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 | 曹建国：我的两位大恩人
老编的话：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本号开辟的“知青”栏目，将重点分享知青朋友的纪实性文图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号对知青岁月“不堪回首”或“青春无悔”的争论不持立场，只愿意提供一个网络平台，供大家回忆、再现、追思、反省那一段以身相许的苦乐年华。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曹建国（笔名巢剑果），1953年生，湖北籍，南昌市第八中学69届的学生。1968年10月下放到江西永修县“云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务农，次年转入江西省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团从事农业生产，曾任营部文书、团文艺宣传队员。1973年被推荐以工农兵学员身份入江西省高安师范学校读书，后任教师。1979年考入江西宜春学院中文系，毕业分配在国企工作17年。1998年引进入上海教书，直至退休。
原题
我的两位大恩人
作者 曹建国
作者按：谨以此文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并献给曾经关心激励我的军人老首长胡云连与王希唐。
1971年作者在江西生产建设兵团
1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先后有三个单位（江西省萍乡安源煤矿、宜春师范、高安师范) 来江西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团招人。那是一次难得的好机遇，唯有的一次可以知青们自愿报名，然后由招生单位组织政审，通过后就转为商品粮，直接上调离团，而且总名额有近300人。
起初我没选择师范，报名是煤矿（因为那时代工人特吃香，教师“臭老九”的帽子还没有摘去，谁也看不起）。吃晚饭的时候，我在食堂门口遇到武装连胡连长(当时团宣传队行政上搁武装连代管，但不参加武装连的军训和劳动，政治和业务仍受命于团政治处) 。胡连长说：“小曹，正好我想找你，晚上六点四十五，你准时到我寝室来一趟！”（按部队规定，七点整武装连要全体集合晚点名，是故胡连长掐时间历来是雷厉风行）。
晚上六点四十，我如约而往。我记得非常清楚，一进门，胡连长说一声：＂来，坐＂，随手就把门关上。他说：＂这次上面来招生各排交上来的名单我都看过了，怎么师范没有你？你为什么不去读师范？＂
我说：“我不愿读书，想上调，去当个工人。”
“为什么不愿当老师呢？”
“老师没人瞧得起，工人好，有地位，待遇高。”
“哦……”两个人的谈话打住，有个短暂的沉默。
只一会儿，胡连长又说： “小曹啊，我们原来都是从三营调上来的，过去同住一个大院，我了解一点你，也有点感情，所以今天胡叔叔要专门找你来谈谈……你呀，你还年轻，不懂的。胡叔叔以前到过安源煤矿，在那儿‘支左’。煤矿是很危险的，随时都有塌方，会有瓦斯爆炸，很多地方腰都直不起，是拖着个筐子爬着进出的，只有等清除了石头采到煤，才支枕木铺 轨道开主巷道……你呀，平时一直在宣传队里写写弄弄的，当个老师不是挺好的？读书嘛将来总是有用的。听胡叔叔一句话，煤矿不适合你，去读师范吧。”
我低着头没吭声。
胡连长接着说：“我看这名单上你们宣传队报名的有十多个人，后面假如政审只通过一半，也得走七八个，等这批人走后， 我看你们宣传队这支队伍也很难再形成整体战斗力了，估计很快会被解散，都退回连队去……你要相信胡叔叔，即使你不愿读师范这次也别去煤矿，再等等机会……如果宣传队真解散我就推荐你到恒丰中学去，在那里写写画画说说唱唱还能发挥你的长处……听我一句话，还是去读书吧，你适合也应该去当教师！”
我犹豫了一会，开口问：“可有两所师范在招生呢。”
“你就去高安吧，那里也就是我们南昌步校下去四十多公里，离南昌市也很近，七十来公里。宜春你别去，都说学校近铁路好，你将来分配工作就不一定能靠近铁路啦，高安师范在县城，那儿我熟悉，挺好的，至少比咱这儿强得多！”
“好，那我听胡叔叔的。”
“行，那就这么定了。哦，记住哦，今天我们说的话你任何时候都别到外面去讲。名单明天交上去，今晚我会替你改过来的。”
最终，我就这么由煤矿而改读了师范。
当年江西生产建设兵团统一使用的“通行证”，知青们必须凭此证结算探亲假期，证明身份，调换粮票等
我到师范三个月后，有兵团同学传来消息，说X连XX在煤矿被山石砸断了腿……半年后又传知青XX因巷道透水，淹死在巷道里……今天想来，江西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团武装连的胡连云连长，大恩人啊！他为我职业定位，给我人生提携，特别那句“记住哦，今天我们说的话任何时候你都别到外面去讲。”那年月这可是政治问题呀，他竟然公开诋毁神圣的“安源煤矿”。
现在的青年是不知道当年“安源煤矿”有多火：中央美院师生创作的一副油画《毛主席去安源》发行，全国各地都敲锣打鼓游行庆祝，一时间城乡旮旯到处都贴着这幅画！党的“九大”召开时中央还特批安源煤矿一个“工人代表”的名额！
故而为这句话我守了整整四十五年，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在这儿公开讲出来！
在这四十五年中，我心中一直耸立着一座雕像：他，中等个，古铜肤，小眼精，晶晶亮，隆冬不着棉，炎夏不解扣，说话直截了当，行走快如风，当年解放军全军“大比武”的全国刺杀冠军！（据说他的一个“突刺”动作，从姿势、声势、准确、力度上连续一千抢丝毫不走形！）
他就是胡云连，1947年的兵，在参加淮海战役急行军的行进途中，只觉得肩上有点麻，用手摸着湿湿粘粘，他就这么边走边抠，竟然一步不停用指尖抠出了一块弹片！继续走，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照样急行军！
就是这位原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州军区南昌步兵学校（现在称陆军学院）的正营级军事教官，在我走后两年兵团撤销时，所有军人都转了业，唯他特例，重新被招回军校执掌教鞭，继续当他的军事教官！
他调走后，曾有很多知青想去探望他，可军营戒备森严不得进门，从此就失了联系。然而多少年后，凡他带过的兵，与他接触过的人，只要一提起他，都一致公认，他，胡云连，是百分之百的标准军人！我自1973年与他分别就再也没有联系，但我心一直笃定，他，胡连长，毕竟是1947年的兵，离休，晚年一定是幸福的。
现在，时间过去半个世纪了，但当年胡连长为我做的那件事，他的名，他这人，还有他身上体现的军人精神却永远铭进我的心，他的教诲在我此后的人生经历中是确实给过我长久的激励！
写作此文时我才得知，胡连长已过世多年了……可我今天依然祭奠他！
2
在兵团，还有一个我不能忘记的人，那就是团政治处的王副主任。
记得那是1971年6月的下旬，王副主任把我调进团文艺宣传队搞创作。因为一时找不到铺位，他就让后勤处另时安排我住进团部机关的招待所。当时同住的还有南昌五中的知青钟健龙。另一农场老职工陈广春也设有一铺，但他不常住。
记得是第二天中饭前的时光，我刚准备去食堂买饭，不想王副主任气喘吁吁地跑来：“小曹，我知道山上连队发工资比机关晚两天，昨天我为你申请领到了这个月的生活费。”说着递给我一个信封，内有16块钱。
这在当年该是多大的惊喜呀，（我表面上装作纹丝不动，內心却狂欢不已）。不知是诧异，激动，还是惶恐，我木然半天。其实在来宣传队之前我在三营营部当文书。因为要调走，营部就提前发了我的当月工资。那时知青生活费的标准是：中学生每月16元，大学生18元。当年有一批江西医学院69届待分配的毕业生也在我们一起劳动，他们只比我多两元。
在短暂发楞后，我才想起对着那已经转身离去的胖敦敦的背影嗫嚅着连说两声：“谢谢，谢谢王主任。”而后便跳跃着与钟健龙一道直奔团机关食堂。恰逢那天食堂有红烧肉，我当即慷慨豪爽：“来，钟健龙，今天我请客，请你吃两份红烧肉！”
作者（右）与知青战友钟健龙1973年夏合影
“真的呀，两份红烧肉吔？”钟健龙毫不客气，马上激将一句。
“当然真的，两份！”我态度坚决，重复了一句。
“两份，说话算数哦。”他又补了一句。
“当然算数咯。”“好，走！”
当一连两份红烧肉下了钟健龙的肚子之后，他倒了小半碗热开水，摇晃着涮涮碗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来到洗碗的水池前，他又舔着嘴唇连说了两遍：“兄弟，够味！”“好兄弟，真够味！”
回到寝室以后，他竟然又说了一遍：“喔戳，今日过了老瘾，兄弟，真够味！”
可见，在那年月，领导的关怀，意外的惊喜，不仅让我激动失眠，就连借光的室友钟建龙也为这意外的馈赠快乐了一整天！
原福州军区江西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团政治处全体军人合影，前排右二为王副主任（图片摄于1972年秋，由知青战友熊庆年提供）
说不能忘记王副主任，还有另一件事情让我铭记于心。
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冬天。宣传队赴江西安福县（七团）参加全省兵团的首届文艺汇演，我因报名参军体检而未能参加，独自留守在武装连。记得大约是十二月中旬的一个下午，队友们汇演回来了，归来时个个都显得一脸的疲惫。
大概当天晚上8点钟，队友徐子芳突然告诉我，说是政治处王副主任叫我到他家去。汇演时王副主任是领队，徐子芳说王副主任是下午下车时交待的，他刚刚才想起来，所以特来通知我，并且催促说，“快去，现在就去。”当我风风火火赶到时，大约在8点半钟。王副主任一家还没睡觉，儿子坐在桌前翻一本连环画，妻子在一边纳着鞋底。那时候还没有电视，他家响着的只是一台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
当我进门，老主任对着儿子把手一挥，“去，到里屋看去！”妻子也立马起身离开。他倒杯水，让我坐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小曹，祝贺你得奖了！”“得奖？”“对，这次去参加全省兵团文艺汇演，我们团不错，你写的那个独角快板剧，小钟写的器乐小合奏都得了创作奖。你的快板剧小李（李建一）演得挺好，她得了表演奖，你是创作奖！喏，奖品也给你带回来了，是一套毛选，还有稿纸和笔。证书来不及写，以后会补发的。”
继而就有了一串长长的谈话，那又是一段谆谆的教导：“小曹啊，搞创作，一定要下生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要深入下去，连队，生产队的阶级斗争，农业学大寨的先进事迹，同志们之间互相帮助的好人好事，你得留心，备个小本，随身带着，平时多记，到时写个小剧，编个小曲就能用上了……我告诉你，在我原来部队的宣传队里也有个小曹，他能写还能演，那小子，不管取个老头儿，取个老婆儿都能把人演活喽，可受欢迎呐！那小子有心，肯钻，好模仿。我说，演员是这样，你们搞创作也应该这样，凡事都得用心，练笔和战士练枪是一个道理！人得勤，得用心，要有坚持的精神。你记着，任何时候都不要撂下你手里的这支笔！否则你就可惜了。”
此时，王夫人进来，手端了一海碗热腾腾的面条。主副主任亲手掰一截大葱递给我：“吃，趁热吃，快吃，吃完再聊！”
我手捧着热乎乎的手擀面条，面对着热雾中一双眯笑着关注的双眼，不知是羞怯、激动，还是味蕾刺激舌尖频频的作用。我全神埋头海碗，蘸着面酱，啜吸着擀面。吃着面，咀嚼着老首长的话，只感到额上湿湿的，眼眶热热的，汗与泪花滴到海碗里，升腾的水雾夹着火一样的心情使我解开了衣扣，贴身的内衣已湿到了后背！ 在那个特定的环境，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在那个寂静寒冷的冬夜，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到过的一碗最鲜美的面。
记得出门的时候，老主任还叮嘱了一句：“以后没事就来玩，饿了就到我这来随便吃点。记得，要练笔，别荒废！”老实说，多少年来，那个冬夜里的情景一直在我眼前，那碗面一直鲜到如今，老首长的一席话一直激励着我的终身！此后，我也一直思考，也坚持练笔，以致于日后文字竟成了我的职业，成了我谋生的技能。我认定这应该最初得益于军人王副主任！
我一九七三年十二月离开兵团，两年后兵团便于一九七五年底撤销。后听说老主任转业回了家乡，是北国边陲的冷县“瑷珲”！当时我内心很有点不平静：要知道那事候尚在“冷战”时期，我不知道当时老主任的心情怎样，不知道是组织安置，还是他自愿申请？我也听说兵团撤销时人人找关系都争好位置，但我只认定老主任是个厚道热心很守纪律的人！我一直坚信，上天不负忠人，老主任可能起始会有一段不平静，但最终一定会称心。
但有一点我一直欣慰，毕竟他是1945年初入伍赶上抗日的兵！离休，晚年生活自不必说，之后改革开放，瑷珲成了国家重要的通商口岸，这在当时谁会料得到有如今的辉煌？还是那句话，“天不负忠人”！我想，老主任的儿子一定早已是当地的公职人员吧，或许至少也该做着边贸的大生意。他自己耄耋之年，颐养天年，绝对万事无忧的。
这是我的推想，也是我一直的祈愿！
推心地说，感恩的形式有很多，可物，可信，可托人，可亲登门。然而在我，却只有用心！心灵、精神的感恩不在一时一物，它能穿越时空，跨过世纪，融进我的身体，抒发于我的一生！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可江西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团武装连的胡云连连长，还有团政治处的王希唐副主任，他俩依然是我心中永远的神……
2018年5月20日写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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