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途中,索南喇嘛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经咒,每念一次,就在左手的珠串上拨数一粒念珠。他一边念诵一边想,对这个案子做出裁决可能还要费些功夫,但答案也许就在寺院卷宗的记录之中。他想进一步了解有关争议双方过往的更多细节。拥有南面土地的农人从这个地块收获的谷物如此之少,也许正是因为他搞错了田界,而这反而让北面的农人获益了。索南很想知道,北面农人去年的收成情况到底怎样。
在过去一段时间,索南曾应邀就该村的各色土地纠纷作出裁决。眼前这个案子的争议焦点在于宗地的四至不清,尤其是以河流作为自然边界的一个界标点难以确定。他和两位农夫刚才已经把一块界石放在了两宗地的中央,但问题是在河岸一侧却没有发现任何界标。拥有南面土地的农人宣称,土地边界的末端远在河流的上游,而北面土地的主人对此则并不认同。争议双方的主张,都有可能实质性地扩大己方地块的面积。既然通过各方共同实地勘测都没能解决争议,说明这确实是一个疑难案件。提出争议的是拥有北面土地的农人,但他请求索南以“调解人”的身份处理这一案件,而不是作为咨询者或裁决者来介入。这表明,他希望索南作出的决定是一个“内部决定”,而不是以履行政府管理职责的僧侣身份作出的官方决定。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正因索南是政府管理人员,所以才被请求主持本案的裁决,但这一请求同时也暗示了,争议双方不希望通过官方渠道解决这一问题。若是索南依其官方职权来解决纠纷,反而会让农人们颇为疑虑。索南对此表示充分理解,并欣然接受了主持调解的邀请。据说在多年以前,当地两位田产所有者的一桩纠纷,曾被诉至浪卡子地区法庭,但历经多轮调查和耗费甚繁的法律程序,争议仍未得到妥善解决。图源网络
最后,一位调解人受聘去地区法庭撤回了诉讼,并在支付了法庭和法官的高额费用后,终于在本村促成了双方和解。自那以后,当地人就对诉诸地区法庭的做法心存疑虑,认为这种纠纷最终还是要靠协商才能解决。他们时常会引用那句话:“莫去政府兴讼,莫向他人求助”,在请求索南出面调解这个案件的时候,北面土地的主人也引述了这句谚语。
在学校就读时索南曾学到过,在很古老的时期,若是有人杀害别人,就会有其他人为复仇而杀了凶手。后来,是佛教改变了这一切,避免仇杀的程序被建立起来,如今这样的事情都会依据《十善法》和《达赖喇嘛法典》来判定是非。调解这种纠纷的解决方式,在《五世达赖大法典》中就已有提及。索南记得法典中的那个段落是:遇有两造争讼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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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南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已经飘远。他转头询问身旁同行的农人,是否这两片土地都已经租出去了。拥有南面土地的农人回答说,他的土地去年曾有一季租给过一个无地农民,而承租者收获的青稞只有四十五藏克(当时藏地的一种计量单位,1藏克约为25市斤),这实在是非常糟糕的收成。他的租地文书由一位村民代书,现在存放在自己家中。北面土地的主人补充道,自己的地税是支付给政府而不是寺院的,而且这个地区的农人都知道,作为政府纳税人的税负最为繁重。眼下这个案子里,应纳入考量的复杂因素真是够多了。望着远处的寺院,索南回头告诉两位农人,请他们隔日下午来自己的住所一趟,然后就迈步朝寺院方向走去。当他离开田野的时候,两位农人都向他微微躬身表示敬意。现在只剩索南独自一人了,他先是沿着土地的田埂行进,等走到了一条小灌溉渠边时,就开始沿着渠水的堤岸前行。从水面折射出来的阳光,仍然非常耀眼。远处寺院主殿的平顶逐渐印入眼帘,索南举起僧袍,擦了擦快要流进眼睛的汗滴。稍歇片刻之后,他脱下了僧袍外罩叠了几折,然后把折好的僧袍稳稳地放在头顶和后颈上。在那天,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丝清爽,不由地松了口气,然后开始加快脚步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