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编的话: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本号开辟的“知青”栏目,将重点分享知青朋友的纪实性文图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号对知青朋友“不堪回首”或“青春无悔”的争论不持立场,只愿提供一个网络平台,供大家回忆、再现、追思、反省那一段以身相许的苦乐岁月。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俞孟生,1948年10月出生,1967年安徽省南陵中学高中毕业,1968年10月下放,回老家东塘公社插队。当过农民,民办教师,兽医,1987年成为农村中学公办教师。现已退休,仍住在农村。
原题
我的大学梦
一年一度的大学招生又要开始了,每当此时,就会触碰到我往年的那段伤痛。
我是安徽省南陵中学1967届高中毕业生。实际上高中没读完。从1966年5月份起,我们就已经不上课了,而是被发动起来,热血沸腾地投入了那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三年轰轰烈烈的造反,到后期,对斗来斗去的运动已经感到厌倦,很希望文革早点结束,能继续读书考大学。
然而,高层政治斗争是我们不可能理解的,1968年10月份,毛主席一道指示,我们突然统统被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种失落迷茫无以言表,心里总有被欺骗的屈辱感。政治教科书明明是说工人阶级是最先进的阶级,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毛主席还说过“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为什么不让我们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而要我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凭我这被驯化了十几年而几近僵化的脑袋怎么也想不通,也不可能有人给我答案。
作者在北京留影
在农村,超体能的繁重体力劳动并不是最不可忍受,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精神的痛苦和空虚。找不到启迪思想的书籍,没有慰藉心灵的文艺(在农村只能稀少看到农民自演的蹩脚的八个样板戏),一切真相都被掩盖着,一切信息都被层层过滤。一切不利当局的信息都被封锁着(收听美国、台湾电台都要被判重刑),我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对世界形势无知到近乎傻子。对国家形势也是不知所以然。连大队书记传达上级关于国内外形势的报告,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对他崇拜有加。
我们的未来充满奇诡。知青中弥漫着绝望的情绪。那时,填补空虚的最好办法就是读书看报。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搜罗民间没有销毁的各种书籍,还乘机偷公社办公室的《参考消息》(这种半公开报纸,信息已然过滤,也只发到公社一级为止)。只要弄到一种,就会相互传阅,还会反复看好几遍(没别的可看)。
那时,我最想上大学。想象中,大学有藏书丰富的图书馆,有学贯古今中西的大学者,有我想得到的精神食粮。
大约1970年,大学恢复招生了。不是经过考试,而是要通过贫下中农推荐录取(实际是公社推荐)。这多少给了我一点希望。1971年,我母亲的一位当区委书记的同乡帮了我一把,他在我们公社书记那里为我美言了几句,于是公社把那年唯一的推荐名额给了我。学校是芜湖师专。
接到通知,我欣喜若狂。第二天冒着大雨,踏着泥泞跑了五十多里小路,赶到县城。那时已是下午一点多钟,因年三十放假,教育局下班了。我赶紧把推荐表直接送到教育局长家里(他原是我们中学的校长)。接下来我在家幸福地等待,整天幻想着将来美妙的学习生活。
可是直到正月十三,还杳无音信,听说有人已经拿到通知书,我着急起来,赶紧去县教育局查询。情况让我震惊,我的名字已经从推荐名单中抹去,而换了一位我从未听说过的女性,名叫黄某某。我像遭雷击一般呆呆地站在那儿,办事员诧异地看着我。等晃过神来,就默默地回家了。
回来一打听,原来那黄某某是我们公社人保干事韩某某的未婚妻,人保干事回老家广德县过年,经人介绍,和她确定了关系。韩干事当然知道这边正在办招生,于是赶紧把她户口从广德县迁到南陵县,又找公社秘书开了介绍信,把我的名字换下(这两件事当时一般人很难办到,但他是公社党委常委,对他不成问题)。
换人的理由是:该同志父亲有历史问题,正接受改造。我的父亲是右派,还干过三青团支队长(相当现在的村团支书)为此曾劳教五年。面对强大的插入者,我只能忍气吞声。其实,按照当时招生政策她也是违规的,她是城镇户口,没有下放劳动过。
紧接着又来了新的招生指标。学校是安徽农学院。刚从教师提拔上来的教育干事胡干事安慰我:“不在河边在柳边,你再争取一下。”我抛开平时羞怯、不善言辞的毛病,心情忐忑地找到公社书记,对他说:“上次公社因为工作需要,把给我的名额换了别人,我没有意见。不过这不是我自身的原因。我希望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我的条件不够,被刷下来,我再无怨言。”
过了几天,果然大队干部通知我去拿推荐表。第二天没吃早饭,我就去公社,遇到另一大队的知青姚群力,他也是来领推荐表的。这次推荐名额两个,而只有一个录取指标。我俩谁能走,那就听天由命了。教育干事还没来上班,他家离公社不远,我们就一同上他家,一人领到一张油印的推荐表,出来的路上遇到一位许老师,问我们找胡干事有什么事,我们就把推荐表给他看。他说:“我好像看见沈某某也拿了一份推荐表,你们的是一张纸,他拿的是一本,有入团申请书那么厚,是铅印的。”
我俩心情一下都沉重起来。这已经很明确,沈是正式的,我们是替补。若不发生特殊情况,没我们什么事了。按当时招生政策,毕业中学生必须劳动锻炼两年才有被推荐上大学的资格,而沈某刚刚初中刚毕业。但是,他爸爸是相邻公社的革委会主任。这点小门槛怎能难住他?(后来了解到,沈某的爸爸找到我们公社书记,批了条子,头天夜里拿走了推荐表)
我找了一个地方填完表格交上去,昏昏沉沉地回家了。姚群力愤愤不平,他要去教育局揭露。他是工人后代,我可没有他的底气。后来谁都没走成(沈某第二年还是走了)。这正好给教育局开后门留了一个机会,这个意外空出来的指标不知给了谁。
我那时在村小当民办教师,以后一个多月,精神恍恍惚惚,吃饭不香,睡觉不眠,上课无精打采,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几次想到结束生命。最后一个信念支撑我站起来:我要顽强地活着,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结局!
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番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我们这些黑五类狗崽子已经被选择性淘汰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口号。此后,再没有招生、招工的幸运降临到我。从此,我封闭了理想,在农村结了婚,生了孩子,还改行做了兽医。
1975年,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招生改变了一个小小的规则,就是推荐加考试。不过考试是开放性的,不需集中,不需闭卷,发一张卷子,可以随意找个地方写,可以翻书,还可以问人。
那天,我去公社兽医站上班,被医院的李医生神秘地请进他的房间:“孟生,请你帮个忙。”我进屋才知道,他表侄胡德生被推荐,正在房间里做考卷,要我帮他答题。这是一张数学卷,大概就初中一年级的水平。
我用草稿纸很认真地做完题目,推辞了李医生招待的午饭就怅然离开了。出来那一刻,心如刀绞,走到没人处,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我只能为他人做嫁衣?我为什么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权利?
1976年,毛主席逝世了,四人帮也倒台了,1977年真正的高考来了。然而消息得到太迟了,高考前五六天,我才知道真的要开考了。数理化等教科书早就烧了。就赶紧借来一套现行教材日夜加班复习。结果没录取。也不知考得怎样,没选上的成绩单一律不下发。我已有了两个孩子,多年一心一意为生活而忙碌,已经放弃追求很久了,怎能考好?
第二年还有机会的(我许多同学都是第二次考走的),但是冷静地想想,我不是国家职工(国家职工带薪上学),妻子无业,两个孩子谁来养?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为生活计,为了孩子的未来,我黯然放下了书本。
念想遇到时机还是会发酵的,过了三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还是考了安徽师范大学中文专业的函授班,这是安师大文革后首次函授招生。我一边为沉重的生活而忙碌,一边抽空学习,四年后拿到毕业证。
总算了结了一桩心愿。但是我心里清楚,函授毕业证只不过是心里一点安慰罢了,与真正大学毕业不可同日而语。仅从中文知识来讲,只不过把以前零散学来的知识系统化罢了。函授主要靠自学,所要求阅读的书目,有的根本看不到原著。只能从教材中看要点。更无法得到老师的指点和同学之间的讨论,这样的知识是有缺陷的。然而岁月蹉跎,想进一步也难,已然如此吧。不过,我凭这张毕业证又重新回到了教师岗位。现在,有时想写点东西,常感到知识储备不足,不无遗憾。
一些成功人士对那段下放经历不无夸耀地说:青春无悔。“悔”,是为自己做错选择而悔恨,我生活在那个时代,出身在那样的家庭,这都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连“悔”的资格都没有,何“悔”之有?我只能说我的青春很无奈。
但愿天下所有的青年人不再重复我们的苦难。但愿天下爱读书的年轻人都有上学的权利。也希望年轻人珍惜读书的机会,学习人类的一切先进文化,不光为工作,更是为自己活得明白。
2016年4月23日
图文由作者提供,授权本号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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