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Alpha专栏 | 从《虚亭岸帻图》看富豪安国与唐伯虎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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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嘉德春拍的“大观—中国书画珍品之夜·古代”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唐寅的《虚亭岸帻图》表现的是不是明代富豪安国与唐寅虚亭相会的场景？这幅作品背后又有什么样的有趣故事？且听艺术史专家尤永对它的解读。

唐寅（1470-1523） 

虚亭岸帻图

手卷 设色绢本

31.5×231.3 cm

题识：山雨滴空翠，微风摇嫩青。幽人有高致，岸帻坐虚亭。吴越唐寅。

钤印：南京解元、伯虎、子畏

鉴藏印：桂坡安国赏鉴、广长闇主、何氏元朗、清森阁书画印、裴氏世宝、裴氏壮陶阁藏、睫闇宝此过于明珠骏马、小圃所藏、云根阁藏、李乾初藏、郑氏惜墨斋书画印、念圣楼收藏书画记、念圣楼书画记

签条：唐六如居士虚亭岸帻图。素石山房珍藏。铁年题。

展览：1.“念圣楼读画小记”展览，台北省立博物馆，1961年4月。

2.“明季四大家专题展”，台湾历史博物馆，1981年春节。

出版：《明代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四大家书画集》，75页，台北，历史博物馆，1984年版。

著录：《念圣楼读画小记》，文星杂志社（台北），1961年。

说明：（一）据诸多藏印而知，是卷经安国、何良俊、裴伯谦、徐小圃、丁念先递藏。

1.“桂坡安国赏鉴”应属安国鉴藏印。安国（1481-1534），明代著名藏书家。字民泰，号桂坡。以号为馆名，称桂坡馆。明锡山（今江苏无锡）人，为当地巨富，号称安百万。以用铜活字排印书籍著称。安氏喜欢购买古书名画，闻人有奇书，必重价购之，以至充栋。

2.“广长闇主”或为王穉登用印，《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106页《王穉登》条有“广长闇主”印一方，与此相类。王穉登（1535-1612），字伯榖、百谷，别号有半偈长者、半偈主人、青羊君、长生馆主、玉遮山人等。江苏江阴人，移居苏州，据说他“四岁能属对，六岁便能写擘窠大字，十岁能诗，长益才气骏发”，曾入衡山门，受其熏陶，诗文书法有一定影响，博学多艺，名满吴会。尤其在诗文方面，颇为当世推重。

3.何良俊（明嘉靖间，16世纪），明藏书家。字元朗，号柘湖。华亭（今上海市）人。以岁贡生入国学，授南京翰林院孔目。喜藏书，建"清森阁"于海上，专藏书籍、名画、金石。著有《何氏语林》、《四友斋丛说》、《柘湖集》等。

4. 裴景福（1854-1926），字伯谦，号睫闇，斋堂号壮陶阁。安徽霍邱县人。光绪十二（1886）年进士。授户部主事。光绪十八年外放广东，历任番禺、潮阳、南海知县。时人评价他政绩卓著，开放敏达且有智谋。工诗书，收藏金石、书、画、碑帖极富。

5.徐小圃（1887-1959），名放，上海宝山人。徐氏世代儒医，幼承庭训，尽得其父杏圃公之传。为近代声誉卓著的儿科医生。徐氏雅好收藏，尝斥数十金购书画，得《保母志》白石跋文及绢本怀素《千字文》，乃名其馆曰“素石山房”。

6.丁念先（1906-1969），原名干，号守棠，一号恩翁，别署念圣楼主人。浙江上虞人。早年受业于褚德彝、骆亮公，及高野侯等，入海上题襟金石书画会。工书擅画，精篆刻，富收藏；书宗两汉，于乙瑛、史晨、华山诸碑，致力尤深。山水法董巨，偶抚秦汉小印，颇有古意。

《念圣楼读画小记》论此作 “为中年用功之作”。

（二）题签者符铁年（1886-1947），名符铸，字铁年，号瓢厂，别署闲存居士。湖南衡阳人。幼承家学，七岁即写三尺余大字。晚居上海，与汤定之、谢公展、王师子、陆丹林、张大千等为“画中九友”，切磋文艺，过从甚密。能诗擅文，书画尤具功力。

（三）题画诗著录于《中国古典文学丛书：唐寅集》，第40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1

这个富豪到底是谁 

唐伯虎《虚亭岸帻图》所绘之景，应为安国家的西林。

安国是谁?

安国比唐伯虎小11岁，出生于无锡胶山脚下的堠村，这地方就是今天的江苏省无锡市锡山区安镇街道安国路，他生于1481年11月18日，比唐伯虎小11岁，是那个时代中国最有钱的人之一。

从何得知？

他是严嵩的儿子严世藩先生颁布的大明富豪榜中的上榜富豪。此富豪榜名单由大文人、史学家、南京刑部尚书王世贞先生在他的著作《国朝丛记》中记录。

有一次，严世藩酒足饭饱之际，问他身边的朋友们，天下除了我们家，还有哪些有钱人？他们聊着聊着，列出了大明一等富豪17人，多是京城的高官权贵，其中江南富豪仅有三位上榜，身家都在百万两白银以上，这差不多也到了当时财富管理的边界了。

这三位富豪都出自无锡，他们是安国、邹望和华麟祥，无锡民谣称：安国、邹望、华麟祥，日日金银用斗量。

严世藩的大明富豪榜比福布斯和胡润的做的榜单更可靠，因福布斯和胡润依靠的是公开信息，无法统计隐身富豪，数的是明面儿上的钱。严世藩不一样，他乃首辅之子，顶级权贵，对于信息的掌控力绝非普通媒体所能望其项背。

唐寅《虚亭岸帻图》

唐寅《虚亭岸帻图》局部：虚亭中人着红衣官帽，正伫望桥上儒士

2

从接待客人能力上看唐伯虎家境 

唐伯虎和安国是好友。

何以见得？

安国家有个大园子，叫西林，西林里面专门有个工作室，叫天香堂，唐伯虎来无锡，住西林，一住就是半个月，在天香堂画画。

唐寅《虚亭岸帻图》局部：画中庄园，面积很大，又多野趣，庄中荷柴者与担家什者边走边唠嗑

安国到苏州找唐伯虎，唐伯虎请他在家吃饭。唐伯虎诗集中，有这样的句子：“一巷三酒家，五日一尝鲜”，大明正德年间，苏州的餐饮业非常发达，一条巷子里，就有三个饭馆，隔三差五，下馆子吃饭，品尝时鲜。唐伯虎的父亲唐广德就曾在市区吴趋坊开了一个饭店。

从吃饭和睡觉的地点，颇可以考察人际关系的亲密程度。公务宴请，商务宴请，都是去饭馆酒店，只有好朋友，才上家里吃饭。

还有一种例外的情形，为了防止别有用心之徒拍照发微博，得找秘密的地方吃饭谈事儿。

例如，文徵明先生73岁的时候，徐阶到苏州来，当时他还没做上首辅，不过也是帝国最有实力的人物了。文先生安排，请徐阶，王廷一起去太湖，在船上吃船菜。王廷当时是苏州的知府，他们吃饭谈什么？没有记录，不得而知。不久，王廷苏州知府任期结束，吏部考核优异，留中央工作，后来一路高升，做到礼部尚书。这顿船菜，应该功不可没。

安国在唐伯虎家吃饭，这很不一般。唐伯虎住在桃花坞，距离京杭大运河，大约只有五六华里的水程，而京杭大运河，就如同当时的京沪高铁。从安国居住的无锡西林至苏州桃花坞唐伯虎家，不用走运河的，水系发达，纵横交错，乘船半日可至，十分方便。

为什么说请安国在家吃饭不一般呢，因为安国出行，绝不是孤身一人，必有随从，请他吃饭喝酒，得要有相应的接待能力——至少家里得有厨师吧。唐伯虎的桃花坞一落成，首先请的是大干部王鏊，王鏊是正国级的高官，他还有正德四年皇上御赐的一套车马。

唐寅《虚亭岸帻图》局部：儒士缓步下桥，他的书童正牵驴上桥，后面是一位挑担仆人，担着一床琴、一箱书

当然，这同样也说明，唐伯虎家接待的能力有多强悍。王鏊来唐伯虎家吃饭，吃完后赋诗一首《过子畏别业》：“十月心斋戒未开，偷闲先访戴逵来。清溪诘曲频回棹，矮屋虚明浅送杯。生计城东三亩菜，吟怀墙角一株梅。栋梁榱桷俱收尽，此地何缘有佚材。”

王鏊这个级别，不是像小文人那样写个诗孤芳自赏的，每一首诗都有特定信号，用今天的话说，王鏊的诗，写完了都会发出来，发出来都得上头条。

说这些其实就一个意思，那些说唐伯虎晚年多么潦倒寒酸的，其实都没有读这些文献背后的信息。

3

富豪的打油诗

现在，来了，来了，他来了，安国先生他来了。

唐伯虎家酒很好的，有石冻春（唐伯虎诗：僧房一局金藤着，野店三杯石冻春）还有麻姑酒。麻姑酒二两银子一坛，一般人买不起。

安国吃完饭，喝完酒，抹一抹嘴，写了首诗，献给唐伯虎。

这可不一般。

唐伯虎是画家，是文人，安国向他买几张画，求一篇诗文，再正常不过。但是如果反过来，安国写诗赠唐伯虎，这可不一般。

因为安国先生的优势主要是有钱，让有钱人花钱，天经地义，是对财富的一种尊重。现在你不让有钱人花钱，让他写诗，富豪扮书生，真是太难为人了。

安国先生的诗终于写出来了，是一首朗朗上口的打油诗，但是诚恳真挚，好过世上许多酸文人的无病呻吟。这首诗的名字就叫《访六如先生》：

桃花庵里访高人，绕屋花开万树春；

诗酒放歌真是乐，图书充栋未为贫。

功名富贵区区特，日月江山荡荡身；

临别有言相赠我，野夫怀惠若怀珍。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

中国的江南首富，成为一位艺术家的铁杆粉丝。这位艺术家送了几句心灵鸡汤，首富铭记在心，写成诗歌。这首诗很生动，其中“区区特”是俚俗口语，文人绝不会用，日月江山何其雄阔，“荡荡身”三个字又是一幅满不在乎，很土豪的感觉。

我简单翻译一下：

我去桃花庵拜访高人，高人住处春色满园，万树花开。

伯虎先生诗酒人生，放声歌唱，快乐无边，图书满屋，怎么能叫贫。

对伯虎先生而言，富贵功名都是区区小事，日月山河在我心，浑身坦荡荡。

临走伯虎先生赠我金句：常怀感恩之心。

最后一句“野夫怀惠若怀珍”系引用《论语》典故，唐伯虎特喜欢引用《论语》。

《论语》原句为：“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原意是：君子心怀仁德，小人心怀乡土；君子心怀法律，小人心怀恩惠。

迂腐的人一定会这样解释：小人怀惠，而且“怀惠若怀珍”，安国被唐伯虎暗讽为小人而不自知啊。

我不这么看，“怀德怀刑”和“怀土怀惠”不是简单的君子和小人之分，其实是务虚和务实的关系。

要挣钱，就得务实，就得怀土怀惠。怀土——心怀乡土，稍微皮一下，搞地产，也算一种怀土。怀惠——感念恩惠，做人要懂得感恩。想要做点实事，不能不“怀土怀惠”——常怀感恩之心，才能基业长青。

唐伯虎坦荡通透，不受腐儒成见的约束，对论语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影响了当时中国的江南首富，这位首富才会情不自禁作诗以纪之。

4

画中的大园子到底是哪儿

安国在园林和收藏方面花费了大量钱财。他在无锡的胶山山麓建起一座大园子，山坡上种了几千株桂花树，故而他的宅院又称“桂坡馆”。这件唐伯虎《虚亭岸帻图》中有一方收藏印“桂坡安国赏鉴”，桂坡之名，其得乎此。

左图黄色方框内：王穉登 “广长闇主”、何良俊的“清森阁书画印”藏印；

右图黄色方框内：安国“桂坡安国赏鉴”、何良俊的“何氏元朗”藏印

园子中的画室名为“天香堂”，天香堂前，修建了一个数百亩的人工湖，湖中耸立着两座山丘，安国以镇江的金、焦二峰为之命名。他疏浚了河流，从郊外引入活水。（安桂坡因岁旱，大出粟，募民穿池。池成，广数百亩，中为二山，以拟金、焦，乃循堤种树，缘崖结亭，廓然大观焉。见《无锡县志》）

这个园林是无锡最优美的园子，后来以“西林”而著称，许多诗篇都对其有描述。安国的孙子安绍芳（1511-1579）曾重修该园，并将这些诗篇收录到《西林全集》（万历47年刻本）中。安绍芳整修西林后，自作《西林三十二景》诗，亦收录《西林全集》中。

这张画名为《虚亭岸帻》，系出自唐寅自题五绝的末句——“岸帻坐虚亭”。岸帻就是把头巾往上推，露出前额，洒脱不拘之态。岸帻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人格，例如苏辙有诗句：“隐居亦有高人在，岸帻无言倚钓轩。”这就是用岸帻代隐居的高人了。

5

画中那些有意思的细节

这张画是有故事情节的，是画给特定受画者的。画中主人公伏案坐在画面中央的四面虚亭之中，他着绯红袍，戴官帽，唐寅非常明显地突出了他的帽翅。

整个作品一共画了7个人，只有虚亭中的这位主人公大人，着红衣，戴官帽，可见其显贵身份是特意要强调的。其余一切人物，均围绕他展开。这位大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他身体前倾，伏案伫望，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这座四面虚亭造得讲究。高台基，攒尖顶铺草，四面栏杆，四面隔扇。夏天拆去隔扇，四面来风，秋冬装上隔扇，布幔一围，即成暖阁。此画为秋景，主人已经围上隔扇，掀开淡青的布幔，笼袖伏案，身体前倾，伸头向外伫望。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一位儒生，洒洒落落，正缓步下桥，向他走来

他等的是一位儒士，一身布衣，风神舒朗，头顶结了个发髻，覆着网巾。他让一小童牵了驴儿，自己潇潇洒洒地走过来，他已经缓步下桥，小童牵着驴儿正上桥，这个细节也是一有趣的对比。小童身后，还有一位仆人，挑一个担儿，前担是一个包袱袋儿，后边儿是书箱和古琴。

唐寅《 虚亭岸帻图》局部

主人家园子大，一个挑柴的正在向一个挑家什的打招呼，草堂中一位僮仆在搞卫生，不留神一只黑犬窜了出去。这三人一犬算是闲笔，没有这闲笔不行，显不出空间、层次，画面那种生动的趣味，有时候就是一两处闲笔激发的。

唐寅《虚亭岸帻图》局部：庄中小童正在拭桌，一愣神的功夫，亦或听到了生人的声音，小黑犬从屋中窜出，画面登时活泼起来

现在问题来了。

红衣者会不会就是安国？

有可能。

安国是商人，未曾出仕做官，但他有个虚衔——南京户部员外郎。请唐寅画个园图，自己出个镜，虚荣一下，开心一下，完全有可能。

这张画本来就是艺术家画给特定受画者的命题作文，不是公共空间的绘画。

过桥的儒生会不会就是唐寅自己？

也有可能。

很多唐伯虎画中的形象，都是他自身的写照。这是另一个话题，要展开来说，需一篇长文。

横屏看《虚亭岸帻图》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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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原创，作者：尤永，由ArtAlpha编辑，图片来源于中国嘉德，欢迎转发到朋友圈，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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