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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丨鞠甲:我目睹的清华大学百日大武斗

鞠甲 新三界 2021-04-24
原题
我童年目睹的
清华大学百日大武斗



 

作者:鞠甲

         

 

1962年,我表哥阿棠(母亲大堂哥的儿子)从上海考进清华大学电机系,大舅妈写信来托付“姣阿姑”(她跟着自己儿子这么称呼我妈妈)和在清华大学自控系当教授的姑父周寿宪(我父亲)关照她的儿子。清华电机系是清华大学的王牌系,历史悠久,人才辈出。1949年以前,和中央大学电机系、上海交大电机系三足鼎立,在全国高等院校电机专业中出类拔萃。


当年18岁的阿棠功课十分优秀,在清华大学电机系还能取得前三名的好成绩,实属不容易。他也非常听话,周末经常到我家来。我父亲也是学习电机专业出身,后来又去美国留学,获得密歇根大学电子工程博士学位,能够在学业上对阿棠进行指导和教诲。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爆发,仿佛一夜之间,天下大乱。


1966年9月24日,清华大学以工化系学生蒯大富为首的井冈山红卫兵组织成立后,由于蒯大富独断专行,恣意妄为,引发了另外一部分红卫兵的强烈不满。1967年5月29日凌晨,清华大学数力系在校大学生沈如槐以及自控系66届毕业生孙怒涛、数力系66届毕业生陈楚三(中共一大代表陈潭秋烈士的儿子)等人宣布成立井冈山兵团“414”红卫兵总部(4月14日酝酿 ,故名“414”),抵制蒯大富成立以他为核心的清华大学校革委会的企图。自此,清华大学学生两派红卫兵组织正式分庭抗礼。“老团”和“老四”,从开始时的争论不休、互相贴对方大字报,到拳脚相加打架斗殴,直至矛盾激化“全面内战”,终于在1968年4月23日至7月27日,酿成了震惊全国的流血冲突事件,后称“百日大武斗”。


表哥阿棠在1966年最早一批参加了蒯大富领导的井冈山兵团,并且是他们电机系红卫兵组织的一个小头目,他曾到我家劝说我父亲加入他们“老团”的“革命阵营”。他说,姑丈(姑父),××教授和×××副教授都是和你认识的,都加入了支持“团派”的教职工组织“红教联”,“老四”是维护蒋南翔的保皇派,是反革命“修正主义”的跳梁小丑……


我父亲对阿棠说,我是逍遥派,就只会教教书,不参与政治活动,“老团”和“老四”我哪边也不沾,也不靠。


阿棠又说他们刚刚制造了最新式的长矛武器,原来的长矛枪杆只有三米,现在新制造的长矛枪杆长度达到了五米。我父亲问他,那得有多沉啊?谁端得动呢?阿棠说,新式长矛枪尖部分还是钢铁打造的,枪杆部分是铝质材料的……


大舅妈听说儿子参加了红卫兵造反派组织,还要参加武斗,忧心如焚。她来信给我妈妈,让姣阿姑替她管教儿子,务必退出什么蒯大富的井冈山兵团,对阿棠骂也骂得,打也打得……


但是自打阿棠劝说我爸爸支持他们“团派”红卫兵无效以后,很长时间(好几个月)了,一直就再也没有来过。


日子就这么乱哄哄地过着。1967年武斗刚开始不久的一天,我们家的保姆田大妈闲极无聊,得知两派打起来了,便用儿童车推着我刚刚学会走路的弟弟,带上我,到原来的二校门那边去,说“看看大淆生(xiao,二声,大学生)打仗去”。


我们来到距离二校门差不多一百米的地方停下,看武斗的大人孩子拥挤得里外三层,乌泱乌泱的。在二校门东边机械馆楼顶,屋顶上面两个小伙子在用巨型弹弓射击躲藏在斜对面第一教学楼里的敌人,我也弄不清楚哪边是“老团”,哪边是“老四”,大弹弓使用两根铁管子拿水泥固定在楼顶上,用两条自行车内胎做拉力装置,“炮弹”是一个比篮球还大的焦渣子。两个小伙子使足力气,身体后倾,突然一起放手,焦渣子“炮弹”向对面的一教呼啸而去,“轰”的一声巨响,一教的一扇窗户整个被打飞了,下面围观看热闹的人们一片哗然。当时我看得心惊肉跳,感觉是既兴奋,又有点害怕。到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这一情形仍然还历历在目。


到1967年夏天,三伏快过完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我和邻居家的孩子在院子里玩,忽听一阵哗啦哗啦的铁皮摩擦声,只见十几个头戴柳条帽、身穿铁皮盔甲、手持长矛枪的武士排着队迎面走过来,一个武士从我身旁走过时,竟然轻轻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我抬头一看,竟然是我表哥阿棠!我大呼小叫地跑回家,等到我妈妈听到消息追到院子外面,穿着铁甲叶子的武士们早都哗啦哗啦地走远了。


1968年4月23日,清华园内发生了持续百日、震惊全国的团派和414派的大规模武斗。这天上午九点,蒯大富调集武斗队伍攻击“414”首脑所在地旧电机馆,双方参战人数达数百人,动用了长矛、硫酸、石块等凶器,打斗持续了六个小时。4月29日,团派出动200多名武装人员去414派控制的第九饭厅抢夺粮食,414成员、自9班学生谢晋澄被团派的抢粮卡车碾压,当场殒命(终年24岁)。


5月30日凌晨开始,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武斗在清华大学东区浴室展开,团派、414派双方动用了土坦克、汽油弹、毒气弹、毒弩箭等杀伤性武器,大打出手。


团派的武斗首领、冶金系学生许恭生是全国高校击剑冠军,在掩护同伴撤退时断后,不慎滑倒在地,追击他的老四们立刻蜂拥而上,二十根长矛活活戳死了许恭生(终年24岁),众人一起动手是为了互相分担行凶的责任。414成员工化系学生卞雨林在武斗中被毒弩(弩箭上涂有氰化钾)射杀(终年23岁)。团派成员19岁的学校修缮科青年工人段洪水,在攻占东区浴室楼顶时被414用长矛捅下云梯,自高空坠落,当场摔死。


最后蒯大富不惜代价、孤注一掷调来救火用的消防车,实施火攻,他们使用高压水龙向东区浴室喷射汽油,又投掷自制的燃烧弹引燃大火……1968年清华大学的“5·30”大械斗最终是以团派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为了阻断团派占领区域的照明和通讯联络,7月7日夜,414派人炸断了通往清华大学的3.5万伏高压输电线,整个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中科院霎时漆黑一片,停电长达四个小时。


旷日持久的团派与414派的武装争斗,造成30多人残疾,数百人受伤,直接因武斗而死于非命的就有12人。


我表哥阿棠差一点就成为清华武斗中死于非命的第13个人。


他亲眼目睹了团派战友段洪水被长矛刺中,自高空跌落的惨状,内心悲恸。“5·30”大战之后,他带领电机系的五六个兄弟把守一处据点。


某日,一个414的在他们楼下挑衅,破口大骂,说有本事的下来较量较量,别躲在楼上当缩头乌龟……阿棠怒不可遏,不顾同伴阻拦,单枪匹马下楼去找那个414的家伙。那人见他真下来了,掉头就跑,阿棠端着长矛在后面紧紧追赶。


其实这是一个调虎离山的圈套,还没有追出多远,阿棠就中了埋伏——附近一座三层楼的窗口,另外一个414的人早就做好准备等在那里,见到阿棠追过来了,那个人举起一块大石头照准阿棠头顶狠狠砸下来,等他发现大事不好急急躲闪时,还是晚了,大石头砸在他头部右侧,柳条帽被砸飞了出去(如果没有柳条帽,他必死无疑),血流如注,当场昏死过去。


他的团派弟兄们立刻把他送到北医三院救治,他在北医三院昏迷了两天两夜。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阿棠最终与死神擦肩而过 ,捡回了一条性命……


1968年7月27日,随着工宣队入驻清华大学,百日大武斗的风波逐渐平息下来。8月中旬,好长时间没有露面的表哥阿棠又来到我家,我爸妈并没有过多责备他,只是查看了他额头上大约五公分的长长的伤疤,更没敢将此事写信告知远在上海的大哥大嫂。


记得这天,天有点阴沉。阿棠带我去了荷花池,这里就是文学家朱自清先生写作著名散文《荷塘月色》的景致所在地。仲夏夜的荷塘在作家笔下如诗如梦,亦真亦幻。


我们兄弟俩走过绿漆斑驳的铁桥,在近春园荒岛的西南一隅停下(就是现在晗亭所在的位置,晗亭是后来为了纪念在文化大革命中罹难的原北京市副市长、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吴晗而特别修建的),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坟茔,堆满了花圈和挽联,很多都已经发黄了。


到底有没有看到墓碑呢?我苦思冥想实在想不起来了——我那时候还不识字呢,只依稀记得表哥阿棠念叨了什么“革命烈士段洪水之墓”……阿棠向段洪水的墓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凭吊完这位曾经在团派一起“战斗”过、现在已经遇难的年轻朋友段洪水,阿棠就带着我悄然离开了。记得我们去后没过多久,那一处墓地就被工宣队挖开铲平了。


1969年初,表哥阿棠毕业分配去了山东德州电厂工作。


1969年夏天,我父亲周寿宪在“清队”运动中受到冲击,精神分裂,随后又被下放江西鲤鱼洲“千里赤地、万塘小虫”的所谓的清华大学实验农场劳动改造,经历了炼狱般的苦难历程,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1976年5月30日,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的创始人、我父亲周寿宪上吊自杀了。


1978年5月16日,清华大学新任校长刘达在大礼堂主持召开全校追悼大会为爱国科学家周寿宪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这一年的秋天,表哥阿棠考上了中科院电工所的研究生,再一次来到北京。

 

                          202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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