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树清的为官之道
Editor's Note
我看过本文后觉得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受，特推荐给读者朋友一起分享。本文作者高善罡曾任经济日报理论部主任、高级编辑、中国记协书记处书记。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善罡手记 Author 高善罡
人生百态
一
今年夏天，和伊春朋友聚会时，有位新朋友自我介绍说，90年代曾经在伊春市政府给老罗做过秘书。我眼前一亮，追问道：“是罗树清吗？”
“是呀？前几天他还回到伊春”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照片给我看。我端详照片的时候，思绪则回到90年代。
1987年，我作为经济日报记者，到上海采访一个全国经济理论研讨会。会议代表两个人一间屋，同屋就是罗树清。他那时四十出头，已经是伊春市常务副市长。
听说我是经济日报理论版编辑，罗树清有点儿兴奋地告诉我，他是经济日报忠实读者，每次见到“理论探索”专版的好文章，都要让秘书或家里人剪下来精心收藏，最近经济日报开展“关广梅现象——姓社姓资”大讨论，还刊登了他撰写的一篇稿子。
我当时是“理论探索”专版的责任编辑，对自己负责的版面很上心，每篇稿子都精编细选，没有新的见解绝不刊用，每个标题每句话都要反复斟酌，有时已经下班到家了，想起明天就要见报的稿子哪点不妥，二话不说，蹬上自行车就往排字印刷车间跑，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春夏秋冬，都是如此。千里之外，遇到理论版的知音，而且是主抓经济工作的市领导，我自然十分开心。
有共同关注的话题，彼此又无戒备之心，我们在会议几天之中相处和谐，话题也从经济理论，扩展到各自经历、社会热点、家庭生活。散会时，很有些倾盖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我们约好保持联系。
由于不在一地，我们见面很少，但是联系一直没有中断，他到北京办事，或者我到黑龙江出差，再忙也要抽时间见面。从接触中，我感觉他不仅有理论、有思路，而且是能干事、会干事的市长。
在他工作的几个岗位上，都做了至少一件能够让我记住的事情。
——在伊春当常务副市长，他针对我国森林资源减少，林区越砍越穷、越穷越砍的困境，提出发展我国林业经济，必须打破封闭落后的格局，积极参与开发国外森林资源。这个思路，已被实践证明是一条可行的路子，与今天所倡导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也如出一辙。至今伊春人提到罗树清，谈起他的思想超前，几乎众口一词，认为当时的市领导中无人能比。
——在七台河市长、市委书记的岗位上，他六下温州考察，决心在这个煤炭枯竭、产业结构单一的北方资源城市，学习温州经济快速发展的经验，让老百姓尽快过上好日子.。经过全市上下热烈讨论，达成共识：从1993年起步，实施8项系统工程，用8年时间将七台河建设成为北方温州，即“9388”工程。
为了助他一臂之力，我从北京邀请了十几位中央部委有关领导和专家学者赶赴七台河，以经济日报理论部名义和市委、市政府共同举办了“北方市场经济研讨会”。与会专家学者肯定了“9388”方案，认为这一方案体现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是北方地区发展区域经济的一个有特色的思路。我把专家学者发言在经济日报辟专版摘登，引起全社会对七台河市“9388”工程的关注，为这一工程推进提供了有力舆论支持。
会议还有个插曲。当时七台河经济社会发展十分落后，城市显得十分破败陈旧，连个像样的楼堂馆所都没有。作为东道主的市委、市政府，为了招待前来参加会议的专家学者，安排了一个游乐园专场活动。许多近七十岁的专家学者，不敢玩那种比较刺激的高速过山车、空中摩天轮，只能坐在旋转木马转几圈。看到这些专家不太协调地坐在为天真无邪的小朋友量身制作的狭小木马椅上，我暗暗为罗树清加油，希望七台河早日旧貌换新颜。
1994年12月13日，罗树清离开七台河，赴省城就任省长助理兼省体改委主任。这天，全市数万群众自发冒着零下20度低温，聚集在山湖宾馆门前给他送行，沿途到处是送行的百姓，商铺挂出红幅标语：向支持发展民营经济的罗书记致敬！罗书记，我们舍不得让你离开七台河！从当年这场送别新闻报道中，我体会得到，他两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如果没有见到真金白银，老百姓对待一个市委书记怎会如此真诚？！
今年在伊春见到的黑龙江省政协副主席杜吉明，进一步证实了我当时的判断。曾在罗树清之后担任七台河市委书记的杜吉明对我说，罗树清离开七台河已经27年，他在那里开启的建设“北方温州”的事业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掀起了一轮又一轮新热潮。
（罗树清书法作品）
他当省长助理，不同于一般的平级调动，而是提拔交流。我一直在等着他升官的好消息，因为这个职位离副省长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事情并非像我预料的那样。1998年，罗树清打电话告诉我，他调到北京一家央企工作了，当副总裁。我感到有些茫然，仕途顺畅的他怎么会突然离开黑龙江呢？
这种事情，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而我却要在第二天随团去澳大利亚访问，于是决定回来再和他见面详谈。但是，结束访问回到北京后，他的电话已经拨不通了。
我们11年的联系中断了，23年再没有见面。日夜忙碌的我与杳无音讯的他，似乎已经“相忘于江湖”。但是，在朋友聚会时得到他的信息，我才发现，他在我心里的位置始终都有。
二
从伊春回京后，我们很快在陶然亭附近的一家餐厅见面。他告诉我，来京换了手机后，我的电话号找不到了，一直在打探我的消息。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调北京工作的真实原因是什么。他淡淡地说：“被逼到悬崖边缘，不得不跳了，好在跳到了一艘大船上，后来还有幸当上了“船长”（公司董事长），我现在从央企退休都有几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能够把一个省长助理逼到悬崖的人，不会是一般人，能是谁呢？罗树清没有透露，我也不好追问，但他补充的一个细节，却使我察觉到端倪。他说，我其实到北京工作后，已经从心里原谅了那位曾经把我排挤到绝境的人，一年后他也调到北京工作，我还设宴给他接风。
我顿时醒悟，除了由黑龙江省长位置上调到某部当部长的那个人，还能有谁？这个官场小人，虽然被罗树清所原谅，但是中央纪委没有原谅他。在当部长第三年，就被免职，随后公布的审查结果中，说他“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分别收受他人所送巨额贿赂以及礼金，折合人民币503万元。”2005年，这个人以受贿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我暗自为罗树清庆幸，如果当年为了上个台阶，和贪官沆瀣一气，今天还能在这里悠闲地喝酒聊天吗？
他告诉我说，这次调整实际已经是第二次了。在伊春当副市长时，由于对资源型城市的发展战略认识有分歧，工作方向也逐渐有些矛盾，感到再继续下去矛盾就会激化，于是主动要求组织调转岗位。当时用了一下“倒车档”，后退了一步，结果证明，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感到有点儿惋惜，因为我知道，罗树清在伊春能够当上常务副市长并不容易，完全是他靠着不同于凡人的勤奋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他生长在黑龙江一个非常贫困的农民家庭。小学二年级考升三年级时，全村十几个孩子，只有他一人考取；小学升初中时全村二十多人考上两个，其中有他；初中升高中的淘汰率更高，他也顺利过关。高考金榜题名时，全县200多名考生9人进入国家重点大学，他是其中一个。
樱桃好吃树难栽，进入大学校门的每一步，都是以刻苦用功得来的。中学时，他常常看书到深夜，第二天值班大爷的手摇铃声响起，他可能刚刚躺下。实在熬不住了，趁大爷不在，他恶作剧把铃铛偷着藏起来，好让自己多睡一会。进入高中，他借住同学家中，通宵达旦复习功课。淘气的同学在他复习时，把他的头发用绳子系在椅子上，他却浑然不知。上大学时，拼命发奋读书，为了锻炼身体、磨练意志，坚持每天清晨在体育场跑下4000米。
上大学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是罗树清的命运并没有因为那张文凭而彻底改变。毕业后，没有任何背景的他，被分配到一家铁矿工作，这家铁矿在黑龙江北部边陲小城伊春荒郊。三年后，市领导发现了这位藏在矿山无人识的年轻人，把他调到市里工作，开启了他的为官之路。
我曾经听他讲起当年官场起步时情景。跟随领导和同事出差，为了买到车票，常常提前一天赶到售票室，坐在地上熬到天亮。因为过路车不对号入座，为了提前给领导和同事占座，他绕道几公里，从车站外边提前进入站台，抢先登上进站火车。每到一地的食宿安排、业务洽谈、会见活动几乎都是他来安排。为了不影响一起出差的同事休息，经常坐在洗手间里整理会谈纪要、考察报告。
当时大家工资很低，为了免去外边理发一次两角钱的花销，他把几十名男女同事的理发全都包下来，一干就将近10年。
有一次，单位领导派他到几千里外的湖南，为工厂购买一台鼓风机，用于马上就要投产的炼铁高炉。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湖南，因为伊春没有参加一年一度的订货会，厂家供销科没有多余的鼓风机给他。罗树清觉得空手回去太窝囊，炼铁高炉怎么办？跟领导怎么交代？于是，第二天又回到鼓风机厂，人家根本不搭理他。他不灰心，第三天早早地又赶去了，人家还没上班，他就给供销科点燃火炉，烧上开水，擦干净桌椅，等待大家来上班，以后天天如此。到了第8天，供销科长主动找他了，诙谐地说：“这台鼓风机如果不给你，我这个科长就要被大家赶下台了，几乎全科的人都在帮你说话。”
为领导服务得力、群众关系好，再加上有工作能力，这样的干部谁不喜欢？就这样，罗树清从一名普通大学毕业生，一步步走到伊春副市长的位置。
为官不易，但是他却一次次把就要到手的机会放弃。我问他：“有没有觉得可惜？”他从餐桌拿起一只筷子，有点自嘲地说：“在‘官道’上，我就像在窗口排队一样，老老实实排着往前走，也能看见左一个人右一个人‘加塞儿’挤到前面去，我还是不急不躁。心想‘总会轮到我’，实际上也还是走到了比较高的位置。后来一看这条路已经拥挤不堪，真的排不上了，我便转身走了。
“如果把当官的事情看透，也很简单，就像‘一次性筷子’，用过一次就扔掉了，因为他的成本很低。我这个‘官位’，也没花钱买，不要了也没有什么可惜。有时候，心灵深处有一种潜意识：即使有本事也别走到顶峰，留些空间给子孙可能更好。老子说过‘功遂身退，天下之道也’。”
说实话，我的惋惜，为了他，却又不完全是为了他——罗树清退一步海阔天空了，但是对于伊春来说却是难以弥补的损失——当年离伊春四周百公里开外，就是生长了五百多年的原始红松林， 如童话一般美轮美奂，如今只有在几个景区才能见到稀稀落落的几棵红松。如果罗树清咬牙坚持下来，如果伊春多几个罗树清这样主张少砍树的市领导，如果能够碰上具有“为子孙留下青山绿水”远见的省委书记，毕竟可以把原汁原味的伊春多保留几年，习近平总书记2016年来这里看到的伊春，一定天更蓝，水更清、山更绿！
三
在七台河当市委书记的几年，是他大展身手的几年。因为在这里他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副市长，我觉得他应该工作起来顺手得多。他却说：“工作向前推进一步，都要顶着压力，甚至有政治风险。”这可是我以前没有料到的。
他说，计划经济在七台河市根深蒂固，人们思想封闭保守，加上推行改革会触及一些人的利益，必然会引发一些矛盾，把自己逼到风口浪尖。施政期间，两位好朋友专程从省城赶过来劝我：“现在上面对你的议论不少，你要特别当心，别人没有像你这样干的，书记当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风险？”这期间，中央有关部门也拿着“上告信”，专程到七台河来查我。经过几天明察暗访，他们了解了事实真相并非“上告信”反映得那样，不仅没有像举报者希望的那样处理我，反而为我的作法感动，到省委书记那里说了许多好话。我的提拔交流，就是在这次上边明察暗访之后，说明组织上对我重用依旧。
（罗树清摄影作品）
我追问道：“你的朋友问你，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风险，你怎么回答的？”
他说：我就是讲我曾经吃过的苦，讲这里老百姓的贫困状况，讲我们的发展战略是怎么回事，讲我们能够实现这个工程的把握。
他对青少年生活的回忆，使我在脑海里大体勾勒出伴随他奋斗成功的艰苦历程。读小学时，年幼的罗树清就要步行到离家很远的另一个村子读书，午饭是家里带的小米饭团加一块咸菜条，所谓“书包”就是一块长布条包着书和本，冰冷的教室使他手脚几乎年年冬天结下厚厚冻疮。中学支农时，在农村翻地，晚上就睡在野地里，冻醒了就四处跑跑再睡。早餐啃的是随身带的冻成硬疙瘩的窝窝头。在“三年困难时期”，树叶、树皮、野菜、草根几乎是家常便饭。读大学时，由于家庭生活困难，只有冬天才能穿上母亲缝制的鞋子；三条裤子、两件上衣换着穿，坏了自己缝补几针接着穿；每个假期回家第二天就外出打工，挣出下学期的学费；由于全家眼看就要揭不开锅了，他不得不休学一年回家干活，养家糊口……。
从苦累难熬中走过来的罗树清，到七台河后走访了许多贫困户，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深知受穷是怎样一种无可奈何的人生体验。作为这里的父母官，爱民富民之心油然而生，他暗自发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白薯。
我接着追问一句：“你对朋友说，实现这个工程有把握，底气何在？”他说，一条是对工程科学论证过；更重要的一条是，对自己做人的自信。我做人就一条：凭良心做事。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有的人做了亏心事，夜里有人敲门，就以为有人来“算账”就会害怕。一旦什么“运动”来了，什么“专项打击”来了，什么“反腐败”来了，有的人就会惶惶不安，心里有鬼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晚上经常噩梦缠身。我没有做过亏心事，以后也不做坏事，心理积淀好，无论怎么查，我都心里坦然。
最后，话题又回到他来京工作以后。我问他：“到北京央企工作还顺利吗，在这儿有什么得意之笔？”
他说，主持这家央企初期，正是国有企业改制重组最艰难的起步阶段，集团原有管理基础薄弱，三百多家下属公司多数亏损，集团也面临破产边缘。按照常规操作已经没有出路，必须采取特殊措施突出重围，寻求新的出路。
他说，我们游说主管部门给予支持，把从国家要来的13亿元处理银行呆账准备金，全力放大其功能，实际处理了145亿元的不良资产。一次性关闭破产62户企业，通过艰苦工作基本全部走政策性破产，这在许多人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全国各地法院受理商贸类企业破产的案件，就是从我们集团这里开始的。经过三年多时间努力，集团扭转了亏损的被动局面，经过几年恢复性运行，进一步强化管理，已经成为比较好的中央企业。”
了解他到北京后工作生活的具体情况，我觉得上天有点捉弄人。我们之间23年音讯全无，实际上只是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他刚到央企时的一把手田源（原在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工作），是我们理论部都很熟悉的一位作者；而罗树清的家离我当时居住的报社宿舍只有两站地。
原以为有大把时间可以从从容容聊天，但是时间悄悄溜走了，从黄昏落座到餐厅打烊，酒已干，话未尽。
即将分手时，他送我一本装帧精美的相册。这是一本他亲手拍摄的风光摄影集，扉页是他和夫人背靠背相依的合影。退休后，他携夫人行走于山水之间，用相机记录了世界各地的美好瞬间。我还获悉，他们的一双儿女在国外皆事业有成，特别是1975年出生的儿子罗崟，2004年被聘任为加拿大帝国商业银行董事总经理；2009年担任德意志银行董事总经理；2016年6月担任华尔街独立投资银行沃尔夫（Wolfe Research）副董事长，兼任人民大学汉青经济与金融学院教授。
回首好友罗树清的为官之道，既感慨于他的踏平荆棘百折不挠，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更叹服他的潮起潮落宠辱不惊，功遂身退遗福子孙。职场上又有多少人，可以得之坦然，失之淡然，争之必然，顺其自然这般潇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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