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人之亲历
弄潮丨陈锡添:若不报道邓小平南巡会遗憾终身
人物简介
陈锡添,1941年2月生,广东新会人。1966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1967年起历任《湖北日报》记者,二汽设备修造分厂办公室副主任、《二汽建设报》记者组组长,广州外语学院教师,《深圳特区报》记者、部主任、副总编、总编辑,兼任香港商报总编辑,高级记者。1992年邓小平南巡,他是深圳市委安排的唯一一位贴身记者,其长篇通讯《东方风来满眼春》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成为新闻史上的名篇。
原题
陈锡添:若不报道
邓小平南巡会遗憾终身
采访者 | 赵泓
来源 | 老赵编书
时间:2011年8月30日
地点:深圳特区报社陈锡添办公室
赵泓:请您先介绍一下您刚进(深圳)特区报时的一些情形。
陈锡添:特区报是1982年5月24日试刊的,当时我在广州,知道深圳要办一张新报纸。报社当时最缺的是人才。它是1983年12月1号改成日报的。改日报前在全国招聘一大批人,招有新闻工作经验的。我正是报社集中进人的时候被招进来的。
当时我是广外的老师,10月份来深圳旅游听说了招聘信息,所以我毛遂自荐,找的是副总编谢建琼。另一个副总编丘盘连是我师弟,但我为了避嫌没找他。谢总说你回去把发表过的作品寄来。寄给他后,还不到12月份调令就来了,真的是特区速度啊。以前都是要先发商调函,同意了再发调令。我急了,跟学校说想调走,结果学校不放,于是就不断去磨。
陈锡添在人民大学
当时广外的院长是何军,他原是羊城晚报副总编辑,我给他写了很长一封信,表达自己学的新闻专业,有新闻情结,希望重新回到新闻岗位的强烈愿望。12月16号学校答应放我了,我赶忙办手续。我本来是学新闻的,以前不能如愿,到工厂学校漂了好多年,这次终于有机会重新回到报社。20号就报到了。当时感觉深圳特区报是张新报纸,竖排的,跟内地不一样,有自己的风格特色。后来发展到12个版。
赵泓:您当时一定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吧。
陈锡添:来了特区报感觉发稿很容易,差不多写一篇发一篇。以前在湖北日报哪这么容易,5篇能发两篇就不错了。这里一个是人少,另一个是新闻多,所以上版率高。深圳发展蓬勃,日新月异,新闻层出不穷。因为深圳是试验田嘛,中央给深圳特殊政策,等于给了尚方宝剑。只要对发展有利,什么都敢试、敢干。所以当年拍卖土地是敢为天下先,甚至可以说是违犯宪法的。当时我意识到很重要,跟采写的记者说,这篇稿一定要拿大奖。结果他们得了好新闻一等奖,这个奖后来改成中国新闻奖。
还有工程招标,也是深圳顶住省里的压力搞的,都是破天荒的事。我曾经见过湖南一位地级市领导,他说每天都读《深圳特区报》。他说如果《深圳特区报》上的新闻发表后没有事,我们就照办。《深圳特区报》成为了一个风向标。它虽然是一份地区报纸,但对周边乃至全国都是有影响的。现在听起来很普通的口号,当时都不得了,如“时间就是金钱”。
赵泓:《深圳特区报》最初的用人机制是很灵活的。
陈锡添:在我的印象中,1980年代末90年代初,又进了一批人才,要么从名校毕业,要么是别的新闻单位的骨干。像辜晓进、吕延涛、刘琦伟等,这样的有不少。当时《深圳特区报》兵强马壮,可以匹敌任何一家报社。我们也非常重视人才。记得有位名校来的实习生,本来我们有个记者写一篇大稿,弄了一个星期没写好,我便交给这个实习生写,3天就弄好了。我让他毕业后来特区报干。后来学校不放,让他留校了。我回信说我们虚位以待。过了两年他还是来了我们报社。
那时候进来的人确实不错。干得好的,很快就提拔了。但这也是报社一个不好的地方,看中哪个笔杆子,就提拔,实际上等于把这个人废了。很多报社就这样浪费人才的。我有个同学在一家中央级大报提拔得太早了,结果一辈子没有什么像样的作品,后来遗憾得不得了。
赵泓:深圳特区报1990年代末以后就很少进人了吧?
陈锡添:1990年代中后期以后没有大规模进人,尤其是很少从应届生当中进。我们进人很严格,要有人推荐,再经过面试,来的都是很优秀的名牌高校毕业生,或者是业务骨干。1990年代中后期报纸办得很辉煌,待遇也可以说是全国最好的。1992年之后,深圳经济特蓬勃发展,报社发展也很迅速,知名度大大提高了,很多人想到报社来,所以我们挑选很严格。
赵泓:《深圳特区报》作为一份党报办得这么红火不容易。
陈锡添:我们报纸在党报里是很出色的,经常受到中宣部表扬。我当负责采编的副总编时,很多报道策划都落实得很好,大家做起来得心应手。有次在广州开总编辑会议,我在会上谈了自己的观点,说我们这张报纸做到了三个统一:领导满意与群众满意相统一,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相统一,党性与人民性相统一。分管外宣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邹启宇表扬了我。我们的头版一个星期起码有3天是中央的。作为一张地方报纸,能够积极传达中央的声音,所以中央表扬我们有全局意识。地方新闻方面我们有很多版面,各种版面分工很细。我能做到领导满意和群众满意。
赵泓:《深圳特区报》是唯一送进中南海的地方报纸。
陈锡添:是的。国务院办公厅曾经寄给我们一封感谢信,上面有份50份《深圳特区报》的分派名单,给了总理李鹏,然后是副总理秘书长副秘书长,接着是下面的各个处室,信上勉励我们把《深圳特区报》办得更好。
赵泓:您写的《东方风来满眼春》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当时发表这篇通讯是要冒风险的。市委宣传部跟报社这时候达成空前一致,很难得。
陈锡添:自从1992年以来,各地媒体就没停止过对我的采访,关于这个已经有很多报道了。我写这篇通讯是基于对中国当时形势的判断和理解,认为这个太重要了,不报道出来会终身遗憾。加上市委对我们的重托。最初不是说不让报道嘛,所以先写八评,效法上海皇甫平评论。厉有为等市领导来报社拜年,也鼓励我们用评论方式写出来。
任务交给我,我拟了题目,本来打算写九篇的,由我一个人写。任务很急,春节期间赶写了其中两篇,就是《要搞快一点》《要敢闯》那两篇,拿给市委宣传部长杨广慧审。杨广慧说,老陈你这两篇先不看,我想跟你研究这个评论如何生产。如果让你一个人写是小工作坊,如果我们搞一个写作组,群策群力,就是大生产。他想用大生产方式写这个评论。
我听了如释重负,这样就太好了。他就把区汇文、吴松营等几个人喊来,决定组成一个写作小组。我一个,王初文(特区报副总编辑)、钱汉江(要闻部副主任),加上市委宣传部和政策研究室的刘明如、丁星,共5人,王初文当组长。丁星经常给领导写大稿,刘明儒人大研究生毕业的。下午就住进了宾馆。市委要求我们原汁原味地在评论中把小平的讲话精神发表出去。
我们一共研究了八个题目,跟我原先的构想大同小异。我先写两篇。杨广慧对写作要求很严格,写完之后集体讨论,做到三点——理论有新意,思想有深度,行文有文采。每篇1200字左右,要非常精练,要原汁原味。发表频率按两天一篇两天一篇地发。杨广慧说最后由他自己亲自把关,改定之后一个字都不能动。我一生写过不少社论,从来没见过这么严格的。杨广慧还是有水平的。
赵泓:上面有没有人暗示您写那篇《东方风来满眼春》?
陈锡添:完全没有暗示。但从整个氛围看,报社知道这个很重要,一直在等发表时机。曾经请示过省里,省里说尊重老人家的意见吧(注:市委书记李灏先前就报道一事请示过邓小平,邓小平说不要破例,意即不要发表)。所以,报社弄了一个整版的图片报道,我写了5百字说明,送审后,文字删掉了,只保留了一句话。我正着手写那篇通讯稿时,突然被叫去写纪录片《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的解说词。因为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新闻是与广东电视台合作的,没有深圳电视台的份。
据说是因为深圳电视台要求央视播出时打上它的台标,央视才不干呢,结果不要它了。深圳电视台因此挨了批,于是赶快拍了一个《邓小平同志在深圳》,大概半小时吧。解说词让我写,约8千字。3月18至21号把解说词写好了。22号星期天,我去报社看报纸,一看《南方日报》有篇通讯《邓小平在“先科”人中间》,千把字的样子。我一看很震惊。它是回头采访,而且有个别地方文字失实。我慌了,南日带了头,再有几家报纸把邓小平走的路线重新采访一遍,报道都发出来,那我这个不就成马后炮了么。
现在省委机关报带头“破例”了,说明报道也有所松绑了。22号中午我便钻进书房,因为早构思好了,材料烂熟于心,所以写起来很顺畅。当时真的是文思泉涌,心情那个激动啊,写起来手都发颤。一边写一边发排。划版的那个美编看到文章是写小平的内容,又看到边写边发排这么紧张,猜想文章肯定大有来头,就在稿件发排时信手写下“机密”。所以我们今天在历史档案馆里可以看到他写上去的这两个字。23号写了一整天,24号睡了一觉。中午、晚上继续写,写完了。这篇文章可以说是一气呵成。
25号上午跟区汇文一起找宣传部杨广慧部长,杨广慧就说:“发吧,稿子我就不看了,你们社里把关。但一定要把邓小平写成人,不要写成神。”恰好这篇稿子跟他的意见不谋而合。小平伟大的一面我写得很少,这个大家都知道。除了他原汁原味的讲话,着重描写他平易近人的一面。有人说领导人的报道居然可以这样写的啊。这篇通讯立体反映了小平形象,有现场感。下午回来再看了一遍文章,晚上就上版了。
25号一晚上没睡着,知道1万1千字的长文明天就要见报了,后果如何心里没底,担心不知哪里有疏忽,哪里有差池,写了那么多话,哪怕一句话写错了,影响都会很大。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副总编,个人得失不算什么,影响到政治方面的大问题就不好了。从来没这样紧张过。以前写过报道李鹏总理视察的文章,一千多字,他的秘书看过修改了一遍说,我们先走了,你再给李灏书记看。晚上给李灏看,跟我聊了一个钟头。
赵泓:杨部长不看稿子,是不是觉得看了反倒不方便表态?
陈锡添:这个不好说,只能瞎猜了。应该不是怕担责任,若真的出了问题,整个市委都跑不掉的。
赵泓:自从您那篇雄文发表之后,《深圳特区报》有影响的报道就越来越少了,是不是跟后来深圳趋于保守有关?
陈锡添:一篇文章出来也要看机遇。这篇文章起这么大的作用,关键是邓小平的讲话重要,不是这篇文章有多好。他的讲话解决了中国改革开放中遇到的很多问题。这篇文章能发表出来也要归功于市委。如果杨广慧不说发(他代表了市委,不是他个人的意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篇文章出来是很冒险的。当时的深圳市委书记李灏说了这样一件事,在1992年的“两会”上李鹏总理问他,你们这个稿子怎么出来的?李灏回答说,我不知道,家里定的吧。意思是他在北京开会,不知道这个稿子是怎么出来的,是在家的深圳市领导班子定的。李鹏说,你们的胆子好大啊!
赵泓:有人认为现在特区的闯劲越来越小了,您怎么看?
陈锡添:看你如何看,现在也没那么多机会给你闯。但深圳创新意识还是很强的。特别是我们的高科技搞得很好。为什么高交会在深圳开,不在上海?深圳科技实力没法跟上海比,但是深圳机制好,科技转化成生产力强。当年朱镕基总理听从科技部部长朱丽兰的意见,把高交会放在了深圳。
赵泓:有学者认为,深圳的经济开放与意识形态相对保守形成了一个反差,影响到了深圳报业的发展。您如何看?
陈锡添:我也听说过这种议论,说《深圳特区报》比《人民日报》还《人民日报》。这个要看中国国情。党报是专指党委机关报,其他是党领导下的报纸,不是党报。领导对《深圳特区报》很满意,它起到了市委市政府的喉舌作用。另外它还注意宣传中央的精神,注意贴近群众。
在突发事件报道上,《深圳特区报》是有教训的。1992年股灾,现场乱七八糟,怕插队,互相抱得紧紧的。最糟糕的是重新排队,结果监察队自己走后门,群众火了,烧汽车发泄,堵路,打砸,我们的报纸比较中性一点,子报只是报道秩序有点乱。非常轻度。但内情很多没有写,如何烧汽车堵路都没写。结果市领导批示,这次发售新股抽签表体现了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批完后让全市发通稿。
记者编辑骂起来了,是这样子的吗?颠倒黑白嘛。上级指示,不登不行,登,违心。最后还是登了。第二天,读者一百多个电话打过来,什么特区报,特吹报!过几天我去医院,听说我是特区报的,护士劈头盖脑骂了我一通。我们当替罪羊了。后来中央下文了,说《深圳特区报》这次报道文过饰非。这对报社是一个惨痛教训,威信大大下降。
又来了一次,1993年深圳清水河大爆炸,揪心啊,我们四五点钟去看时火光冲天。香港的飞机来救火,盘旋一圈,走了。市委下文不要报道伤亡数字,不要报道两个公安局的副局长牺牲。稿子一到编辑部,是星期天来的稿子,我们不约而同地全集中在社长办公室。
总编室主任把稿子一甩:“你们看看这叫什么新闻,丧事当喜事办!”怎么办,一边是市委指示,一边是如何坚守新闻规律。我当时是副总编辑,激动起来了,说老王(王荣山总编辑),你授权给我,我来冒这个险,明天这顶乌纱帽不要了,搞新闻工作这样太憋气。一切责任我来负。
他说不行,先前有市委领导打电话给我,说“你们不要再提了,一切听市委的”,还“啪”的一声挂了电话。于是我们就到现场去找领导。我们弄了两部军车,冲过层层封锁线,直到火灾现场。当时副市长林祖基在指挥救火,我跟他说这样报道不行,他说不要找我,找你们主管领导去,我说救火重要,这个也重要。正在嚷的时候,当时的广东省副省长黄华华走过来,我简单地把经过说了一遍,说别的报纸也会登的,人家会说深圳封锁新闻。
黄华华听了,说:报,你就说到目前为止,据初步统计,死5人(注:据报道为15人,或为一时口误),伤逾百人。我跟王荣山坐在一部车上,回来的路上感觉心头这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很快新闻通讯稿拿出来,第二天省委书记谢非从北京赶回深圳察看灾情,一下飞机发表讲话,说在飞机上看到了《深圳特区报》的报道,非常详尽细致,哪怕我不到现场也了解到了。大大表扬了我们。如果领导说了不让报,我们为了不打板子不报道,是不行的。
原载赵泓著《一个编辑人的世界》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版
本号获作者许可分享,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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