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爬了十层楼,可能才到达别人的地下室。—— Miss 半城 ——
作者/舟唱晚,来源/苍烟空老师
从成都回北京的高铁将近有10个小时,除了方便面味道,还有汗臭,以及密闭空间循环的放屁的味道。好几次我屏住呼吸离开座位去车厢连接处隔着玻璃窗遥望八百里秦川、黄河奔流,现在庆幸我用的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而不是翘着兰花指捏住鼻子皱着眉头一脸厌弃地离开。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味道,但穷人的味道是一样的。劣质的油烟味、廉价的肥皂粉洗衣液的味道、衣服永远晾晒不干的馊味、地下室长期散发不出去的各种怪味的化学反应,穷人们走路都带着蟑螂的气息。
没有人可以骄傲,穿着香奈儿华服、喷着香奈儿香水,有娇妻美眷、开宝马、住豪宅的,荣耀总是不及痛苦漫长。富不过三代,是植根于民族性中的千年魔咒。
今天大概很多人都在看韩国电影《寄生虫》,这部韩国历史上第一次获得戛纳金棕榈大奖的电影,在千呼万唤中来得太迟,虽然我还是认为去年戛纳提名却抱憾错失大奖的《燃烧》比它更有冲击力。这部黑色题材的家庭电影由韩国导演奉俊昊执导,影帝宋康昊、影帝李善均、崔宇植等人主演。
影片围绕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基泽一家人展开。住在半地下室的基泽一家,占据制高点的是一只马桶,全家人只能举着手机在马桶处才能蹭到WiFi。蹭WiFi并非闲得蛋疼上网社交娱乐,而是找活干。一家人靠着从网上找到的做披萨盒挣点散碎银子钱过活。打开的窗户可能迎来醉汉的随地小便,也会额外赚到杀虫剂破窗而入。这一家臭虫的命运因为基宇同学的到来而“石来运转”。那块像假山一样的奇石据说可以带来财运和考运,对于失业的父母,以及高考落榜的兄妹都是好的象征。基泽凭借妹妹基婷伪造的首尔大学录取书进入到朴社长中做家教。基宇顺利进入豪门,并将基婷打造成一位优秀的治疗师,使她成为社长小儿子的艺术治疗师;基婷用一条放在后座的内裤成功让朴社长脑补了一幕车震大戏,开除了司机,聘用了父亲基泽。父亲与儿女共谋,赶走了比雇主朴社长在豪宅历史还长的帮佣,把同样无业的母亲包装成一个只服务于会员制富人的优秀保姆,引进了社长家。富人不是因为善良而富有,而是因为有钱才善良。很快地,基泽一家就感到了单纯善良的社长一家散发出来的伪善的气息。基泽身上的味道让女主人悄悄地扇着鼻子,轻轻地打开车窗。被当成艺术天才的小儿子多颂最早感知到基泽、基宇和基婷身上有着同样的味道,那是贫穷的味道,穷人身上共有的味道。但富有而充满自信与骄傲的雇主夫妇却忽略了味道的聚合。
一个人如果自由过,他不会回到专制社会;一个人如果富有过,他过不了贫穷的生活;一个做了美梦的人,最恐惧的是回到现实。
基泽一家趁雇主全家露营野游,在朴社长家开起了趴体。这片刻的欢愉经不起时间的滴答。原以为生命中会有一整天过着一生都值得咂摸和回忆的美好生活,但击败平穷的依然只是贫穷,互害社会死去活来的都是弱者之争。被基宇母亲取而代之的前帮佣隔着猫眼说,她只是想回来取自己来不及拿走的东西。
豪宅的下面是朝韩对抗时期修建的地下防空室,地下室里竟然长达四年零三个月十七天地住着一个被人追债的男人,他是前帮佣的丈夫。朴社长说女佣唯一的缺点是太能吃,一天要吃两个人的量,在这里找到了答案。两个最底层的家庭因为争夺有限的资源而产生了巨大的冲突。都想在富人的屋里寄居苟活,都想在富人的冰箱分享食物,哪怕把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故事层层反转,第一幕,基宇求职,第二幕,全家拿到offer,第三幕,身份败露,第四幕,惨案发生。
我常常站在四合院的一角,看雨水滂沱,从瓦檐落下,院里的两棵树,被雨水冲刷得翠绿清新,我母亲总是为一场雨的落下而欢呼农民的收成可能会好;但我知道在路上开车的人们,已经烦透了遇雨堵成狗的交通状况,而城市的下水道开始默默地抗议自己容量太小,经不起小资们的浪漫得不食人间烟火的矫情。
雷雨也是曹禺的第一声呻吟,第一声呼喊,两个家庭、八个人物、三十年的恩怨,在雷雨之夜轰然崩塌。不是因果,不是报应,是长存于天地间的残忍,命运之手强悍有力。大雨将冲散基泽的家庭,或死或伤或亡命天涯。提前回家的雇主让基泽一家慌不择路、如蟑螂般爬行着逃跑。几分钟前还在充满艺术感的有品位的豪宅里做着泡澡看电视的美梦,几分钟后却面临一场大雨让粪水从马桶中溢出。杂物漂浮在半地下室的污水中,床垫在暴雨中仿佛汪洋中的一条小船。
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香水》中的主人公叫格雷诺耶,这个出生在散发着恶臭的巴黎烂鱼摊中的怪物,在没有爱与温暖中长大,依靠倔强和厌恶的力量得以生存。他身材矮小,背呈弓状,瘸腿,丑陋,天生没有嗅觉,但他制造出了全世界最好的香水。香水填补了嗅觉缺失的空白,遮蔽了自己身上的怪味,人们对香水的迷恋成为他征服世界并嗅到自己的途径。在现实生活中格雷诺耶是奴仆,在香水王国中他是国王。这个怪物是北朝鲜著名的球星郑大世、是《寄生虫》里的前女佣夫妇、基泽一家人,也是我们没有闻到的自己。
在寄生虫里,气味被导演一再提及。多颂闻到基泽夫妇和基宇兄妹有着同样的地下室的味道,朴社长在车里闻到了基婷脱下的内裤的味道,他翘着兰花指拈着信封一角回到家中;暴雨夜归来的雇主夫妇躺在沙发上,朴社长闻到了沙发上有一股不熟悉的味道;暴雨过后在体育馆住了一夜的基泽因为没有换洗衣服,污水中泡过的味道在封闭的车里分外明显。不管是雨夜藏身桌下还是白天充当司机,基泽一旦发觉社长夫妇对气味的注意,便会立刻将衣服拉倒鼻尖仔细闻一闻。
如果不是一天之内气味被反复强化植入大脑,也许一向被人们当做老实人的基泽不会把刀刺向朴社长。当天,跟随社长夫人给多颂趴体置办物品的基泽尴尬地发现了社长夫人将车窗打开散味儿的举动。前帮佣的丈夫在地下室砸伤了基宇,又从地下密室跑出来杀死了基婷,基泽的老婆用烧烤叉将其击倒。朴社长向基泽要车钥匙逃命,车钥匙却压在了浑身血污的男人身下。朴社长把尸体翻过来拿钥匙,闻到血腥和地下室的双重混合味道忍不住捏住了鼻子,这个小动作激怒了目睹女儿胸口鲜血直冒的基泽。愤怒和仇恨,也许还有对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的绝望,使他不顾一切地将刺刀插向了朴社长的胸膛。只有当所有的呼吸都变成一条直线、所有的尸体都变成苍蝇的食物,阶层分化的巨大鸿沟才会被最后抹平。
逃进豪宅地下室的基泽,终于住进了雇主家的房子,但他不得不像蟑螂一样只有在夜间悄悄出来透气。阳光是别人的,阳光下的蟑螂只有一条路:踩死、拍死。他也许依旧不能明白,让他挥刀杀人的味道不是衣服的馊味、不是尸体的血腥味,而是与生俱来的下流社会的味道。富人和穷人不是同一个物种,就像穷人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一样,穷人甚至不再是人。
朴社长的豪宅是自己奋斗的产物,他不该成为仇视的对象,当然,导演还尽可能地在刻画这一家人的单纯,和做人最基本的善良。他们委婉地辞退了司机和前女佣,也没有脱口而出基泽身上有难闻的味道。
基泽一家在进入朴社长家前都没有工作,折披萨盒还被小老板扣除一成收入。但在朴社长家,基宇第一天做家庭教师展示出来的气势就让社长夫人非常信服;基婷对多颂的管教竟然让一刻不闲的小儿子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基泽的家庭司机也当得非常尽职,开车转弯稳当平和,不会让水杯的咖啡洒出一滴来;基泽老婆的厨艺即使现学也能让雇主心满意足。这一家人并非无能之辈、无用之人,但获取一份职位却不得不靠熟人推荐、靠小把戏骗人。
但社会阶层从来不是以个人能力来划分的,富人和穷人在起跑线上就开始呈现出巨大的不平等。富人的孩子可以用钱买到最优质的的教育,最贴心的服务,而穷人是一枚硬币的另一面,他们只配给富人开车、擦车、提重物、擦皮鞋,最让人颜面唏嘘的是提重物、擦皮鞋也是在底层互害中争夺而来的机会。
如果社会无法给予每个个体机会的公平,如果教育、医疗、社会服务无法面向大众,如果还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么,生存之困早晚会成为生死之争;如果今天的人们提不出社会公平的具体路径,那么,暴力将成为抹平阶层鸿沟的首选路径,那将是所有人的悲剧。
有个笑话说,如果比尔盖茨在下车的时候见到地上有100美元,那么他不会弯腰浪费这5秒钟去捡这张钱——因为他这5秒钟的价值可能是十万美金。但我们知道,一定有人会为了一桩目标是20美金的毒品去进行抢劫。
贫富不均,是社会问题产生的重要原因。国民素质与其他发达国家相比所暴露出的问题,很大程度上也在于贫穷落后。
河南省有一个作家叫李佩甫,他从前认为金钱才是万恶之源,所以写过一本小说叫《金恶》。当他再次回到自己出生的农村后,他开始明确地认识到,贫穷才是万恶之源,尤其是精神上的贫穷,贫穷对人的伤害超过了金钱对人的腐蚀。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属于穷人的梦想是有限的,贫穷会限制穷人的想象力,贫贱夫妻百事哀,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没有钱。不能不说,贫穷是一件令人沮丧和绝望的事。我从不相信教育对那些饿得眼睛发绿的人有什么鸟用,比起面包和奶酪,然并卵。这也让我深刻地理解为什么出生贫寒的人拥有权力之后会比出生显贵的人更贪婪。
穷凶极恶、穷途末路、穷兵黩武、穷乡僻壤、穷奢极欲、穷困僚倒......凡是与"穷"挂钩的词汇,永远都透着沉重的悲哀,永远都是令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罪恶!
遥望2700年前,当辅佐齐桓公成为第一霸主的管仲说出,“仓禀实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们便明白了强盛的意义在于战胜贫穷,更明白了贫穷是人类文明的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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