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人之亲历
亲历丨记者宣奉华:文章不为千金卖,光明顶上啸天风
本期人物
宣奉华
宣奉华,1942年12月出生,1965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78年调入新华社安徽分社工作,曾任新华社安徽分社副社长、代理社长、社长、党组书记。1995年调到新华社中国新闻学院任副院长、党委副书记、教授、研究生导师。
原题
文章不为千金卖
光明顶上啸天风
作者 | 操风琴
1977年冬天,瘦弱矮小的宣奉华想从京城里的央广调回家乡去,她申请调入新华社安徽分社。初时,分社的领导犹豫着不想要,担心她“干不了多少活”。1978年1月,36岁的宣奉华正式走进新华社安徽分社,成为一名“新兵”。此时,业务上,她的同龄人们已遥遥走在她的前头。
不料,到年底,宣奉华的发稿量和好稿量跃居全分社前列。人们很快发现,这个女人非同一般。
有才气,更要有胆识,作为新闻工作者,宣奉华为人民仗义执言、秉笔直书。粉碎“四人帮”后,宣奉华到安徽贫困县霍邱采访,了解到关乎当地几十万人命运的一件痛事。
1985年宣奉华在安徽安庆采访
围了锅底子,淹了锅台子
城西湖,是淮河中游的一个大型湖泊,也是淮河发大水时的天然行洪区。“文革”中,南京军区部队用两个师的兵力,加上动用本地的民工,将城西湖围起来办成军垦农场,归属南京军区管理。表面看来,湖面成了农田,但每到洪水季节,上游大面积的洪水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流进湖内,只能漫滩行洪,洪水淹没湖外的20多万亩农田和许多村庄,变为一片白茫茫的泽国!
围了锅底子,淹了锅台子!之前能自给自足解决温饱的农民和渔民流离失所,缺吃少穿,只能靠救济粮为生,甚至逃荒乞讨。
多年来,当地政府和群众都强烈要求撤销这个军垦农场,退垦还湖。但阻力非常大:城西湖军垦农场是当年“五七”指示的发祥地,又涉及军方。
尽管水电部、安徽省政府、六安地委和霍邱县政府多次请求部队退垦还湖,归还产权给地方,国务院也要求部队退出,但相关方面一味强调“军产不能动”,强调这是根据毛主席“五七”指示围垦的,十几年来,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
面对当地政府和农民的困境,宣奉华心潮涌动,愤愤难平。
她扎实采访,多方求证,“奋我三寸管,民瘼具实陈”:从1980年开始着手了解此事,六年里,她与当地政府认真座谈,与群众广泛交谈。
她乘着汽艇沿着淹涝区访问被困在大水中的乡亲,听他们哭诉“俺们讨饭也没有路啊!”
她在火车站采访扛着行李卷去山东挖煤的灾民,他们向她诉说“子孙后代都没得后路啊!”
宣奉华看到了沉重的未来:如不彻底退垦还湖,沿湖20万人民永远无法摆脱水淹的厄运!
她下定决心:这桩历史的弊案再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继续下去,要像纠正冤假错案一样拼全力把它纠正过来。
可这个问题来头大、根子深,连国务院总理发话也没有解决。宣奉华认为,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就要从彻底否定文革、拨乱反正的高度来冲破“极左”思想的束缚。
她说:我虽然只是一个记者,但记者不能对民众的疾苦熟视无睹。
邓小平下令:退!
用六年的时间深入调查研究,她写下了一组三篇采访扎实、数据翔实的报道,由新华社于1986年4月份刊发:《围垦霍邱城西湖给20多万农民带来灾难,安徽省有关干部群众强烈要求退垦还湖》。
安徽省原省长王郁昭在回忆录中写道:万里同志看到稿件后心情不能平静,随即转呈小平同志阅处。小平同志批示围垦部队应撤出、退垦还湖。
王郁昭回忆录
两个月后,南京军区和安徽省政府共同起草了转给中央军委和国务院的《关于贯彻落实中央领导同志对城西湖退垦还湖问题的重要批示的情况报告》,当年双方就对城西湖农场及湖内的不动产进行了交接,部队随即从城西湖撤走。
第二年,也是就是1987年,当地开始蓄水还湖,沿湖几十万亩耕地重新成为自流排涝、夏秋双收的丰沃良田。
1986年5月21日,新华社总社专门向总社各部门、国内各分社、支社、记者站发了通报,表扬宣奉华。通报中说——
“安徽分社记者宣奉华同志采写的《围垦霍邱城西湖给20多万农民带来灾难,安徽省有关干部群众强烈要求退垦还湖》一稿刊出后,推动有关方面解决了一个拖延二十年、严重影响军民关系的老大难问题,受到了当地干部、群众的热烈赞扬……宣奉华同志能够把握大局、认真进行调查研究,在发现问题后,敢于向中央反映重要情况,这种做法是很好的。希望全体记者、编辑同志都能学习宣奉华同志这种对党、对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
笔者在写这篇文章时,特地检索了霍邱当地的官方网站,现在它对城西湖的介绍是——
“城西湖是淮河中上游一颗明珠!7.8万亩水面碧波荡漾,淮河重要枢纽临淮岗工程宏伟壮丽,绿树成荫,风景秀丽!城西湖水质肥沃,无污染,鱼类齐全,肉质鲜嫩。沣虾、银鱼是贡品,黑鱼、螃蟹、菱、藕、芡实等远销数省。迈开你的双脚,走进大自然,拥抱美丽的城西湖吧!“
一对名为鞠盛和杜惠芬的老夫妇为此写诗赞:
诗侠芳年事新闻,
不畏权势重苍生。
丹心化作城西曲,
字字入木达三分。
众复将湖还原形,
无边光景又一新。
波平如镜映帆影,
舟轻群姑竞采菱。
……
宣奉华说,讲真话,是记者的职责所在。她说:我们的时代,更需要讲真话和科学决策。
她很喜欢穆青的两句诗:文章不为千金卖,光明顶上啸天风。
她这么解释这两句诗:我们采写新闻,不是为了谋取私利, 赚得金钱,记者要站在很高的精神层次上去描绘生活的真实面貌,去反映时代的风云变幻。
宣奉华写过一篇新闻论文,阐述什么是记者的职业道德美和人格美。她自己的行动就是最好的阐释。
宣奉华与父母
寻找底层求学青年
1995年,她由安徽分社社长转任中国新闻学院副院长,并担任硕士研究生导师,从写文变成育人。岗位虽然变了,不变的是“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的精神。
她当年带的几名研究生现在已人到中年,但他们都说:忘不了宣老师。
宣奉华带的第一个研究生俞清木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一件与他自己无关的事情,不会忘记宣老师的正直和善良。
大约22年前,中国新闻学院招收研究生的笔试成绩已经揭晓,笔试合格者的面试通知,也早已通过邮局寄送出去。
各地笔试合格的学生来到学院、校方开始面试之际,细心的宣院长发现了一桩蹊跷的事。笔试第一名的何姓学生,竟然一直没有来参加面试!
宣奉华查询了这名学生的简历,是来自安徽省长丰县的乡村中学教师,应是一位来自底层的勤奋青年。可好不容易考了笔试第一,为什么又要白白放弃了呢?
新闻学院都按规定完成了“动作”:早就寄出了挂号信通知他来面试。现在日期已经截止,校方的责任尽到了。
宣奉华让教务处联系下这个“第一名”,但教务处依然联系不上他。另一种意见认为:不必等他了,他未在规定的面试时间到来,视为他自己主动放弃。这个意见合法合理。
但身为学院主管教学的副院长,宣奉华还是不肯放弃,这么优秀的学生,是什么原因突然要放弃面试?她让学院再尽一次努力,寻找这个“第一名”。
种种努力下,学院终于找到了他,也找到了失联的原因:原来邮局把挂号信送达到这个乡村学校后,收发室的人不负责任,把信件遗落到屋子里沙发缝隙里了!
这个乡村中学老师得知新闻学院在寻找他,悲喜交加,连夜买好飞机票赶到北京,参加中国新闻学院的面试。这也是这位农家子弟生平第一次坐飞机。
到北京后,新闻学院破例再给他一次机会,专门给他命题安排了面试,这位年轻人的面试成绩也很好,终于被录取为新闻专业的研究生。毕业之际,被最高人民法院看中,在那里工作至今。
俞清木说,宣奉华老师既正直、讲原则,又非常善良。她对平民子弟出身的学生,尤为关照。这种关照,主要不是在物质和金钱上给予帮助,而是在精神上鼓励他们,在学业上逼他们成才,在成才的路上给他们机会。
她当研究生导师,对学生,不是简单地“成绩考高分”就行,不是从书本到书本,从理论到理论,而是严格要求他们多实习,多实践。
学生完成的采访记,她一一批阅、点评,让他们一点一滴地提高,从理论到实践,再从实践中升华理论。
现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工作的台林珍回忆:1998年,她刚考上中国新闻学院宣奉华老师的研究生不久,宣老师就带他们到北京远郊的法海寺采访,了解该寺明代彩色壁画的保护情况。师生一行先是坐公交车到香山,然后步行去法海寺。
宣老师带着学生们走过一道山沟又一道山沟,他们这些年轻人都感觉体力不支了,想坐下来休息,可时已50多岁的宣老师一直走在队伍的前面。
为了这次采访,师生来回足足走了约十公里山路。当晚回到宿舍,台林珍脱下鞋子一看,两只袜子都破洞了。
1988年宣奉华采访十上黄山的刘海粟
微躯有愿填沧海
年近花甲时,宣奉华没有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想法,又学起了英语。一名学生毕业后去看她,她对学生讲英语,学生大为惊奇,问之。宣奉华说,人无论退不退休,都要有国际视野,退休后她还想去国外看看呢。她算了下,英语常用的词就1000个左右,如果学会这这些词,就能与外国人进行简单对话了。而且,她还要努力考驾照!
2018年她又去了西藏,完成了自己跑遍全国每个省市自治区的愿望.
宣奉华是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但在她家一排排的大书柜里,有统计学、会计学的书,也有医学、天文、地理、中华传统文化的资料。一名研究生刚到北京上学时水土不服,脸上老起疙瘩,宣奉华给她号脉,开出中医方子。
学生将信将疑,拿着方子到医院找医生看,中医大夫说这方子没错,就按这方子给开了药,果然医治好了她脸上的疙瘩。导师的多才多艺,让她惊叹。
宣奉华今年已76岁了,就像邻家老奶奶,可每每看到振聋发聩的好文章,她还是情不自禁流泪,为历史的错谬,也为时代的进步,更为前辈人探路的艰辛。而她自己,何尝不是一位探索者?
宣奉华写的这首《答友人》,正是她晚年的写照——
莫道驰驱人易老,
休嗟身世似萍飘。
微躯有愿填沧海,
华发频添亦自豪。
附录:宣奉华当年在百姓苦楚中愤然写下的感怀诗
城西湖走笔
大哉城西湖,烟波万千顷。
浩茫无涯际,吞吐长淮津。
生民三十万,水草久依存。
鱼肥稻粱熟,岁岁庆丰登。
春水连天涌,夏花映日升。
秋菊持螯尝,冬酿醉霜林。
……
嗟我六年前,随车皖西行。
但见浪滔天,不见秋禾登。
乘艇沿湖访,徒步涉危村。
村妇衣褴褛,抱子泪沾襟。
昔日娘嫁我,偏择湖畔丁。
皆言黄金地,一熟饱三春。
痛哉娘误我,岁岁居水坑。
麦稻无一获,仓空灶无温。
何日西湖上,再见白帆影?
何日大堤上,水退复锄耕?
心牵饥民泪,几度梦魂惊。
每岁汛期至,惶愧暗吞声。
宣奉华,2018年10月于北京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操风琴,出生于安徽安庆,军人后代,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政治系,现供职新华社,曾任新华社驻中东记者。想看她的更多原创文章,请长按下方二维码,关注她的公众号:有风来无声。
本号获作者许可分享,有删节
表扬小号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
记录直白的历史
讲述真实的故事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届2
余轩编辑、工圣审读
28度热能裤
一穿就热七八度
抗寒过冬
到哪都能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