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熬浆糊：泡澡的故事（上）
泡澡的故事说来话长，长到要从三皇五帝讲起。
“五帝”中的第三帝是黄帝的曾孙帝喾（kù，从多数典籍）。公元前2000多年的一天，帝喾的小老婆简狄和姊妹们一起去河里泡澡，边泡边哼小曲：“天上飞的是什么，鸟儿还是云朵？（当然是鸟儿，否则故事没法讲）”果真就飞过一只燕子，燕子坠下一枚鸟蛋，简狄眼疾手快抢到手中还吞了下去。这是创造历史的时刻——简狄怀孕了，怀的是契。契是商的始祖，虽没直接创立新朝，却是商立朝之君汤的祖宗，功成不必在我，在我的子孙。
一想也玄，倘若简狄不是鬼使神差跑去玩水，那枚鸟蛋说不定就被什么猫猫狗狗甚至果子狸蝙蝠之类吞下了，历史走向就此改变，我中华至少有4000年的文明无从谈起。历史不容抹杀，简狄必须下水。我们要向攸关华夏文明的这场重要水事活动致敬，向简狄的使命担当致敬。
这不是瞎说，《诗经·商颂》可证：“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楚辞》《吕氏春秋》《史记》等好多好多史籍里说得更详细。“玄鸟”就是燕子，郭老沫若先生说是凤凰，一家之言耳，都知道他老对凤凰有感情。
这事不仅涉及跨物种结合，鸟蛋还能从消化系统跑到生殖系统。“不是些把些（天门俚语，非同小可的意思）”的神奇，很考验现代人的共情能力——远古人类天马行空般的思维必定有自己的逻辑支点。在男人只能当上门女婿而且打一枪就被赶走的母系社会，世人多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像契这种档次的主，基因所系，事涉初心，你总不能给他随便找个无名之辈当父亲。无论史籍还是甲骨卜辞，很多记载都与“玄鸟生商”有关，玄鸟就是商的全民精神图腾。划重点——“天命玄鸟”=君权神授，没有这个鸟就没有新殷商，没有什么动物比燕子更适合当契的爹。
我其实不太关心谁是契的爹，我感兴趣的，是简狄奇遇发生在水中的巨大意义。水一定是古人心目中最为神妙最可敬畏的东西，想想地球生命的起源；想想海洋这硕大无朋的生命孵化场；想想泡在那兼有营养钵和安全屋功能的羊水；想想鲧禹父子引领华夏命运共同体与水缠斗的壮史。我相信生命之水无时无刻不在古人的潜意识里汨汨流淌，人水一体，纵搅成浆糊也不容须臾分离。
那应该是一个冬去春来的日子，燕子南归，筑巢产卵。有异人夜不能寐、浮想联翩，直到旭日临窗（对不起，许是临洞口）。当是时也，日出江花胜火，春来江水如蓝。还有什么比春水中食卵而孕更契合生命的本原，更能凝聚共识、激发先民的华夏振兴梦想呢？异人遥望南天，脑洞大开，欣然命笔（又对不起，许是捡起半截枯树枝），一个美丽的神话由此诞生。
泡在水里的几姊妹，唯独简狄取卵吞之，这叫历史的选择，天降大任于聪明人。古代把聪明人称为智者，五行学说讲“水主智”、夫子 说“智者乐水”，我总怀疑这样的绑定是受了简狄的启发。
由是，应该向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和《狂人日记》致敬，梳理一下“殷商往事及简狄与卵及水之关系”：“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真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智者乐水’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泡澡’。”
二
三
举凡周、秦、汉、唐，西安临潼城南的骊山上下，一直开办有仅限大恭噗享用的神州最大奢华浴场。
骊山系秦岭支脉，以山势逶迤宛如骏马而得名。上古时期，江湖人称“骊山老母”的女娲曾在此炼石补天，周幽王和褒姒“烽火戏诸侯，一笑失天下”的故事也在此演绎，这为后来的故事定了调调——无论汤里来还是火里去，脱不开帝王猎艳主题。《古迹志》对此有精辟总结：骊山“三皇传为旧居，娲圣既其出冶，周、秦、汉、唐以来，多游幸离宫别馆，绣岭温汤皆成佳境。”
经史子集收录了的叫“载入史册”，可以万古流芳，“芳”取本义，香气。“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楚辞·九歌·云中君》。” 泡澡泡香气、泡欲望，人本身就是欲望的产物，骊山则是欲望喷张之山。东西绣岭的每一个起伏都回旋着慵懒暧昧的旋律，每一阵壑风松涛都洋溢着荷尔蒙的气息。春风沉醉的夜晚，水汽氤氲的浴汤，香草伊人，妙处难与君说。
【汤沐邑】
《礼记·王制》载：“方伯为朝天子，皆有汤沐之邑于天子之县内。”“汤沐邑”为朝宿之邑，天子赐予“方伯”住宿和斋戒沐浴的封邑。“方伯”就是各路诸侯，朝见前必须先在王畿之地的“汤沐邑”沐浴斋戒，以防狐臭疥疮香港脚之类熏到或传染天子。这么好的一盘大棋，搞去搞来成了王公贵戚收税敛财和“藏娇”的私邑，泡澡之地成了穷奢极欲的温床。
王侯万千，圣人寥寥。“儒有澡身而浴德（《礼记.儒行》）”，“万世师表”孔圣人把泡澡当做一种很高的人生境界。他的好学生曾皙喜欢到沂水里游泳、在舞雩台上吹风、唱着歌儿回家（《论语》：“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得到夫子激赏。待到“陈成子弑简公《论语.宪问》。”惟名与器不可假人，夫子忍住悲愤沐浴更衣，再整冠入朝请哀公发兵。先洗澡再举报，坚持程序正义100年不动摇，虔诚心与仪式感兼备。想起如今那些匿名举报者的猴急吃相，不免叹息，先泡个澡把痔疮洗一哈抹点“马应龙”行不？
【骊山汤】
先秦眨眼而逝，秦国拾掇河山，骊山换了主人。始皇“砌石起宇”筑温泉池，名“骊山汤”。《太平御览》所引辛氏《三秦记》里的故事堪比影视神剧，说那嬴政在骊山下轻薄一个化作民女的神女，神仙姐姐生气了，一泡涎水吐过来就是王炸，始皇顿时脸上长疮（这种作恶级别的，疮果然长在头面上），嬴政“怖谢”，神仙姐姐心太软，造个温泉为之“洗除”（脓终于从脚板心流出），骊山汤由此诞生。
骊山汤是一湾靓汤。除了清明时节的雨和杏花村的酒，让晚唐杜牧心心念念的，就是千年前骊山的汤。“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阿房宫赋》。”“二川”即渭水和樊川，阿房宫根据地势设计浴池，周边河流（温泉？）可流入宫墙内添“汤”。汤流入宫墙，哈喇子滴在胸膛，一如口水歌《雨花石》唱的，“千年以后繁华落幕，我还在风雨之中为你等候。”
西安栎阳城曾作为秦国都城达25年，祸害至今的“商鞅变法”就发端于此。2017年，栎阳城遗址发掘出公元前364年左右秦王（秦献公？）与后妃的浴室，墙面陶砖、木质地板、地漏、壁炉一应俱全。老秦家祖宗八代都好这口，癖好原来是基因传承。
说了秦皇，再说汉武。
到了汉代，始于先秦的“三日具沐，五日具浴”的习俗开始以法律形式固定下来，是为“休沐”。应劭《汉宫仪》云：“五日以假洗沐，亦曰休沐。”这是首个官方发布的以泡澡为主题的全民节日。
《史记.第四十九卷<外戚世家·卫皇后世家>》：“武帝祓霸上还,因过平阳主。”寥寥数字，讲了一个香喷喷的故事，说刘彻去霸水沐浴毕，回来时去姐姐平阳公主府上看歌舞表演。看到歌女卫子夫，这刘彻顿时把金屋藏的那个“阿娇”忘在脑后，中途说要更衣，卫子夫伺候，在轩车上就“初幸”了一盘。卫子夫后来当了皇后，衣袂生风、裙带飘飘，卫青（还有霍去病）得以登上历史舞台，并在后来娶了第三次嫁人的平阳公主，要搞清楚这四人相互间的亲戚关系，从此成为一件烧脑的活。
西安城东的灞（霸）水绝对是有故事的地方。灞桥处或折柳或踏歌，有病无病都得呻吟几下才是文艺范，更有“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史记·项羽本纪》）。”演出过惊心动魄的大剧。汉武一场鼓泅改变西汉历史只不过是汉代传奇篇什之一。
《兰亭集序》描写的“曲水流觞”场面（剧照）
【燋龙温池】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如果做一次从北到南的巡游，你会发现，随着纬度降低，泡澡的普及度越来越高。这是一个由北至南、从宫廷到民间的扇形展开图景，
先说北边。公元334年，东晋石虎在邺城（今河北临漳县境内）修“龙温池”，石虎这个嗜杀可排入史上前两名的暴君也许是血腥气太重，酷爱泡澡。他的“四时浴室”美玉砌成，极尽奢华。池中泡有各种香料，沐浴前，将数十条铜铸的龙烧红后放入池中，霎时间龙滚水翻，雾气蒸腾，曰“燋龙温池”。后赵系羯族立国，羯族为匈奴的一支，石虎作为胡人喜野外洗浴。燋龙温池设于露天，周围设帷障，石虎与他的妃嫔宫女们裸体泡水，胡天胡地玩通宵。晋.王嘉 《拾遗记·晋时事》、崔鸿《十六国春秋》（已散轶）有记。有人说这就是后来“土耳其浴”“芬兰浴”的源头，姑妄听之。
中国首部泡澡学术专著也横空出世——南朝梁简文帝萧纲著《沐浴经》三卷，详细记载了沐浴养生的功效药用。梁皇帝醉心宫闱诸事，所写大量“宫体诗”内容涵盖从泡澡到吃喝拉撒的所有宫廷新陈代谢活动，堪称兴高才高辈份高的内循环高手。人们公认他的“宫体诗”为后来的格律诗奠定了基础，泡澡与写诗相辅相成，我劝诗人们写诗以前先泡澡。
再说中部。位于江南腹地的建康（南京）作为愈300年的六朝京辇之地，为当时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世界上第一个人口超过百万的大城市。首善之地从来善开风气之先，《寿阳记》记载，刘宋王朝时，建康有名为“明义井”的公共浴室，以不同规格的浴池接待从贵族到平民的各类客人。还有同饮一江水的庐江出了个何佟之，当世高才，让他大出风头的却是他的沐浴癖。唐李延寿的《南史》说他“性好洁”，一天要沐浴十几次，人赠雅号“水淫”，到了明代，李贽、冯梦龙还有提及，声名之隆正好与庐江“华东第一温泉”媲美。
再说南方。公元282年，晋安（福州）太守建城时，在东门外开凿人工运河，民工发现地面涌出热气腾腾的汤水，遂用石头筑成池子，供作洗浴。如今福州仍可见遗迹的唐以前古汤池就有“古三座”“汤院”等七处。福州是“海上丝绸之路”通往日本的桥头堡，很早就与日本有官民来往，日本泡澡的兴起与福州是有渊源的（容后叙）。
虽然福州东晋时就有“官汤”“民汤”之分，但放眼全国，那时公共澡堂并不盛行，除了上已这类节令，大家伙可以树当衣架江作澡盆，在野花野草中借祓褉之名撒一回野，平日里也只能是各回各家洗了睡。要泡澡堂子，兄弟伙一边搓背一边勾兑升官发财泡妞经验，还得五六百年后。
【华清池】
惟有惊世骇俗的泡澡才堪堪配得上大唐极盛之世。
在唐太宗手上，骊山温汤没有浪费，兴修的汤泉宫（温泉宫）是其与武媚娘共浴的地方（“稍逊风骚”的做派）。真正泡澡泡得惊天动地、泡出天下驰名商标、几乎把江山泡散架的，是李隆基和他的儿媳妇。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一首《长恨歌》让华清池天下流传。
华清池不是一个池，是一座宫，华清宫，也叫骊山宫，构筑在骊山的庞大建筑群。无论规模档次还是传奇性、惊艳度，都堪称泡澡史上前无后无的绝唱。1982年，该地基建，发现华清宫建筑遗址。经发掘，在4200平方米面积内发现5个汤池遗址，并确认它们分别是莲花汤、海棠汤、太子汤、尚食汤和星辰汤，为皇帝、贵妃、太子等的御用浴池。海棠池即贵妃池，形如海棠。每年10月，玄宗都要携杨玉环到此过冬，贵妃共浴池一体，泡澡与情爱齐飞。俩人还在近旁的长生殿许愿，要在天比翼在地连理。任他柔情似水，怎奈佳期如梦，安史之乱玉环马嵬殒命，玄宗权柄旁落，此处迅即衰败，只剩下回忆：“有时云外闻天乐，知是先皇沐浴来。（唐.王建《华清宫感旧》）”待到1936年委员长穿着睡衣在华清池被活捉，这里上演的就是血火交织的戏码了。
《太平广记》载：“尽脱衣去衾，复使当轩设浴斛，坐于中，沃冷水”。这浴斛看来就是浴盆的前身。汴京（开封）人家每天都要烧炭煮热水来泡澡，还发明了汤中撒花、放香料、倒精油等新名堂。最为津津乐道的，是将花骨朵放在房里，洗澡散发的热气可以催开花朵。西门官人和潘金莲洗澡时“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汤（《金瓶梅》第二十九回）。” 泡澡泡妞合二而一，上述那些花样应该不会少。
浴斛
澡堂经济应运而生：“彼市人之开浴肆者，出其财以浴人，收其利以自给（宋.胡寅《崇正辩.卷三》）。”香水行门面高挂的不是红灯笼，而是壶。“所在浴室必挂壶于门（《能改斋慢录》）”。可见那时悬壶的并不就是医馆茶馆，里面坐的也不一定是老中医或茶博士，可能是搓背师傅。澡堂行业的兴起带动了相关副业的发展，澡堂附近卖茶水、小吃，还有“面汤”，类似于现代的洗面奶。
泡澡爱好者中有个叫苏东坡的，专门写了两首《如梦令》，抒发泡澡感受：
水垢何曾相爱，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呵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
家里或可泡澡，但专门泡澡的地方有人服侍，还有延伸服务，池子宽敞正好放浪形骸。所以“无垢”也要搓，苏居士固是深得“肉身游戏”之妙。
宋人泡澡、饮茶、焚香、挂画......世俗化生活是如此地有滋有味，寅恪先生止不住慨叹：“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张择瑞《清明上河图》里的香水行
泡澡市场化，形成产业链，靠山吃山的黑社会性质团伙应运而生。北宋宣和元年（1119年），外地有官员来京城参加选官，要到吏部递交材料。起早了，吏部还没开们，于是进了一个澡堂。澡堂杂役看这外乡人身体肥胖，穿皮大衣，顿时恶向胆边生，拿出皮套子猛然勒住官员脖子拖进里间，勒得奄奄一息扔在地上，杂役们喜气洋洋：“不说这皮衣，就这身肉，都能卖几个钱。”不想官员缓过气来，忽听街上有大官出行，正鸣锣开道。官员猛地窜到街上大喊“杀人！”杂役阻拦不及，大官吩咐将杂役绑了，搜查浴室，在板壁里发现三具体温尚存的尸体。原来他们杀人以后，把人剁成肉馅卖给下家（开人肉包子店的并不只孙二娘一家呀）。杂役见状“犹矫情自若，曰：‘官人害心风耶！’”先是试图截访，再说你有精神病，私家杂役公家杂役，从古到今都是这两招。
这故事是南宋大文人洪迈听自己老爸讲的，载于其编撰的《夷坚志》。《夷坚志》206卷包罗万象，可谓中国志怪笔记的巅峰之作，其他如《东京梦华录》《太平广记》等，亦多有关于民间泡澡的记述。
周作人的散文《虱子》也提到一件很悲催的事，说被金兵掳去的宋徽宗（就是那个创造了“瘦金体”的赵佶）没地方泡澡，浑身发痒，写信给旧臣说：“朕身上生虫，形如琵琶。”真是个有文化的皇帝，把自己不认得的虱子写得如此风雅，岂止一声叹息。
五
元明时期，称作“混堂”的公共澡堂四处开花，已是都市必备风景。混堂是吴语，“混”者，众人混杂、汤水清浊混淆之谓。明.郎瑛 《七修类稿·义理·混堂》载：“混堂，天下有之”“吴俗甃大石为池，穹幕以砖，后为巨釜，令与池通，辘轤引水穴壁而贮焉；一人专执爨，池水相吞，遂成沸汤，名曰混堂。”《二刻拍案惊奇.卷三九》则有：“先到混堂把身子洗得洁净，再来到船边看相动静”的生动记述。可见明代公共浴池已很普遍，可接待“负、贩、屠、沽者”、读书人、小官小吏等各个阶层的人。我猜混堂是由吴地商人推广到了各地，市民阶层发达，世俗味道浓厚的地方，第三产业也兴旺。当时江南地区的浴室，交一文钱就可以洗浴，汴梁、扬州，还有苏锡常等地，都是泡澡成风的地方，苏州城甚至有一条街巷至今仍叫混堂巷。至于名士们，则将“澡身”与焚香、古玩等并列为几大雅事，金圣叹就将其列入33种人生快乐之一。
官家甚至设立了专门机构“混堂司”来进行目标人群管理。这是有编制发官饷的体制内单位：“混堂司，掌印太监一员，佥书.监工数员。职司沐浴堂子。惜薪司月给柴草，内官监拨有役夫。今事皆废弛。凡内官皆于皇城外有堂子之佛寺沐浴，有选不中净身男子，俗称‘无名白’，为之擦澡讨赏。该寺僧擅其利，而无名白分其余润（明.刘若愚《酌中志.卷十六》）。”可见混堂司主要管理设于寺院的浴池，寺院浴池对外服务的对象是“内官”——皇上亲近臣僚、女官女眷、宦官。吃特供的地方，闲杂人等止步。泡澡收入僧侣得大头，“无名白”得零头。
“无名白”是一群可怜人。明代宦官当权，吸引众多无缘于科举而又祈望出人头地的贫家子弟，走上自宫求富贵之路。僧多粥少，大多数未被选中者流入民间，是曰“无名白”。他们或在权贵家充役，或流落成丐，还有一股成为专职搓澡工，搓澡就此成为历朝历代“无名白”们的一个传统职业。直到“清朝最后一个太监”孙耀庭这里，这位闻听皇上大婚就喜极而泣的奴才曾给婉容洗过澡，真担心他在帮皇后洗澡时，被巨大感动和绝对忠诚压成二维片片。
“内官”之外的皇亲国戚们另有消遣佳所。元朝时，京城北边的小汤山温泉很有名，叫“温石浴”，被称为“圣汤”，实际上就是桑拿浴，供皇室专享。这些地方相当隐秘，一般人闻所未闻，放到如今，也只有前些年曾经的“西山会”差可比拟了。
六
历史带着水蒸气走到近现代，尤其在20世纪的大多数年月里，茶馆连混堂或旅社连浴池遍布大小都市的大街小巷，成为烟火市井的标帜。公人出差、菜农进城，市民混点，掮客揽活，流氓吃讲茶，生意人谈事……上到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夸张一点说，人们不是在茶馆澡堂，就是在奔澡堂的路上。作为人们生活重要组成和都市惯常风景的传统泡澡业，迎来了回光返照的最后晚餐。
北京最有名的澡堂是始建于清末、位于王府井大街的“东兴园”（后更名为“清华园”，由吴阶平题字）浴池，1949年前其规模设施为北京浴池之首；“双兴堂”是当年最火的澡堂子之一，守着北京城南大门，两层小楼，80多个厢座，曹锟、冯玉祥等大佬都光顾过，鼎盛时整连的大兵在走廊上排队等着“下饺子”。
北京有老炮儿，天津有“堂腻子”，天气一冷，老天津人就想着两“涮”：一涮羊肉，二涮自己。华清池、龙泉池、玉清池是天津澡堂业的金字招牌。“金鸡未唱汤先暖，云板轻敲客早来”。“敲云板”是通知换汤。还兴个项目叫“洗对盆”，男女同处一室又各坐一盆，细节暧昧不清。泡澡不仅混日子，还能讨生活。旧文人给报社写连载，先泡澡，泡软出池，卧榻品茶抽烟。过足了瘾，报社杂役赶紧凑上前，告知昨天写到了哪。眯眼听罢，胸有成竹提笔，“且听下回分解”收笔。杂役拿起稿子就跑——报社急等着排版。代表性人物天津言情小说高手刘云若，同时为几家报刊写小说连载，《红杏出墙记》《旧巷斜阳》《小扬州志》等传世名篇都是混堂水气熏蒸而成。
武汉泡澡去处多，武昌桥头下司门口闹市区的“大桥浴池”、位于汉口民众乐园旁的“积庆里浴池”、汉口友谊街的“东华园”浴池都很有名，这些百年浴池有过自己的辉煌，泡澡客需排队等候，上十个搓澡师傅都忙不过来。东华园浴池是原来法租界临街的一幢三层洋楼，圆弧状屋顶，开办于1012年，原叫“玉壶春茶园”，是武汉首家新式男女浴室，风靡一时。
百年变局风云激荡，澡堂子与时俱进、努力续命。首先从名字上向新政看齐，神州处处“人民浴池”“大众浴池”。北京“双兴堂”改称“南苑大众浴池”，世纪更替后叫“新纪元洗浴”。武昌“大桥浴池”原本叫“福隆浴池”，改开后才改回本名。
光改名字也没什么鸟用，时移势迁，如今都是单元楼或公寓式住宅，卫生间兼浴室设施齐全。生活中可“泡”之物（事）也越来越多，泡菜泡饭、泡茶泡酒、泡吧泡妞、泡蘑菇泡病号……乱花渐入迷人眼，缤纷喧嚣的街景把寒碜的澡堂子挤到可有可无的角落（但愿农民工能找得到）。浴池惨淡经营，大多难以为继关门大吉，武汉东华园浴池勉强赖活到2015年6月，被强制拆除，而且是整体拆，又一栋老洋房化为尘土。在电影《洗澡》里，澡堂拆迁、搓澡人离世，镜头下，以传统泡澡为象征的“从前慢”的生活摇摇晃晃走向末路。
也有生命力强悍的特殊“洗澡”，远超出传统泡澡的局促境界，是对“泡澡”的升华，有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之效，杨绛先生的小说《洗澡》对此描绘得至为充分。任何人经历了这样的灵肉洗礼，再躺到浴盆里（如果有的话），滔滔欲望已弥散成心理魅影，不彻底躺平不足以精准丈量其面积。民间澡堂不具有这类“洗澡”的营业资质，非本文话题，从略。
上苍是平衡大师，拿走的东西，常会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呈现。一边厢“无可奈何花落去”，一边厢“似曾相识燕归来”，传统澡堂走向穷途的同时，大型洗浴中心（会所）蓬勃兴起。这些洗浴中心都建得富丽堂皇，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泡澡名目也多：冷水浴、温水浴、矿泉浴、桑拿浴、蒸汽浴、海水浴、冲浪浴、盐浴药浴花瓣浴、日本芬兰土耳其……旧民谚描绘的“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那种泡完茶馆泡澡堂的低欲求悠闲生活已然过时。如今活动变人形，时兴“皮包皮”，人工伺候名目繁多，“泡”翁之意油光水滑，像没换的浴汤。
有一哥们亲手设计的自家浴室，浴盆、花洒、浴霸、情调壁画、高雅地板，舒适无比。哥们交际多压力大，要应酬要消解，洗浴中心是好去处，去多了习惯成自然，几天不去身子不痒心里痒。去后回家，程序要走，进浴室，关门，拧开水龙头，打开抽风机，滴水不沾，坐下抽烟，烟自缭绕水自流（老婆听得到水声就行）。到点开门，宣告“漱洗毕”，上床睡觉（不知半夜说不说梦话）。
洗浴中心依然灯火通明。那里24小时营业，主要是晚间生意。
泡澡已经不是泡澡。
（未完待续）
2021年9 月于武昌
（责编：鳝鱼臊子
版式：鱼七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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