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婆婆大人
当我打下这一行字的时候, 我的婆婆还坐在灰狗 (Greyhound) 上,正在回匹兹堡老家的路上。感恩节家庭聚会已经结束, 孩子们与奶奶依依惜别。
我和先生老派没有举办过婚礼,他从美国飞来中国拿着玫瑰花和订婚钻戒,单腿下跪求婚的那一刻, 我是又惊又喜 ;我答应了他,而且拉着他很快跑到珠宝公司买了一对结婚戒指,然后就进民政局宣誓为夫妻了。从订婚到结婚,三个小时搞定,双方父母都不在场。
我问先生你父母同意吗?先生说:父母让我谨慎一点。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觉得先生父母的担心不无道理,一个儿子只见过两次的中国女人,还是单身妈妈,竟然隔洋将家中最乖、最聪明的儿子给拐跑了。
移民至美国后,沉浸在小家庭以及与娘家的团聚之中,也没有及时去婆家报到。于是他们派出先生二姐一家前来刺探,还带来一份贵重的“欢迎来美国”的礼物。
记得,姑姑进门坐下环视一圈后,点头称赞:有了女人的房子就是不一样。先生憨厚地笑笑:宁一下飞机就开始整理了。姑姑拉着我的手:安顿下来后,去老家一趟吧。
转眼就是美国独立日,老派决定带我和孩子回老家见家人。我想“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于是打点行装,做好冒险的准备,既然拐跑了人家宝贝儿子,厚着脸皮挨几句骂也是应该的。
当车子驶进慕瑞路的老宅,忐忑不安地下车,刚刚在车道上站稳,忽听得一个脆脆的童声“They are here (他们到了)”,紧接着一大票人从屋子里涌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子高高的公公和个子矮矮的婆婆,以前只在照片上见过,现在突然活灵活现、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我紧张地想后退,可是先生挡在我身后。
正不知所措之中,婆婆张开双臂大叫着我的名字,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公公则紧紧搂着我带过来的儿子。小朋友们在一旁拍手。一时间,一股暖流涌上眼眶。
接着,婆婆拉着我的手,介绍立在车道上迎接的各位家庭成员,然后,在家人的相拥之下,我进了门。
进门的小媳妇琢磨着该怎么称呼公公婆婆呢?却听得其他的妯娌叫公公鲍伯(Bob),叫婆婆柯莱特(Colette),大家安之若素。在东方社会浸染了这么多年,对长辈直呼其名,我是浑身的不自在,怎么叫得出口呢?最后,还是按照小辈的叫法,叫公公Grandpa, 叫婆婆Grandma, 大家都心安。
进门没多久,我也发现公公婆婆对我了如指掌,估计先生和那探路的姑姑没少跟他们汇报,对我为了家人团聚,远离故土、放弃中国的高薪工作, 报以赞赏,一颗悬着的心就这样落地了。
初见公婆和姑姑,没有端茶端水的机会,反而顿顿好菜好饭招待。他们遗憾不会做中餐,就带我到城里最好的中餐馆。点完菜,等菜上桌时,我才发现原来是每个人各自点自己的菜,不像在中国,大家点菜共享。我点了一个鱼翅汤,幸亏婆婆细心,多点了几份开胃点心,那个鱼翅汤是我喝过最好的汤!时隔半年,再去时,餐馆易主,鱼翅汤不复存在,成为最大的遗憾。
先生家庭侍奉天主教,公公鲍伯(Bob)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一到礼拜日,全家必着盛装去天主教堂Catholic Church。婆婆对公公的教会颇有微词,于是她给自己选了另外的圣公会教堂Episcopal Church。主日,我们全家先跟着公公婆婆到天主教堂做礼拜,然后陪着婆婆到圣公会教堂。
我第一次进美国的教堂就是跟着婆婆,她在车上非常详细地向我描述了礼拜的程序和礼节,对我这个“异教徒”充满了尊敬,也从来没有在信仰上给我压力。后来,当公公婆婆来家里做客时,每逢主日,我们也带着他们去教堂。
公公婆婆没有孩子的邀请绝不登门,而且每次来做客,从不超过三天。我很疑惑。婆婆解释孩子的家不是自己的家,公公又说,Benjamin Franklin famously said that guests, like fish, begin to smell after three days. 富兰克林真的有过这句名言“鱼放三日发臭,客住三天讨嫌”吗?
他们第一次来家做客时,邀请我们去当地的美国餐馆进餐,等到他们掏出信用卡付账时,我傻眼了,怎么可以这样呢?他们是客人啊。先生笑笑说:这是他们的老传统了,感谢孩子的招待,下次我们回老家也照着做就行了。
分寸拿捏之好令人钦佩,所以,每次公公婆婆来家,孩子们总是欢欣鼓舞,每次离开的时候,孩子们都黯然伤神。
刚到美国的头几年,每到天冷时分,都会和孩子就穿衣产生分歧,家中时时听到“河东狮吼”。在中国,一入冬就开始穿棉毛裤和棉毛衫,儿子偏偏不喜欢穿,更有甚者,一年四季喜欢穿短裤。当我向婆婆抱怨时,婆婆风清云淡地问:孩子有没有感觉冷呢?如果他因此生病了,他就会得到一个教训,下次就会多穿一点。
当我听到养过七个孩子的婆婆站在儿子一边,为他据理力争时,我惊讶得合不拢口。不过,从此以后,我睁一眼闭一眼,亲子关系得到不少改善,孩子的身体也不见得差到哪里。
与东方的祖父母不同,婆婆每次来家里就和孩子们滚在地上玩游戏,家中的玩具多数出自她之手。有的玩具还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比如,有个光能射击玩具,孩子可以用塑料手枪瞄准三个靶心--三只鸭子,每次射中就会有鸭子们的欢叫声。
当我在厨房做饭或者在书房用功读书时,突然听到这种噪音,相当的崩溃。每次和先生说,家里玩具堆满了,请你母亲不要再买了。不知是老派没有转达到,还是奶奶我行我素,总之,每到家人的生日和圣诞节,家中仍会收到大包小包的礼物。
婆婆为我挑选的丝巾和其他礼物非常有中国风格,很多朋友以为我在中国购买的,没想到是美国婆婆在美国选购的,还有她送我的小铲子,十多年来在庭院陪伴我,仍然簇簇新。
公公和婆婆的关系非常好,他们在大学相恋,五十二年的婚姻从没有红过脸。公公是工程师,婆婆是护士,成家养育孩子后,婆婆就辞职成为一名家庭主妇,将七个孩子全部培养进大学。
婚后,我常见老派在家中收集打折券(coupon),购物时可以省点钱,我问他从哪里学来的,他说小时候常常看他妈妈这样做;为了支持我的梦想,老派乐意分担多数的家务;对我带过来的儿子视如己出,父子俩无话不谈。我非常感激婆婆培养出这样的好儿子,让我受惠了。
婆婆的烹饪手艺是我所见过最好的一位,每次家宴为她打下手,学到很多,每一道菜都像一件艺术品,所以,我想当然以为她酷爱烹调。后来,一次聊天中,她告诉我,她并不喜欢做饭做菜。一个不喜欢做饭做菜的女人,几十年如一日,将一家九口的膳食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是多大的爱意在其中呀。
婆婆虽是家庭主妇,但是爱读书报,关心时政,很有正义感,还时不时跑到华府参加示威游行,为弱者打抱不平。公公很理性,从不反对,但从不参与其中。不过,有一次我看到公公也随着婆婆去华盛顿特区,很好奇:您也参加游行吗?公公笑着说:不是的,我去做保镖,万一柯莱特被警察逮着了,我去保释她回来。
公公去世时,我抱着年幼的幺儿参加葬礼,望着躺在棺木里的慈爱的公公,泪如雨下。站在一旁的婆婆却过来安慰,这是天父接鲍伯回家,我们应该为他高兴,当我们完成人间的使命时,我们定会和他相聚的。
寡居的婆婆在公公去世后,一直住在老宅,一个人独自打理庭院和众多房间。房间的整洁程度令人称奇,就连书架上也是一尘不染。
隔三差五还去公公墓地献花,这是一个合葬墓,婆婆将自己最后的归宿安排在她最心爱的人旁边。等她安排好一切,她才告诉子女,在子女们一再要求之下,才让大家凑一份子在墓地旁加上一条石凳。
有一天,婆婆来问我的社安号(类似中国的身份证号)。我觉得很奇怪, 于是向先生打听婆婆在做什么。先生说婆婆在办理遗嘱以及遗产分配。我说分配给七个孩子不就行了吗?先生淡淡地说,万一他先我而去,遗嘱上有我的名字,就是合法的继承人。我听得目瞪口呆,不过心里佩服婆婆考虑周全。
当她将这一切都料理妥当后,热爱旅游的她开始踏上周游美国和世界的旅程,有时候和家人同游,有时候独自一人上路。
我们曾经带着她去过加拿大。每次游玩好一处,离开酒店前去她房间接她时,看到她的房间与入住时没有两样,只是用过的床单和浴巾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卫生间地板上,茶几上留着几美金的小费。我想象着来清理房间的服务员一定和我一样惊讶:这房间到底住过人吗?从此,每到一地,我也要求孩子们尽量将酒店房间保持入住时的整洁,减少服务人员的辛苦。
刚开始一起旅游时,我和婆婆会因饮食问题有些分歧,我喜欢中餐,不喜欢汉堡,老人家一次中餐还可以,老是去中餐馆,估计她的味蕾和肠胃也不好受。后来我们双方折中,发现海鲜馆是共同的喜好,有时我也会带上方便面,让先生带上婆婆和孩子去吃美国餐,我在酒店休息一下,吃吃泡面,大家皆大欢喜。
婆婆在没有人陪伴的情况下,还独自游览了以色列和其他中东地区、智利、英格兰、俄罗斯等地。几年前,她突发奇想要去叙利亚瞧一瞧,当时正值叙利亚战火纷飞之时,我跟先生说:这次无论如何要阻止你母亲前往,那是多么危险的地方呀!先生耸耸肩,不置可否。后来,美国出了旅游禁令,劝阻公民前往叙利亚,婆婆才取消了行程。
婆婆的身体一直不错,得益于他们家族长寿基因,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最近几年她也进医院治疗了几次,较大的一次手术是髋关节置换术 (hip replacement)。做完手术后,奇迹般恢复,走路爬楼都不受影响,当时,我们出于好心让婆婆办个残障人士停车证,这样买菜或者办事的时候,可以停在残障人士停车位,减少步行的麻烦。八十多岁的婆婆谢绝我们的提议:我可以走路,不怕走路,把机会让给更需要的人吧。
大流行病开始后,婆婆不能旅行了,我们也不敢前往探视,怕带病毒回去。她就静静地宅家莳花弄草、看书读报、做做十字绣和拼接被子等。一个人住一大宅子,孤单吗?寂寞吗?婆婆说,她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我们让孩子每星期六约定时间和婆婆一起玩Kahoot的益智游戏,同时也是观察婆婆的身体状况和情绪。有一天,我们外出参加一个活动,回家时电话里有一个留言,婆婆从医院的急诊室打来的电话,说今天身体不太好,要失约了。
我们马上给在老家的二哥打电话,询问婆婆的病情。二哥根本不清楚婆婆发生了什么,有些恼怒:妈怎么老糊涂了,不给跟前的儿子打电话,却给千里之外的儿子打电话!当时先生也愣住了,我在旁插了话:奶奶是担心失约与孙子们玩游戏呀。
厕纸抢购潮中,我们打电话给她,问她有没有准备足够的厕纸。她说没有,她说我不相信美国会让一个老妇人没有厕纸擦屁股!她还说,如果美国堕落到这种程度,那生不如死!
当然,口罩也一定是没有的,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给她邮寄了口罩过去。后来口罩令下,全体人民都需要戴口罩时,虽然她不喜欢戴口罩,但是对我的先见之明表示感谢,因为当时的市面上没有口罩可买了。
提到口罩,不得不提感恩节期间,我发现婆婆竟然是“口罩无用论”者。在早餐桌上,她说口罩没啥用时,我的眼镜差点滑落了。在校董会上,视“口罩无用论”者为“敌人”,没想到“敌人”就坐在我面前。她的理论根据是瑞典的疫情政策很宽松,不强制戴口罩,不强制打疫苗,没有关闭学校,也没有封城,瑞典的疫情并不严重。
我马上连线了在北欧从事医药的同学,证实了婆婆大人的根据基本是事实。不过,我也向婆婆解释了,在学校这样的大环境下,人人戴口罩,的确对抑制病毒的传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婆婆点头认可,不过她又指指眼前的报纸说:其实我的意思是政府的管控应该有个度。我瞥了一眼《华尔街时报》的头条:The New World of Pandemic Politics 《大流行病政治的新世界》。
反思去年的一些政令,婆婆的话不无道理,封城、封校所带来的经济损失,以及学生学术整体水平的下降,有目共睹。尽管疫情从没有走远,最新变异株奥米克戎(Omicron)又向人类挑战,不过,相信这次人们的反应会更加理性。
当我即将写完本文时,婆婆打来了电话,报告已经平安到家,感谢我们为她打包的午餐。我佩服婆婆只身一人带着大行李坐灰狗周转在三个城市之间,我先生完全可以开车去老家接她来,但她始终独立,不愿打扰他人。
如她所言,每一天都是上帝的礼物,过好每一天,真诚对待每一个人。当天父来接她的时候,便是她与鲍伯相聚的时刻,为这一天,她说她已经准备好了。
这就是我亲爱的婆婆大人,朴素却不失美丽,独立却不失优雅;在这个新大陆,她给了我们无限的爱和启示。我们相约明年春天再会,春花烂漫时,邀请她来听儿孙们的音乐会。
感恩的心 感谢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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