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学第一课｜霍政欣：开启国际私法的探索之旅
开启国际私法的探索之旅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霍政欣
在法科生必修的十几门核心课程中，国际私法算得上最难学，也是最难教的课程之一。很多同学在学完这门课程之后，往往只能似懂非懂地记得一些碎片化的技术性规则和理论学说；真正窥见国际私法堂奥者，为数不多。其中原因，值得思考。有桑磊兄的信任，我得以借《法学第一课》的宝地，就“国际私法为什么难学”、“为什么要学好国际私法”以及“如何学好国际私法”这三个基础性话题，谈谈自己的心得与看法，并附上书单，希望对青年学子开启国际私法学习之旅有所助益。
一、国际私法为什么难学？
这些年来，我一直观察和思考中国国际私法教学和人才培养的问题，并致力于推进中国国际私法教学的“供给侧改革”。在我看来，中国国际私法教与学的困境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因素：
第一，作为调整涉外民商事交往的法律部门，国际私法历史悠久，学理精深，往往令初学者生畏。从本质上说，一部国际私法的发展史，就是人类从封闭走向开放、从蒙昧迈进文明的波澜壮阔的发展史。也是基于这一原因，从古代直至当代，国际私法所牵动的“法理学肌肉”（jurisprudential muscles）是其他任何法律学科所无法比拟的。那些人类法律史上彪炳千秋的大师，如巴托鲁斯、斯托里、萨维尼、戴西等，都曾流连其间，并为揭开它的神秘面纱而孜孜不倦。所以，早在数世纪前，法国法学家达让特莱（D’Argentré）就曾抱怨，国际私法的教授自己满头雾水不说，更害得学生不知所措。当代美国法学家威廉·普罗赛(William Prosser)则颇为形象地写道：国际私法的领地是一片阴郁的沼泽，遍布着摇颤的泥潭；居于此地者，为一群博学而乖戾的教授，他们用怪诞和令人费解的术语为神秘之物创立理论。
第二，国际私法渊源独特、性质独特、功能独特，须以超越学科藩篱的胸怀和超越单个国家的视角才能品味其魅力。一般而言，法学学科可以分为国内法与国际法。尽管在我国的学科与专业设置的框架下，国际私法目前被置于国际法的范畴内，并与国际公法和国际经济法并称为所谓的“三国法”，但这门学科相当独特：它既有国际法渊源，也有国内法渊源；它既调整国际事项，也关注国内问题；它既停泊在“国际法的港湾”，又与国内法有“剪不断理还乱”的万般关联。所以，国际私法并不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国际法，也远远超越国内法的涵盖范围。在我看来，国际私法好似一座架设在各国国内法之间以及国内法与国际法之间的桥梁，它以其精妙的制度规则力图在主权林立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和高度一体化的当代世界之间打通“法律梗阻”，以实现德国法学天才萨维尼的梦想——构建现代罗马法体系。用今天时髦的话说，国际私法的要旨在于实现民商事的“全球治理”。
第三，对于中国而言，由于现代意义上的国际私法基本上属于西方舶来品，学科发展的历史相对较短，缺少传统意义上的“本土资源”，我国国际私法教材的西方化和同质化现象一直较为突出，不少教材内容老套，佶屈聱牙，多停留在对西方理论与实践的临摹和介绍上，而对当代中国生动鲜活的国际私法实践充耳不闻。这不可避免地导致我国国际私法课堂教学普遍重理论、轻实践，花费大量课时于经典国际私法法理构造的阐释与解读，而对当代我国涉外民商事实践的关照度明显不足。如此，不仅导致教师苦恼国际私法难教、学生抱怨国际私法难学，而且有将这门学科推入“纯学术游戏”的窠臼之虞。
二、为什么要学好国际私法？
常言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而从我的切身体会而言，要建立起对一门学科或课程的兴趣，首先要对其重要性有充分的认知，正如怀特海（Whitehead）曾教导：“在任何理解之前，先有表达，在任何表达之前，先有对重要性的感受。”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而言，最初学习国际私法还是上世纪90年代的事情了。彼时，尽管中国已打开国门并在改革开放的大道上疾驰，但无论是从融入世界的深度，还是在国际舞台上的角色，都无法与当今的中国同日而语。所以，那时我们坐在教室听老师大谈什么涉外合同、涉外侵权、涉外婚姻、国际民事诉讼和国际商事仲裁，总有种遥不可及的感觉，觉得与自己隔得远着呢！可想而知，学习国际私法的动力和兴趣自然大受影响。
然而，时过境迁。今天，我国已经成长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头号贸易大国和世界工厂；近十年来，我国的出入境人数年均增长一成以上，2019年已达6.7亿人次。我想，即便是尚未踏入社会的大学生，有过出国（境）经历的也绝不在少数。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调整国际民商事关系的法律部门，其牵动的注意力、受到的关注度及其在当今中国法律体系中起到的作用，是以往任何一个时代无法比拟的。大到应对美国的“长臂管辖”和单边法律制裁、为“一带一路”提供法治保障，小到处理大量的涉外商事和家事纠纷，国际私法已经渗透到当代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已经与当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了。
因此，可以肯定的说，在高度全球化的今天，尤其是在我国前所未有地走进世界舞台中央的历史背景下，一位法科生，如果没有学好国际私法，没有领悟这门学科的精髓和原理，是很难在法律领域真正有所建树的。质言之，在21世纪，没学好国际私法，难称合格的法律人，遑论优秀或杰出。
三、如何学好国际私法？
国际私法难学，在法学教育界似乎是一种共识。然而，我认为，把握住以下几点，就能做到事半功倍，就能沿着一条“风景秀美”的道路开启学习之路，欣赏国际私法之美。
首先，要有历史的维度和视角。国际私法是为解决法律的属地效力与人物跨国流动性之间不断增长的矛盾应运而生的。所以，国际私法的发展史，如前所述，就是一部人类文明史。鉴此，学习国际私法，首先要将自己置身于人类发展的历史纵深，从人类文明史的维度品味国际私法的理论、学说、制度与规则。如果说，法学巨匠们提出的种种国际私法理论和创制的各种规则好似一颗颗泛着神秘色泽的珍珠，那么，唯有用深邃的历史之轴，方能将它们串成一条完整的项链，如此，国际私法之美方能完整绽放。
事实上，从更宏阔的角度来看，法科生在学习任何一门法学课程时，都需要借助历史的维度和视角。历史学是人文社会科学中最根本的基础科学，包括法学在内的所有人文社科领域，都包含在历史学中。因此，对于从事法学的人士而言，必须注意到，如果将历史学置之度外，法学的专业领域就不成其为完整的学科。所以，以更宏阔的视角来看，从历史的纵深和维度审视国际私法乃至所有法学学科，对于法科生从更深层次上洞烛法律与认知世界亦特具深意，岂不闻美国法学家哈罗德·J·伯尔曼（Harold J. Berman）曰：法律并非机械的发展；她有其历史，她在诉说动人的故事。
其次，要有超越国际私法的思维和能力。如前所述，国际私法是一门相当独特的法律学科，它连接各国国内法，联通国内法与国际法，以实现民商事的全球治理为己任。所以，无论中外，国际私法课程都是在法学高年级才开设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要真正悟懂这门学科的精髓，需要建立在对几乎其他所有法学学科深入领会的基础上。质言之，仅通过研习国际私法本身，是无法学好这门学科的。换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说，只有学好了国际私法，才能真正打通法学研究的“任督二脉”，才能真正做到法学各学科的融会贯通。事实上，在人类法律史上，那些真正称得上法学集大成者，如巴托鲁斯、杜摩兰、胡伯、斯托里、萨维尼、戴西和博登海默等，都对国际私法情有独钟，并在该领域倾力耕耘、著书立传，其中奥妙，即在于此。
再次，要有捕捉和分析当代中国鲜活司法实践的眼光和敏锐度。21世纪的中国是一个强大、自信、快速发展的外向型国家，这为国际私法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舞台。每年，我国的各级法院及国际仲裁机构审理着数量惊人的涉外民商事案件，我国的国际私法实践因而进入素材无比鲜活、发展无比迅速的新时代。青年学生具有强烈的知识探求欲、个性十足的问题回应力和远超上一代人的网络资源捕获与收集能力。因此，只要老师给予学习方法上的恰当引导，富有灵气、锐气和朝气的年轻人一定能发现和分析当代中国的国际私法实践素材，迸发出超预期的学习热情，展示出超预想的学习能力，从而给中国国际私法教育注入空前的活力。
四、推荐书单
就我的体会而言，读书是一件极其个人的事，它关于志趣，更关乎心灵。所以，“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尽管如此，我还是列上一份带有浓厚个人色彩的书单，力图选出生命、有思想、有温度和有锐度的国际私法教科书和著作，供各位参考。书单中的英文原著，有一定英语能力者，请务必看原著，而非译著。
（一）基础知识篇
1.《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黄仁宇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这不是一本法学书籍，却是每一位法律人，尤其是国际私法研习者的必读书目。它以流畅明快的语言和令人叹服的逻辑勾勒出西方国家走上文明与经济快车道的历史脉络，对于我们理解国际私法理论孕育的时代背景与思想滥觞极为重要。
2.《法律与革命》（第一卷）：西方法律传统的形成（[美] 哈罗德·J.伯尔曼著，贺卫方、高鸿钧、张志铭等译，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这不是一本国际私法的专业书籍，却是研习国际私法所必备的经典著作。本书对西方法律传统生成史的探讨，尚无出其右者。读完这本书，法科生对于作为西法东渐产物的国际私法的认识，定会产生质的飞跃。
3.《比较法总论》（[德]茨威格特、克茨著，潘汉典、米健、贺卫方、高鸿钧等译，中国法制出版社2017年版）。比较法乃国际私法之母。“法统上,国际私法的理论浸淫于比较法中”。这本比较法著作眼界宽广，以独特的视角带领读者观察和分析世界法律文明之多种样态，是研习国际私法的必读书目。
（二）起步篇
1.《国际私法》（霍政欣著，中国政法大学2020年第2版）。这本教材以我10余年授课形成的讲义为基础，经过数年加工整理形成，2017年首次出版，2020年再版，亦为我探索国际私法教学改革的阶段性成果。它以大历史的眼光审视国际私法，聚焦于中国当代生动的涉外法治实践，注重大数据、新技术的运用，较好地实现了课本内外、课堂上下、线上线下以及理论与实践的有机融合。
2.《国际私法（英文版）》（霍政欣著，对外经贸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3版）。如果说语言是法律人惟一的武器，那么，英语就是国际法律人必备的利器。对于国际私法研习者而言，应具备运用英语学习、思考和写作的能力。本教材以中国法为对象，力图用地道的英语对中国国际私法立法、理论与司法实践进行系统阐述，于2011年首版、2021年推出第三版。本教材是我国国际私法双语与英文教学采用率首屈一指的教材。
（三）研究提高篇
1.《法律选择与涉外司法》（[美]弗里德里希·荣格著，霍政欣、徐妮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本书是美国当代最杰出的国际私法与比较法著作。本书采用先破后立的方法，在系统回顾国际私法的发展历史后，对传统的法律选择方法进行了鞭辟入里的批判，最后提出以目的论为核心的实体法方法，并进行了雄辩有力的论证。本书体系闳阔，思想深刻，文风致密、语言精炼而不失幽默，被誉为一部“史诗性巨著”和一件“艺术珍品”，在世界范围内享有极高的学术声誉。
2.《当代国际私法的实体取向》（宋晓著，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当代国际私法的实体取向是传统国际私法理论和20世纪国际私法革命理论相互激荡、相互妥协、相互融通而成的产物。本书以作者的博士论文为基础整理形成，文风雅致，富含哲理，是从法哲学角度理解当代国际私法的必读书目。
3. International Civil Litig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Gary B. Born, Wolters Kluwer，2007）. 当代世界各国中，美国国际私法（冲突法）的理论最发达，规则最完备，实践最丰富。本书是学习、了解美国国际私法最为权威和系统的著作，也是国际私法专业人士的必备书目。
诸位，既然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拥抱世界的时代，既然我们身处于一个生机勃勃的国度，既然时代和国家选择了我们，那么，就让我们翻开书本，“打开脑洞”，开启国际私法探索之旅吧！
霍政欣
中国政法大学钱端升讲座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国际比较法学会联席会员、中国国际私法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法学会法学教育研究会常务理事、北京市国际法学会副会长等职。入选教育部“长江学者奖励计划”等高端人才计划。现已出版中文专著5部、英文专著2部、译著4部、独著教材2部；在《美国比较法学刊》《国际法与比较法季刊》等国际法学刊物上发表英文论文30余篇；在《中国法学》《法学研究》等国内法学刊物上发表中文论文、译文及评论70余篇。获全国高校黄大年式教师团队负责人、北京市高等学校青年教学名师、北京五四青年奖章等荣誉称号。
本文摘自《法学第一课》桑磊主编
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2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