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夏良才:乡亲们真没水平,居然把三年大饥荒说成旧社会
老编的话: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本号开辟的“知青”栏目,将重点分享知青朋友的纪实性文图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号对知青朋友“不堪回首”或“青春无悔”的争论不持立场,只愿提供一个网络平台,供大家回忆、再现、追思、反省那一段以身相许的苦乐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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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夏良才,1958年生,1975年9月高中毕业到湖北省天门县蒋场公社饶场大队第二生产队插队,1977年考入华中工学院社会科学部,毕业后留校任教,1989年应聘到珠海特区,先后从事纺织工业企业经营管理、房地产开发和建筑工程材料配送工作,现任教于广东科学技术职业学院。
原题
地主与贫农…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在农村,地主如"南霸天"、黄世仁和刘文彩等是剥削阶级,唯利是图,荒淫无度,恶贯满盈;贫农如吴琼花、杨白劳和白毛女等则是被剥削阶级,“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终日“脸朝黄土背朝天”,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
及至插队农村,与农民朝夕相处两年半,零距离接触到地主,也接触到贫农,才有了一些真实的感受。
我村叫饶场,有一条街市,由北向南,呈T字状,颇为壮观。两边房屋,清一色大门面、杉木梁柱、粉墙黛瓦,几乎每家每户都有榆木做的大柜台,柜台上立着活动门,白天营业时拆下,晚间打烊装上。虽然彼时不再经营,但不显破败,处处显露出曾经的繁荣。
因为繁荣过,所以饶场的地主比别的村稍多,贫农更多。
两位地主。一位住村东头,叫郭志寿,是头号大地主。多年被管制劳动,每月有3天做义务工,在基干民兵的监督下劳动改造,不计工分。他有两个漂亮女儿,一个"许配"给了我隔壁的大哥田海洲,一个嫁到天南长渠北岸的蔡场。
有一阵子,“知青点”取消后,我和同伴梁栋材住在生产队仓库旁的牛屋里。一日晚饭后,天擦黑,牛叫声中夹杂着几声㪣门声。开门一看,是地主郭仁寿夫妇。落座后,他俩将随身携带的一个盛满鸡蛋、土豆和蔬菜的篮子放到我们面前,说:“你们离开父母,来乡下遭罪受苦,看到心痛。我们成分高,怕人家说我们拉拢、腐蚀知识青年,只好天黑来。这点东西,让你们填填肚子。”
我俩正处于青春发育阶段,“一日两顿、一稀一干”的饮食,份量和营养远远不够,肚子总是饿。美食上门,自然垂涎,连声道谢。心里却犯滴沽:该不是披着羊皮的狼?
40年后唯一还在的老宅
时间久了,我才知道:郭志寿本不姓郭,出生贫寒家庭,因郭姓地主膝下无子嗣,过继为长子,除支撑门庭,也招引弟妹。郭志寿忠厚、聪明、勤快,福气也大,几年下来,除学到了养父一手酿酒技术,地里活样样精通外,还真的给养父母招来了一妹一弟。土改时,妹妹嫁到邻村,弟弟远走他乡,地主这顶帽子当然戴到了郭志寿头上。
村里另一位地主是余庆他爷爷,余庆爷爷的父亲与郭志寿父亲是俩兄弟。余庆与我年龄相同,是玩伴。他家的房子年久失修,已不堪居住,但累次申请重建均未获批准。
余庆(左)与我
一天,我正在他家玩耍,忽见大队书记黄国民推着自行车打门前经过,余庆爸眼疾腿快,迎上前去,将黄书记请到家。余庆爸曾是公办教师,教过黄书记,后因犯错误,被开除公职回乡务农。我见到的一幕,不是学生对老师的尊敬有加,而是老师在学生面前的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近乎乞求的样子。
其实,我所了解的黄书记,虽表情严肃,但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可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要立场坚定,敌友分明。否则,他也会挨批。
村里最穷的要算人称“尼姑头子”的郭仁元,屋很破很小,位于T字街下头,其独子是我班上的学生,叫郭圣虎。其时,郭仁元担任贫农协会组长,颇喜欢给我们作"忆苦思甜"报告,只是常常犯错。
一次他说:“万恶的旧社会,地主老财毒蛇心肠,却假装善良,收买人心。我给地主老财当长工、打短工的时候,地主老财为达到我们为他卖命,从而更多地榨取我们的血汗的目的,每天给我们现结工钱,等我们吃饱饭菜后,东家一家才肯上桌吃饭,临走还送些吃剩的饼子、包子给我们带回家。”
还有一次他讲到:“旧社会很多穷人被剥削得很厉害,常常吃不饱、穿不暖,冻饿病死的,经常见到。最严重的是(19)59、60年,个个都饿得面黄饥瘦,像一根根麻杆。那两年死了好多人。”我们赶紧说:“组长,您记错了,(19)59、60年是新社会,没有剥削。”他则不知所云,一个劲儿问“我刚才讲到哪里啊?”
生产队队长郭仁立,小名立春,会计陈家齐,小名林芝,因得过天花,人称"林芝麻子",二人均出身贫农家庭。我父亲当时在石油公司工作,每年春耕秋收两季,队长、会计都要找我,让我回城弄几桶计划柴油指标来。
一次会计到岳口,我请他到家里吃了一顿饭,事后他说"你妈做的菜真好吃。怎么连茄子都抄出了肉味?"
会计陈家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毁掉了身子,50多岁过早离世。
在窑场"知青点"的那段时期,大队派一名老农教我们种地。这名老农也是我们饶场的,大名早已忘记,形象却尤为清晰。饶师傅中等身材,布衣草鞋,草帽烟斗,一支锄头扛肩上,好一幅陶渊明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魏晋人物形象。因他知之甚多,好讲故事,人称“白话老头”。饶老伯教过我们种西瓜、种蔬菜、种花生,更多的是听他讲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
现留存在记忆中的仅剩一段,他说:“小日本打来的时候,并不见得多么凶残可怕,他们比较讲规矩,见到中国人,主动打招呼,见到小孩子,尤其喜欢。从兜里掏出饼干、糖果给孩子们吃。”我们连忙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的房东田婆婆,成分也是贫农,我在她家住了两次,加起来差不多一年光景。第一次住的是街南面的大屋,高大气派,通风采光,是在1964年"四清"运动中,清理的富农财产,划归她家的。可惜好景不长,我只住了两个月,就被集中到位于窑场的“知青点”,过起了集体生活。
后来“知青点”解散,我在生产队与牛为邻住过几天,饱受蚊子、臭虫袭击,苦不堪言。用农药“666”粉围成隔离线,也不管用。田婆婆知道后,让我再次搬到她家住。不过,这次住的是街北边的竹泥巴墙屋,小两间,这可真正体现了田婆婆一家的贫农本色,解放前她一家老小就窝居于此。我住的是正屋后面一间低矮狭小的“拖皮屋”,每次进出,都要弯腰低头。但总比牛屋强。
竹泥巴屋四面透风,夏天倒是凉爽,冬天,我正值血气方刚的18岁年纪,也不觉得挨冻,倒是留下一些温暖的回忆。
当时农村一日两餐,上午喝一顿粥,下午5点就餐,有时我从学校回来较晚,田婆婆说:“灶里有罐子饭,锅里有菜,你去吃!”就着青菜咸菜,吃着香喷喷的罐子饭,美极了。一股感激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1997年田婆婆的小孙子大学毕业,其父带着他前来珠海找工作,我开车去香洲车站接,并热情招待一周,聊表心意。
2015年春节回饶场,见到了田婆婆的长孙次孙,长孙已是大队主任兼会计,两兄弟均盖起了新屋,宽敞明亮,家中备有轿车。
田婆婆的俩孙(左1左2)、郭志寿的儿子、女婿(右1右2)
毛泽东说过:“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吃过的梨子,虽时隔40多年,滋味却留在记忆中。谨记之。
2018、6、5金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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