲人病重、病故,只能遥寄相思,以泪洗面。
在此,选编迈阿密大学Yang Haosheng教授怀念母亲的文章。Dr. Yang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随后在哈佛大学东亚系取得博士学位,目前定居美国俄亥俄州。
2020年1月14日,我结束了短暂的两周探亲之旅,依依不舍地飞回美国,下定决心以后寒暑假各回国一次,抓紧时间多陪伴耄耋之年的父母,没有想到至今没能再回祖国,跟妈妈也已经天人永隔一年之久了。
或许是因为没能跟妈妈告别的缘故,这一年多来我仍然跟妈妈一起度过,无论开车经过闹市或旷野,还是夜深人静独处之时,思念如影随形,遗恨深入骨髓。自己少年离家,数十年来与父母各自独立生活,轨迹渐行渐远。在妈妈离世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走近家族史,更深切地感受了一颗美好善良的灵魂曾经拥有过的人间悲喜。
妈妈在抗战中期出生于黑龙江省的边陲小城,姥爷精明能干,家中薄有田产,但女儿照例不被重视,当地伤寒流行,家中只给男孩打了疫苗,女孩死生由命,六个子女仅存其二。
妈妈的童年受战争影响甚微,受土改影响巨大,姥爷在暴风骤雨的前夜带领妻儿仓皇出逃,落户沈阳老城,在市场摆杂货摊糊口,一切从零开始。
姥爷躲过了被肉体消灭的危机,却躲不过已经头无片瓦仍被划为“地主”的命运。妈妈作为“阶级敌人”的女儿长大,偏又体弱多思,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成了习惯,怕出风头,躲避社交,居安思危,内心长怀惶恐。
妈妈常说她最向往的职业就是图书馆员,只需与书本作伴,远离尘世喧嚣。然而命运总是不可琢磨,妈妈从大学毕业以后被分配到司法系统,在本省最大的监狱之一担任文职,每日面对的不乏穷凶极恶之徒,更需遵循严格的规章制度。
小时候但逢妈妈在男犯监狱上课,课后未能按时返家的日子,家人总要去单位打听是否发生意外,并在监狱门口等候。在60、70年代的历次运动中,妈妈负责整理罪犯档案,亲眼见证了张志新被羁押、割喉、枪决的过程,之后对自己的工作更加三缄其口了,并教育我跟姐姐要终生远离政治,敏于事,慎于行,讷于言。
这样在颠沛流离中成长、饱经现实风霜磨炼的妈妈,竟然始终保持着一颗单纯的心,一辈子没有学会人情世故。家中两代共四名中文系毕业生,只有妈妈不是一个“俗”人,可惜林黛玉生错了时代进了大理寺。
妈妈不擅社交,跟人交往不会虚与委蛇,错付了满腔赤诚的时候常有。妈妈不擅家务,买菜遵循“贵即是好”的原则,从不讨价还价。单位发制服,妈妈省了置办行头的精力,她自己不买衣服,也想不起打扮女儿们,我跟姐姐从小独立自主,从初中起我跟好友逛街,就会顺手也给妈妈买一件常服。
我自己做了母亲之后,回想起当年妈妈对我们的照顾,并非毫无怨言,但是看到晚年的妈妈精神状态像小女孩儿一样纯粹,读到好书废寝忘食,收到鲜花欢欣雀跃,吃到美食由衷赞美,心里又特别感恩,因为我没有一个被尘世的艰难压倒、满面愁苦的母亲。家中小女就说过,祖辈之中她最喜欢的是姥姥,因为姥姥的笑容跟小baby一样,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妈妈晚婚晚育,家中四世同堂多年,负担繁重。她辛苦操劳半生,退休后稍得解脱,但健康每况日下,饱受病痛困扰。“目光放远,万事皆悲”。对忧思多虑的妈妈而言,人生的底色必定是悲凉。小时候妈妈教我唱的唯一一首歌是《苏武牧羊》,至今我仍记得其中伤怀的词句“夜在塞上时听笳声入耳痛心酸”。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从未欣赏过样板戏,战斗歌曲,她最喜欢李叔同填词的《送别》,长亭古道,芳草斜阳,“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正因人世凄清如许,妈妈选择宽容慈悲,对人温柔宽厚,对己自律自强,一辈子没有给任何人增添过负担,包括自己的子女。妈妈是单位里公认的才女和文化人,同事亲友常请她为新生儿起名字,所有妈妈起的名字都远离地球,直指广袤的天空与明亮的太阳:昊,昇,暄,辉,映… 我想这些字眼代表着妈妈所希翼的世界:天高海阔,自由少羁绊,充满永远的温暖与光明,这就是我柔弱又坚强,温婉又有傲骨的妈妈。
家中姐妹二人,容貌上姐姐肖父,而我类母,中年之后尤甚。妈妈过世,带走了一部分的我,失魂落魄至今;每次照镜子,看到一部分的妈妈又让我欣慰。失去的未曾远离,直至未来重逢。
感恩的心 感谢有你
长按识别关注小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