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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丨陈燕妮:你烟斗历历的人生,自此再无终点

陈燕妮 新三届 2019-08-29

原题

我与谢一宁他们


作者:陈燕妮



时代的巨变早宣判了纸媒的有期徒刑,

只是大家各有使命持续为之。

你烟斗历历的人生,自此再无终点;

想到此处,泪洒满襟……


人民大学同学献上的花圈



真正在出事之后去看已在灵堂中的谢一宁,是在11月18日,这是周日下午,仅仅是他周五上午忽然出事的两天之后。


《侨报》的谢一宁灵堂设立得很快,估计这多半是谢的前妻、也是报社旧金山与西雅图两地总经理任红雨闻讯之后,从北加州驾车狂奔而返的结果。


我去的时候那里人不很多,跟同去的朋友说是要“自己静静”,我就一个人在小谢像前独坐良久,看着烛火似有还无,内心难过得无从描述。同是纸媒汪洋中的挣扎者,我可以想见他在后期营运中需要多么禅精竭虑,毋庸讳言,这行当的没落间接催生了他的死亡。


其实我很明白,时代的巨变早宣判了纸媒的有期徒刑,只是大家各有使命持续为之。所谓“使命”不尽相同,唯我们二人都有着“热爱”这一死穴无处走避,遂只能踉跄以行无望前路。

一个人和小谢独处,满心感伤


我在去年七月结束了我的“前路”,我是在某一个瞬间断然决定关闭我持续欢腾了二十三年的报纸《美洲文汇周刊》的,我在上个月已经续签了跟某玩具公司的第二年报社仓库出租合约,巨大伤恸却从来不曾停止啃噬我心,《侨报》他们,仍在路上。


好在这几年他们早就介入网上,但第一手新闻分量的贬值,已经在劫难逃。我们早已熟悉了自媒体乃至全民一同的各种传播,一人知即刻万人知,信息世界每天都在上演着新时代的新速度。


如今小谢已走,算是解脱。


于我,也正所谓“兔死狐悲”。


《侨报》大楼一如既往地巍峨,只是小谢不在了


这几天,《侨报》入口处有着灵堂指引,里面的白花是巧手员工们用餐巾纸做成


小谢的灵堂简朴清爽


灵堂内虽算是清净,我还是见到了几位故旧,这些年时光飞逝,老友们也只有在这些场合能聚首如仪了。


小谢人在高处,谦和浅笑,遗憾小谢遗像制作不很精良,玻璃反光使得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拍浅笑中的小谢,都会被太多横向光芒闹到无可奈何。


供奉的物品中烟酒居多,这小谢正是性情中人


小谢面前已经有了很多鲜花与供品,有烟和酒似乎还有茶,在在昭示小谢毕生所爱。他的生前,持续很酷,一袭烟斗,一脸聪明。


我的另一老友、财新传媒总编辑、玩转中国政经两坛的女传媒大佬胡舒立恰巧是谢一宁人大新闻系的同班同学。因此,舒立风风火火混在加州的时候,也成为我和小谢之间的纽带。


左起谢一宁、傅绍万、胡舒立、姜波,2008


在凭吊鲜花的束扎之处我看到了一票熟人的署名,很多报业同仁都在,这种惺惺相惜的黯然,没到深处极难体会。


值此静静的秋天,到处都是茫然的颜色。


小谢灵堂内,我的签到显得渺小


也是在这一次,我再次登上《侨报》二楼,此乃报社编辑部以及所有行政人员办公之所在,空间宽阔,井井有条。这是一个有着一贯到底建筑天井的合围,可分为东西两侧,彼此隔在两侧如果递话,必成声震八方的公开唠嗑。


报社管理人员的办公室尽在西侧,这一侧由谢一宁办公室、“第二展厅”和行政总经理办公室占据,望着露天楼道透露出午后慵懒的秋阳,楼内的运作也都如常,我在洛杉矶经年如一的干燥中百思不得其解,两天前这里真的发生过什么?


谢一宁的办公室位于报社二楼西侧露天走道尽头的右手边


事情如今已是众所周知。


案发前一天,也就是周四的上午,报社业务部确实召开了有关提高业绩的业务会议,但主持会议的并不是谢一宁,而是主管业务的总经理。会上,总经理确实提出了明年每位广告业务员业绩增加百分之十的要求,在部分业务员对此大有反弹的情况下,业务经理随后分别跟每位业务员进行了单独谈话,凶嫌陈忠启也在其中。


陈忠启是东北人,据说为人不错,案发后我竟然接到多位语带哭腔的好友来电,都自称是陈忠启的至交,我闺蜜中的一位三天前还吃过陈“亲手烹制的排骨”;另两位当年则为陈介绍过对象。


陈忠启面相淳朴、风评不错


据业务主管后来说,周四跟业务员的个别恳谈进行顺利,到周四上午的十二点四十分左右全部结束。当时,每位业务员都表情愉快,没有任何思想包袱。陈忠启早年起就是报社员工,后曾离开报社几年,间中回过国、做过房地产经纪人,七八年前复又归来。


在归来的程序上,虽是经由业务经理大力举荐,董事长谢一宁的接纳态度则起着决定作用。据知陈忠启在报社工作期间也曾患病,得到过谢一宁的大力照顾,对此,陈也多有感谢。


报社给复归的陈忠启业务指标订立得并不高,完全按新人统筹,因此在“百分之十”的问题上由于基数较低,指标并不可怕。对此,陈忠启心知肚明,加上业务总经理后来的开示,到了周四中午,陈忠启至少看上去轻松拂面。周四下午之后,他离开报社外出继续业务。


周五一早九点时分,陈忠启带枪进入谢一宁办公室,不久后只身出来径直穿过露天走道,来到同在西侧另一尽头的行政总经理办公室,告知对方他已经杀害了谢一宁。


行政总经理立刻报警,警方在五六分钟之后即告出现。


陈忠启的日常生活照


闻讯而来的警车立即疏散了楼内人员


那么,关键的关键在于周四中午之后至周五早上九点之间,陈忠启心潮历经了多大的起伏?为什么起伏?


陈忠启和谢一宁之间在职务上隔着业务总经理一级,所有业务规章也由总经理制定。其实根据惯例,报社每隔一两年都会制定业绩提高规划,对此陈忠启绝对心知肚明,而且即便是业绩的迁怒,也不应越级迁怒于谢一宁。


《侨报》各办公室在董事长去世之后仍旧井然有序


谢一宁的办公室位于大楼的西南角,竟然没有窗户,《侨报》大楼的设计怪诞不堪,除了别出心裁的贯通式天井,而且全楼没窗,所有办公室的自然采光全靠开门。


谢一宁的办公室很大,房间编号为201,和任红雨原来的203办公室位于一处。说来奇怪,这两间办公室竟然位于所谓“第二展厅”的门内。也就是说,如果想要进入谢一宁办公室就必须先进入“第二展厅”,进厅之后必须往左一拐,才能进入这两间办公室。搞到如此曲径通幽,也是为什么案发当时同在大楼里上班的员工都没有听到枪声的原因。


《侨报》谢一宁办公室外是所谓“第二展厅”(透过玻璃,你可以依稀看到内中最左边有一扇双开门,门上贴着纸条,那就是谢一宁办公室的入口)


谢一宁前妻任红雨,是我正牌闺蜜中资格最老一位,快三十年前我就在纽约遇见过她和谢一宁。当时的我还是纽约《美东时报》的记者,虽来美未几,却每天都得在陌生极了的大纽约市四处出击。


我仔细地沿着自己的来路慢慢思索,大约是在1989或者1990年的时候我遇到了他们夫妻二人。此时此刻,在2018年的这样一个夜晚,我梳理着我和谢一宁、任红雨的履历,回忆着彼此人生的重合,忽然觉得这真是茫茫人海中的不期撞见,如此机缘需要多重偶然和命定。


我遇见他们的时候对任红雨印象深刻,在1980年代末期当时,纽约地头鲜少有大陆人出现,得知她竟然也是北京人,不禁喜出望外。


我记得那是一个相当隆重的场合,位在曼哈顿抑扬顿挫的灯红酒绿之中,我们相见时现场灯光晦涩,有一种淡淡的刻意。当时的她跟我谈话时一直端坐于长条桌一隅,并不多言,也从未站起。后来我知道这其实正是她的秉性,人群中淡若白菊,既不靠前也鲜少惊奇。


那一晚的谢一宁应该极为忙碌,我已经忘了究竟是为了什么新闻由头我才会漏夜进城,但是那次和任红雨不多的对谈,却让我铭记至今。


风华正茂时期的谢一宁


谢一宁和任红雨两人从那时到今天都一概消瘦,工作上互补得琴瑟和鸣,这一点自我于1994年在洛杉矶创办《美洲文汇周刊》之后看得真切。任红雨在谢一宁麾下所担当的角色极端吃重,主抓业务,这是传媒内部的重中之重,看他们报纸当时的业绩,你会知道,当时也才二十多岁的任红雨竟能举重若轻。


大约十年前,为了加强侨报在旧金山的报纸业务,任红雨只身一人去了那里,很快她就在当地辟出沃土。稳定了旧金山报社之后她马上又开发出了西雅图大本营,及至我三个月前和她在旧金山聊天时知道她又开办了电台,整个人心从纸面传送扑进了声波远扬。


在旧金山,任的住处紧邻办公室,女儿回国发展之后,她更镇日流连于报社,几乎从无休息,那种甘之如饴和奋不顾身,叹为观止。


凤凰台原驻华盛顿影师萧燕告诉我:“小谢曾是我在人大校刊时的学生记者,我跟他们班很多人都熟,他是个好苗子!他跟前妻任红雨相好时,经常在我们办公室窗前晃。他的后妻郭晶晶也是我在凤凰卫视的同事。”


任红雨是人大子弟,谢还在人大就读时双方就已确立了关系,我不知道当年的他们是怎样躲过1980年代国内各高校严苛的禁止恋爱条例,只明白任红雨对小谢的一往情深从三十年前到此时今刻从未消褪。


记得我和她有好几年双双痴迷古董收藏,大项目上我们都钟情古董家具,小零件上我是乱枪打鸟逮谁是谁,她则只存烟斗,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在跟随洛杉矶几大著名古董市场四处流窜的时候,她会要我帮忙看看烟斗。


这当然是因为谢一宁酷爱抽烟有斗的缘故。


《侨报》印刷厂正在印刷刊有谢一宁讣告当期报纸


后来,我看着任谢两人拉锯一般地离婚了,那些时候的锥心之痛她没怎么跟我提起,只知道她的烟斗之爱从未消减。


这些年,因为儿子小欧几乎每个暑假都会去旧金山一带参加夏令营,平时也颇多北上参加辩论比赛的机会,因此我和任红雨见面频繁。每次去我都和她在电话中先行约好聚合地点,一旦见面,我总是有着“你先别说,让我先说”的倾诉之欲,这时候,她一定会静静先听。


今年八月初,为了去接斯坦福夏令营中的小欧又和她碰头,此一聚我们选在机场附近,直到这次我才彻底搞清那里竟然就是她居家和工作的老巢。


当时,我对那一天的行程记录简直欢快明了:


到后不久,便按约定和相交近三十年的当地“媒体大亨”共膳整夜,胡吃海塞兼带山南海北,从简易龙虾餐厅挪到万豪酒吧大堂,太多媒介转换分寸乃至故人旧貌新颜,不到夜色极深,停不下来。


这么多年的岁月中我也曾多次为单身已久的她介绍对象,结果她看在我的面子上仅仅勉强见过一人,之后就没了下文。


我知道在她心里,小谢永远是高山。


爱人若此,教人动容。


任红雨今年带领《侨报》记者团队采访了旧金山新任市长


三个月前的八月份,我为了去接参加夏令营的儿子小欧,和任红雨在旧金山辗转不同的地方畅聊


红雨在驱车回洛后给我的微信留言


很多年来,我和任红雨两人一旦见面,必以“哎,傻帽”互称起始,不论多年间的洛杉矶还是三个月前的旧金山。她是我同龄的至爱亲朋,也是我内心的精神同道。


我还在办报的那几十年,我报和《侨报》永远有着互换广告,她给我她大开报纸版面的四分之一,我则给她我小开报纸版面的一个全版,彼此间算是一种表达,一重互谢。


巧的是同在洛杉矶的凤凰卫视美洲台副台长曾世平也是北京人,因此多年来《侨报》的任红雨、《美洲文汇周刊》的我和凤凰卫视的曾世平构成了传媒“雌性铁三角”。


只可惜后来任红雨远走旧金山,“三雌”之中只剩下我在洛杉矶给曾世平或者狗或者菜的朋友圈辛勤点赞。


左一为2018新春招待会上的任红雨


从小谢灵堂回来,昨晚夜静,再次翻看微信公号“新三届”推介我对谢一宁往日采访的旧帖(链接丨陈燕妮:谢一宁自述),那是收录在我1997年出版的《陈燕妮采访录:遭遇美国(五十个中国人的美国经历)》里面一篇关于谢一宁的七千多字采访,这时看那时,无语问青天。


此书夸张粗俗的封面设计审美带着那个年代的烙印,却也是我和小谢他们一同走过的青春激扬


我之后在自己的朋友圈中推介了这篇推介,并在转帖页首这样写到:


【陈燕妮写在前面】


小谢走了,再不回来。


从昨日下午知道小谢被属下员工一枪带走事发迄今,这两天来一直为这件惊天大案神思恍惚,如果不是看到“新三届”公众号登出我在1997年旧著《遭遇美国》里采访小谢的旧作,我还真忘了我和他的这段“遭遇”。


小谢前妻任红雨昨夜才从旧金山独自驾车六七个小时回到洛杉矶,在车马上要到报社总部的时候她匆忙在星巴克厕所间拨通了我的号码,这是事发之后我和她第一次通话。一切的无奈,尽在满肚子无从说起,也让我为这位和我交情至深的老牌闺蜜,痛心不已。


小谢走了,再不回来。


思绪杂乱再看此帖时忽然发现文下浩繁留言中竟有事关我的段落。通常,我从不看帖文留言,同文也从不再看二遍,这是否是小谢冥冥中的喝令,我不知道。


文后署名"shaoda"者留言如下:


1997年我赴美采访,舒立嘱陈燕妮“招乎”我,游历东部月余,再抵洛杉矶,那天正在宾馆的泳池里游泳,一抬头,一个穿牛仔裤的漂亮女孩站在岸上,笑盈盈望着我,不用问,这位就是文坛女侠燕妮了。时隔多年,我打算把她写的《谢一宁访谈录》荐入班书《78新闻是一篇散文》。一宁闻讯急了,电话里连连求我“千万别”。如今我们不得不把此文收录于此,它是你八十年代闯荡北美的一份真实纪录,里面有更多人生的酸甜苦辣,正如舒立所言,你走了,你的故事才刚开始。


“新三届“推出题为“逝者丨美国《侨报》董事长谢一宁不幸遇害”的帖子留言


仔细思索这名为“shaoda”留言人所述与我互动的言行,几乎毫无记忆,但觉得去游泳池边会见陌生男人,需要气魄。


只是胡舒立、谢一宁和我之间的三边君子关系,确实如此。人大出身的新闻人,找过我的,也必和小谢熟稔,我们之间人际机理的衔接,随意松散却疏而不乱。


胡舒立耳语谢一宁,2008


昨天去看小谢,遇到《侨报》采访主任邱晨,他劈头就说:“我们一定会专门采访你,因为你是唯一一位专访过谢总的人。”


我是?


谢一宁和女儿


这一篇关于我和谢一宁“前任夫妻”的长文,先想要拿来慰藉我挚爱的闺蜜红雨,也希望用一己记忆,坐实我们的互爱悠长。


刹那流年。


刚才去给儿子小欧买华夫汉堡,车行来到diamond bar和chino hills交界山谷,好风正劲,处处淋漓,想到小谢如果活着一定也会乐颠颠地为儿女买饭,可惜这个机会,他再没有。


风华正茂时期的谢一宁


想到此处,泪洒满襟。


昨天去看小谢之后我曾独自围着《侨报》大楼绕行一周,一出南门就惊见满眼红雨,马上觉得这是为小谢所洒遍地冤泪。小谢,你只要穿过这落英缤纷,就能回看鱼翔浅底。


你烟斗历历的人生,自此再无终点。


落英缤纷的《侨报》大楼一侧


文图转载自作者zine,部分图片本号略有增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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