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我的三位语文老师
初中我所在的班级是一个慢班,学习成绩好的学生都分到快班去了。班上大多是镇上有商品粮户口的学生,他们家境普遍比农村学生好,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关键是不用跳农门,可以接班,在家人所在的供销社、搬运站、棉花采购站有一份工作。能在镇上的轻工机械厂、油厂、轧花厂上班是多么地让人羡慕,这是多少农家子女梦寐以求的。
我家离镇上两三公里,属于农村,我一地地道道的农村娃,不和他们一个阶层,却和他们混在一起玩得起劲,野小子似的心总不在课堂和学习上,在学校踢毽子、跳皮筋、打篮球、抢水泥乒乓球台,玩得飞扬,回家割猪草、捡鸡屎、捡西瓜皮、干农活,等等。中考成绩到底多少分我都不知道,记得那年班上没有人考上张港中学。
语文课堂上,杨老师一走进来,教室就安静下来,刚来的年轻老师,没摸清脾气,学生不敢轻易冒犯。杨老师讲课温文尔雅,领读课文有些播音员的腔调。估计是喜欢的原因,老师的不温不火让在课堂喜欢讲小话的调皮学生不再那么肆无忌惮。一次作文课,围绕棉花棉乡故事自定题目,体裁是记叙文。
杨老师选读几篇写得比较好的范文,记得其中一篇的大致描写:秋高气爽,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我和同伴约好去摘棉花,田野雪白的棉花盛开,不一会(此处省略几百字),田那头传来一个声音:“阿香,你在哪里啊,天快黑了,我们快回去吧!”我听了赶紧又摘满一包袱,天边的晚霞映红了我的脸,我提着一篮子棉花哼哧哼哧回家了。
杨老师说:“这篇记叙文时间、地点、人物要素齐全,描述有画面感,对家乡的热爱有如一条感情的线贯穿其中,读起来很生动,不刻板。要仔细观察生活,才能写出好作文。”老师又读到我的作文,点评说有一段心理活动写得真实,令人印象深刻。得到老师的表扬,我心里一阵窃喜,但更多的是从此我记住了老师的点评,即写记叙文要有情感、有画面感。在以后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希望把文章写得读起来时像看电影,并把能否达到这点作为一篇记叙文好不好的标准之一。
镇上的初中和高中隔得不远,高中落榜后,村里有人找关系把孩子送进张港中学读书。我也想去,妈妈说让我去找先进,托他向校长说情看看,历时十天半月,几次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得到的消息是交30元的计外费,可以进入张港中学。83年的30元对于我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一贯节约的妈妈说这钱咬着牙也要交。我有些自责,怪自己初中学习不努力,额外交这一笔巨额费用给本来就不富裕的家里增添压力。
妈妈说的先进,是婆婆娘家那边的亲戚,叫我爸爸叔叔。先进是他在张港老家九郡村叫的名字,刘新华著有《张港九郡小学纪事》一文,文中描述有:1973年秋,九郡小学扩编了,高中毕业的刘先进(刘聿明)被请到了学校任代课老师,教语文。高考恢复后,九郡小学鼓励老师们踊跃报名参加,首批刘先进(即刘聿明)老师考入了华中师范学院。当时的张港中学,分配的老师基本上都是从天门师范、荆州师专毕业,从华中师范大学毕业分过来的,刘聿明算是第一人吧。除了学历,刘老师的外表同样突出,那是带着明星气质的英俊潇洒,身高1米78的样子,走在学校,走在张港街上,颇像琼瑶剧里的秦汉一样迷人。
高中一年级,我被分在六班,是刘老师所在的班,为的是可以多一点关照,也可以对我多加管教。刘老师是班主任,教语文。班主任和学生打交道的时间多,早晚自习都在教室里转悠。刘老师不言自威,出于对老师的敬畏,或许也是怕辜负老师的期望,学生自习时间多在学语文。
语文课本发下来后,我饶有兴致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开学第一课,我想当然地翻到第一页,哪知刘老师说,今天第一课,我们学习《伐檀》和《硕鼠》,请大家把书翻到第XX页,说完转身在黑板上板书两行字:《伐檀》,出自《诗经》。哇!教室里发出一小阵惊叹声,学生瞪大眼睛相互看着,我们都被震撼了!
从没有见过如此大开大阖又温润雅致的板书,很少见过如此端庄大气的字体——仿楷体,简直就是字帖水平,简直就是美的享受,简直就是语文界的一股清流。彼时的老师,冷不防一出手,无异于学生眼里的“大神”,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喜欢模仿刘老师写字。老师的钢笔字同样清新典雅,作文本发下来首先看批改的红笔字——“看,老师给我写的评语:此语句欠通顺!”“幸好不是狗屁不通”,同座忍不住调侃,“去,我乐意。”不管什么评语,换来老师的笔迹先开心一阵,模仿写一气,然后老老实实修改作文。
老师朗读课文:“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至于我,不仅没有因为与刘老师的这层亲戚关系而多一份优越感,反而因不敢拖班上的后腿而格外小心。有一次母亲来到学校了解我的学习情况,刘老师一句“没有明显毛病也没明显的优点,还可以”,母亲对我转述这话时,我是当作一句表扬来听的。不轻易得到的表扬,让我倍添信心,学习的劲头一下子足了。趁着闲暇之时,我到刘老师的宿舍借来一套《中国文学史》,共四册。这是刘老师大学时的课程书籍,是我难得的文学课外阅读。书籍已经发黄,我至今还保存着,古董一样的珍惜。
高中一年级下学期,学校要分文理科,偏科明显的我毫不犹豫选择了文科班,刘老师继续留在一六班当班主任教语文。
刘老师只教了我一年的语文,但留下的记忆是独特的。在应试教育的课堂里,培养学生的发散思维,无异于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刘老师不限于单纯教授语文知识,不拘泥于课本,其在课堂上的一言一行,都独具风格,他不仅学识丰富,纵横捭阖,在培德育人方面,做到了吸引学生渐入佳境,使学生在苦闷的应试教育中感受到春风般的愉悦,是少有的真正做到了外相与内修统一的老师。
我们班的语文成绩在整个年级名列前茅,我一直都认为是因为老师是华师名校生的缘故。学生遇到一个富有魅力的语文老师是多么幸运。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是分文理科时的口头禅。在人们眼里,学文科是没有多大出息的,往往成绩不太好的又偏科的就选择读文科。84年的张港中学从六个班中选拔尖子生分了两个理科快班,分别是一班二班,文科班是三班,后面四五六班是平行的三个理科班。
其他班上的男女生三八线界限分明不讲话,文科班是另类。老师编座位时把男女生混编在一起,原本是想效仿别的班级防止男女生讲话,没想到咱们班男女生在一起,彼此间碰撞如电焊,火花直冒。讲话火热,学校墙报投稿也十分踊跃。班宣传委员写的诗歌让人刮目相看,那时朦胧诗正流行,北岛、舒婷的文字被一部分爱好文学的学生追捧。学校的集体活动,我们班表现也出彩。记得一次全校在张港电影院的文艺汇演,文科班的表演大放异彩,台下看得津津有味,掌声阵阵。女子组篮球比赛成绩也是位列年级前茅。课外活动时间,隔壁班上鸦雀无声搞学习,文科班的教室里,文艺委员教唱一首《迟到》令听者直呼胆子大——学校明令禁止早恋,文科班却敢唱响“噢,她比你先到”,青春期的躁动偶遇歌声里的一阵春风,可想而知,大河奔流的文科班管理起来难度有多大。根据学校的安排,担当此重任的工作落在朱忠雄老师,我们的新语文老师肩上。
朱忠雄老师当时已经50岁了,我们私下里说朱老师对文科班学生就像父亲对待孩子一样。不仅仅是因为朱老师父辈一样的年龄,在我们看来,朱老师的生活里,似乎只有教书育人一件事。每天的早自习,当我们睡眼惺惺赶到教室时,朱老师已站在教室门口迎接每一个人。如果有座位空着,老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男生寝室叫醒睡得正香的懒虫。每天晚自习,不管是不是语文课,朱老师都会准时出现在讲台上。每天的事情,除了试卷、作业,无外乎考勤、纪律,听取班长、生活委员、劳动委员的汇报,了解谁从家里背的米没有去食堂过称,谁的作业几次没交,谁有几次逃课,谁的家长来了,然后找学生谈心讲道理。朱老师的信念是,管理好一个班级,就是把每一件小事做好,并且做到极致。
86年高考,张港中学出乎意外取得全县第二名的好成绩,仅次于天门中学,可以说成绩辉煌。文科班更是出乎意外,学校不怎么指望的文科班和其他几个理科平行班一样,考几个就算完成指标了,结果40多人的文科班有近20人分别考上北京师范大学、武汉大学、厦门大学、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等名牌高校,加上考取专科、中专的一批人,班上的录取率超过80%,和理科快班录取率持平,这是学校没有想到的,也是我们自己没有想到的。以后每次聚会,说起班主任朱忠雄老师,那些曾经让老师头疼的调皮捣蛋学生说:“幸亏有了朱老师这样慈爱的班主任,从来没放弃我们,朱老师用无比的耐心和爱心,用那份平淡中的坚守挽救了我们。”
幸亏有了张港中学那一批无比敬业的老师,把学校当家,把课堂当阵地,在当时全国全年只招60多万人的激烈竞争中,张港中学脱颖而出。真心感谢这一批引导陪伴我们成长的老师,我们是幸运的。
在我离开张港多年后,杨作明老师调到天门县城,刘聿明老师调到深圳,朱忠雄老师继续留在张港中学。现在他们都已退休。
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在不同的学习阶段,我喜爱的三位语文老师,他们以自身不同的魅力影响着我。杨老师,我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真不是一句调侃;刘老师,带我们登高望远,为我们打开文学之窗的明星教师;朱老师,如脚踩耕地,吆喝着耕牛一步步向前走的父亲般的班主任。
就要结束本文时,我想起老师们教过我的写作技巧:“结尾很关键,要升华,要点题”。文字已经写完,而我又似乎远没有讲完。《学记》中说:“亲其师,信其道”,我的这几位老师,岂止是我语文学习的引路人,左右学生的又岂止是一场高考!他们是坚持教育初心的一代良师,其操行、学养就像灯塔,照耀着学生一生的道路。
(责编: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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