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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丨马雅:新大陆的移民梦

马雅 新三届 2019-08-25


新大陆的移民梦

(三篇)



作者:马雅



01

流落異鄉的“赤俄”

         

        

尤利出身於紅色家庭,他祖父和父親都是工人,他母亲是原苏联莫斯科免疫与血液学学院的院长,尤利自己在苏联时則是小儿科医生,兼有物理学博士学位 。顯然,他們家是蘇維埃政權的受益者。

        

1990年代我初见尤利时,他只有二十出头,蓝眼睛,中等个,說不上英俊,看去就像從前蘇聯電影裡普通的红军士兵。那时正赶上苏联土崩瓦解,尤利痛心疾首,大骂戈尔巴乔夫是昏君败家子,大骂叶利钦是酒鬼卖国贼。我问此时比勃列日涅夫那會兒怎样,也許這問話使他特受刺激,尤利竟一時语噎。我连忙替他接上話茬:“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對不對?”尤利聽罷,不住地點頭。

      

他当时的妻子柳芭,是个乌克兰人,两人新婚不久。也许是美国地肥水美,不到两年,尤利便得两子。然而苏联的解体,导致乌克兰宣告独立,与结盟三百余年的俄罗斯分裂,柳芭也跟尤利分了手。可以说,在短短三五年裡,尤利目睹和亲历了国破家亡。


作為一個驕傲的俄國人,他在十幾二十年前就成了俄國的“憤青”,應是我國“憤青”的老前輩。即使到了現在,在尤利的书房里,勃列日涅夫的头像与当初某一在苏联长大的朝鲜族裔摇滚歌星的头像并挂,算是思鄉懷舊吧。雖說在上世纪60-70年代,中國曾把蘇聯罵成“苏修”,可在此之前,蘇聯又當過中國好多年的“老大哥”。且不提我在國內的朋友裏面,有不少人是當年的“紅衛兵”,如今也掛主席像,唱紅歌,很懷舊。於是,尤利和我,既往不咎,求同存異,距離馬上拉近乎了。

         

记得从前尤利作为访问学者剛來实验室,老板就打算雇他。倒不是因为尤利有双学位,而是因为他能自编程序,在电脑上手快如飞。或许由于俄國已經面目全非,尤利遂滞留美國不歸。

         

說起尤利目前的妻子娜塔莎,卻來自一個在帝俄時期很顯赫的家庭。她的父系在旧俄是沙皇的朋友,但母系才算得上真正的“血统高貴”:祖上不止在幾百年前,曾主持过与沙皇争夺教权的喀山大教堂,而且在十九世紀中葉,是企圖變革俄國的亞歷山大二世的欽差大臣。        


當時的日本和俄國,都爭先恐後地搶着推行新政,以期稱霸遠東乃至世界。亞歷山大二世先廢除了農奴政制,然後又打算進一步變沙俄的君主专制為君主立憲制,因而觸犯了大地主、大貴族權勢集團的利益。於是,他們假手激進的民意黨(列寧之兄)暗殺了沙皇,致使俄國的改革半途而廢。看來,亞歷山大二世的運氣遠不如日本的明治天皇,結果在這場遠東的權利博弈中,沙俄一步錯步步錯,37年之後,帝制消亡,蘇聯成立,此乃後話。

        

 沙俄時期,在彼得堡的商业主街,娜塔莎家族的店铺毗连,可十月革命以后,她的祖父母並没有沦为“白匪”而抗拒新政权,也没有跑到国外去充當“白俄”,只顺从地将财产交公,安分守己地作布爾什維克治下的良民。由于与人为善,在整栋房产充公之后,她家仍被允许保留几间向阳的小房间;更因有一技之长,他祖父仍被允许在大学裡任教,二战时甚至給苏联工程兵的设防出謀劃策,得以為國盡忠。


1942年,德军围困了列宁格勒,人民饥寒交迫。娜塔莎的祖母拿出家传的古董,在黑市上换点吃食儿果腹;但他祖父却徵得邻人的同意,将几幅名貴的油畫封存于已歸他人而原属己家的密室,这些文物才“虎口余生”。等到战争结束,儘管苏联尚未“解冻”,人們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後福,有如凤凰涅磐,於是期待着新生 。當然,這是娜塔莎家人的感受。雖說她家不是白俄,但“什麼藤上結什麼瓜,什麼階級說什麼話”,這話就撂到國外也是不假。

         

娜塔莎有一位在聖彼得堡的叔父,是一位持不同政見的学者。他對赫魯曉夫的評價很高。據他說,赫氏把高幹的工資由幾萬盧布降為幾千盧布,用裁減軍費來讓農民吃上“土豆燒牛肉”,還在國際上与美國和平共處。如此這般,不但跟中共的毛泽东反目,而且在蘇共黨內也处处樹敵。黨內的保守派先合謀把他废掉,再進一步把他搞臭,其中最黑的要數關於他兒子的下落的传闻。

          

二戰時,赫氏之子是飛行員,飛機墜落,生死不明。但有謠言說,是他故意毀機自墜,以投降納粹;後被蘇軍抓回,赫氏曾下跪為子求情,但終被斯大林以叛国罪而處決。此事原為歷史上的一個疑點,可蘇共黨內的大佬們却以此大做文章,暗示赫氏對斯大林的“秘密報告”是公報私仇。至於如眾所週知,赫氏是仗着拍斯大林的馬屁爬上去的,娜塔莎的叔父对此辯解道,那是在暴政之下不得已採取的存活方式。她叔父所下的結論是:“在俄國,改革者的下場都很慘。”

          

而娜塔莎的祖母活了九十多岁,晚年對娜塔莎說:“我熬磨過來了,我熬过了沙皇、列宁、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 熬活過了所有這些大人物!人活一世,最要緊的是家庭。什麼钱呀、房子呀,他们要啥就拿啥,都是些身外之物。但有些东西他們是拿不走的,那就是我的親人!”

         

娜塔莎本人在苏联是一位植物学家,现在美国搞园林设计,而言談话语之间,她总自诩为科学工作者。在我的印象中,俄国女人都人高馬大,就像原先蘇聯畫報裡所見的集體農莊的老大媽。没想到这娜塔莎又细又娇,體態如弱柳扶風,而一雙幽兰的眼目光深邃,让她在柔曼之中又帶有幾分执著。娜塔莎在俄國的親戚朋友,不是藝術家就是企業家,她的大學同學也大多移居海外。她待客的茶具、餐具,雖樣式古舊、殘缺不全,卻精緻典雅,多少顯示出她不尋常的家世。

          

然而,我新近风闻尤利被实验室裁员,我一听就知其中必有名堂。他所在的实验室虽属研究性质,但也兼为临床的器官移植作组织配型。由于尤利手下一个技术员的疏忽,将某一标本贴错了标签,引起器官移植的排斥反应,引起病人家属对大学医院的诉讼。这类事件偶然会在医务界发生,如果上级維護你,就会大事化小,因为组织配型往往并不意味着配型的完全吻合。而如果上级想擺脫干系,那麼小题也会大做。

         

从前那位聘用和欣赏尤利的老板已经退休了。冤家路窄,新任的老板安德烈也是一位来自原苏联的人(杀熟)!安德烈只有医学学位,当初提升为主任时就有争议,但因為他上下圆通,所以在竞争席位时得手。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並消除日后的隐患,安德烈不失时机,狠狠地钻了这个空子。然而,就像一切自恃才高的人一樣,尤利为人疏阔,況且不肯卑躬屈膝。


安德烈放话,只要尤利找上门去,討個饒,他兴许会放尤利一马。但尤利自信实验室非他而玩不转。其实安德烈是欲擒故纵,尤利的傲慢,反而正中了安德烈的下懷。接下來,安德烈進一步给尤利“下绊儿”,不給他出示像樣的推薦信,還四處散布謠言讓尤利聲名掃地。 于是,尤利不仅丢了饭碗,甚至很難再在别处找到工作。

          

當我再度见到尤利时,他正蹲家吃劳保。可那劳保有限,幾近过期。如果他还找不到工作的话,再往下就得吃抚恤金了。所以,娜塔莎也开始在外面打零工。想当年尤利踌躇满志,二十几岁的人把实验室的电脑设备更新,编制了当时尚不多见的基因工程的程序,使整个实验室的业务水平提升了好几年。現在倒落得個“虎落平陽被狗欺”!尤利的倒运,固然跟小人使壞有關,但更因自己人在異鄉,多年“为他人作嫁衣裳”;趕上眼下经济不景氣,人过中年当然利用率下跌,就被人家卸磨杀驴了。

         

让我更吃惊的倒是,如今尤利竟异想天开,想用二十多年来攒下的血汗钱开个汽车修理铺。免疫学家、物理学家、小儿科医生?!見尤利如此山穷水尽,我问:“你想没想到回俄国去?就算又窮又亂的,那到底是祖國呀。”尤利答:“怎么不想呵,我每天都在想,可是为了兒子萨沙…… ”我知道這幾年中國的經濟挺“火”,所以有不少“海歸”。但尤利想回一穷二白的俄國,那纯粹是因为在美國受够了氣。可尤利卻說不回老家是为了儿子,我猜他是不願把话說透,這其實全是為了妻子娜塔莎。

         

尤利本人一贯对美国不大感冒,他亲口跟我说过,美国人登月也许是个骗局。我不至于像他走得那麼遠,但由此可见作为一个老俄,尤利心裡很不服气。也該是国家有难,不得不寄人篱下啊。而娜塔莎的口气就不同了:“人家美国不管怎么说,信仰上帝,所以良心未泯;不像当今的俄国,当权的有势的寡廉鲜耻,一夜之间把民脂民膏据为己有,把黄金美钞成飞机地运往倫敦、紐約,老百姓卻一贫如洗。”她还说,她亲眼看到火车沿线的车站上,几百个鳏寡孤独的穷人在乞討……我问:“怎么没人管?”娜塔莎答:“管什么?怎么管?俄国已成了无法无天的国家,被一群恶棍所壟斷。”她深感萨沙在那种环境里成長极不安全。

         

尤利这时也从旁插话,去年回俄国探亲,遇到年轻人,问他们将来想干什么?人人答曰作商人,不再像从前那样,希望成为科学家和工程师。他还说,近日一位俄国的旧友来美國旅遊。既然有钱來玩,显然不會缺錢,而问他怎么掙來的钱,说是给意大利商人开私车。这旧友原来是一位外科大夫。尤利承认,现在回俄国继续当小儿科医生,是不够养家糊口的。因为国家没钱,职工工资极低,专业人士如果不贪污受贿,便不可能维持生活。

          

也許俄國人有夢想的天性,尤利和娜塔莎虽陷困境,却不把物质看得过重,有一种在美國少見的对金钱的超脱。在娜塔莎45岁生日时,他们仍旧开了庆祝会,仍旧高朋满座,我也捧着鲜花前往祝贺。据娜塔莎介绍,在俄国,女人45岁不是老了,而是成熟了,我俩相视一笑。看着阳台上那一大桌子的客人,不是原大夫,就是原教授,或是原工程师,十有八九是俄国人。原教授米凯尔开玩笑:“你看看,除了流氓寡头和要饭的,俄国人在这里都齐全了。”众人哄笑。

         

米凯尔头发花白,是一位化学家,现在药厂工作。他的妻子尼娜怀抱一女婴,又时刻尾随一个满地乱跑的男童。他们显然年过半百,我诧异他们的孩子怎么这么小。尤利诡秘地笑笑,低声告我:“这是借腹怀胎。”原来尼娜不能生育,而米凯尔的精子尚好,他们便两次雇佣了两位不同的妇女,替尼娜怀孕。幸而米凯尔和尼娜都是科学家背景,收入还行,好歹把娃们生了下来。胎儿宝贵,自然心疼。又说尤利来美之后,也是连生三子,弹无虚发。而我听说俄国国内人口急剧下降,儘管普京给每個孕妇赏钱美金两万,也是于事無補。

          

由于以前是大学教授,米凯尔讲话有板有眼,字句斟酌。他雖然英语說得不流利,却用词、语法都挺得当。當苏联崩潰时,他正在台湾做访问学者,目睹了當地的政治过渡和混乱的选举,但因有比较,印象深刻。俄国的知识分子,有點像中國的一樣,似乎也有忧患意识,也習慣于不由自主地憂國憂民。 米凯尔煞有介事地对我说:“至少中国知道自己的路該怎么走,他们现在做得就很不错。”为了证明这点,他又上下比划了一番,说他的服装从头到脚,都是中国制造,然后意犹未尽地补充:“反正比墨西哥的出品强!”

          

当年在斯大林治下,有一种格鲁吉亚的烤肉串在俄国相当流行,于是那天成为生日晚宴的主菜,当然助兴的伏特加、威士忌和各色葡萄美酒也不可或缺。宴酣之余,宾主们开始抨击时政。有的说美国插手俄国大选,煽动愚民上街闹事,唯恐天下不乱;有的说天下已乱,何愁更乱,乾脆闹革命!有的替普京辩护,说他至少還在作强国梦;有的则攻击普京与其他政客都是一丘之貉,而以总理换总统,纯粹是场闹剧,给俄国人丢尽了脸!

……

         

尤利和我,則移到客厅。带着几分酒意,一直沉默的尤利开始喋喋:“人活着总该有点意義,总该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情……”我不禁纳闷:这究竟是青年时代共产党教育的“余毒”未散,还是在這物欲横流的西方溃不成军,還想負隅頑抗?尤利最小的儿子萨沙,为娜塔莎所生養,是唯一在他身边的孩子。尽管萨沙碧眼金发,却长着一副典型的斯拉夫人的宽脸,与西欧人种有明显的区别。他四岁左右,已有六七岁的个头,精力极其充沛,活像俄罗斯民间传说里的小大力士。为了转移爸爸的注意力,萨沙用沙发垫,向他前后左右连连开弓,尤利终于招架不住,只好又返回阳台。

         

觥筹交错之间,天色向晚。晚风把凋谢的苹果花纷纷吹落,好像繁星从夜空坠落。水酒往杯里不停地倒,果蝇往酒里不停地掉……庭院深处,娜塔莎唱起一支憂傷的俄罗斯民歌,其他的女宾也輕輕隨聲伴唱……尤利則端上奶油搅拌的蓝莓、黑莓和草莓的浆果色拉……就如同在屠格涅夫笔下的俄国庄园,至少像是在莫斯科近郊的傍晚,而幾乎无人记起,这其實是在美国的都市。


(2012年)

 

:尤利已回俄國就業了,近期返美探親,我應邀將慶賀他的五十大壽。屆時會聽他細說俄國人是否揚眉吐氣,普京是否得人心,以及娜塔莎對此的感想。故“赤俄”必將有續。




 02

老黑不“黑” 

 

        

麦琪是德国人,嫁了个黑人。我先生是英国人。虽说在美国人人平等,那是法律上这么规定的。而俗话说的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两家来往容易。 

        

麦琪的那双褐眼,乍看不大起眼,却象一对烟色水晶,从某一角度望去,忽地光芒四射,慑人心魄。至少那天埃迪看麦琪时恰是如此。

         

三十年前埃迪随军驻地德国,在法兰克福基地的后勤部门里工作。周末时他去军人俱乐部,一进电梯,里面的几个军人和他们的太太马上闪过一边,尤其是女士通通躲到男士的背后,就跟埃迪会把她们生吞活剥了似的。惟有一位褐眼褐发的年轻女子,既无回避,也无轻蔑,神态自若地向埃迪行注目礼,而她身旁的男士立即挽起她的手臂,令埃迪不禁心中暗笑。埃迪是黑人,身长八尺,又是个军官,这难免教某些白人神经过敏,埃迪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出乎意料的倒是那位与众不同的褐眼女子。 

       

 半年之后部队换防,将由西德调往南越。当时越战正紧,且战局不利,谁都知道那是个送死的地方,所以欢送会开得格外热烈。晚会上人人喝得个酩酊大醉,连埃迪也不例外,要不然他怎会在舞池里同好几个当地的白种女人跳舞?谣传基地附近的姑娘们为了能去美国,甚至不惜下嫁黑人。某些官兵虽然像埃迪一样在美国有家有小,却抱着生死未卜,不妨及时行乐的态度与德国女人们交往。


但埃迪没有昏头,一来不占人家的便宜,二来不当人家的跳板,不过是跳跳舞而已。当他退向酒吧时,倏见一位身姿纖巧的女子,摇摇摆摆地迎面而来。她穿一条金褐丝绒带黑色圈点的紧身连衣裙,好似金钱豹不出声响地款款度步。酒吧里灯光迷离,烟雾缭绕,舞曲阵阵袭来,有如非洲莽原上燥热的旱风……


像一头母兽相准了猎物,那女子圆睁起原来眯缝的睡眼,眼色也由幽暗化为亮金,还没等埃迪回过神来,两只细爪已将他轻轻擒住。他疑惑是梦,而那柔软的肉体分明偎依怀中!大厅内小号、色士风竞相嘶嚎,如脱缰的野马,埃迪镇不住周身的颤栗……可他动弹不得,他的心像铅一般沉重,正如他的皮肤像夜一样漆黑。仿佛要挣断枷锁,埃迪终于奋身一跃,疾步奔出门外,灌了几口冷风后,哇哇地吐个不停。埃迪事后总拿不准,那金钱豹是不是酒后的幻觉?然而他还是费心打听出来,那电梯里的姑娘就是酒吧中穿丝绒紧身裙的女郎,名唤玛格丽达,是位当地的德国人,已嫁给了白人中士杰瑞。 

        

光阴似箭。越战后埃迪退役,在一家大电器公司当经理。在外人眼里看来,一个黑人能混到这份上,还有什麽好抱怨的?可他自己心里有本账。埃迪出身小业主,为了摆脱一般黑人的命运,他父母千方百计地将他送进白人的寄宿学校。小埃迪的成绩好,老师以为他作弊,被召到校长室里一番审查方才作罢。而班上别的男孩子们却不肯罢休,生生把埃迪堵到校园的犄角里一阵痛打。小埃迪不但忍住没跟父母诉苦,而且由此学会在考试时不断出些小错,巴望这几年的寄宿学校“平安无事”。


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埃迪高个子、弹跳好,是学校的篮球队主力,学校单靠他比赛时夺标。临毕业那年,校队去省城决赛,教练硬说他不配与其他队员同住一个旅馆,叫他另寻住处。埃迪一声不吭地扛起行李回家。尽管他知道由此闯下了大祸,心里还是有股说不出来的痛快!他父母都是过来人,见他如此归来,也不多加责怪。幸亏当时马丁.路德.金的民权运动正闹得风风火火,他父母斗起胆求告教会出面说情,同时放风声要找律师打官司,寄宿学校才发给埃迪一张毕业证,讓他好歹进了个黑人的私立大学。


埃迪大学毕业了,正赶上越战部队缺少技术人员,他当上军官;后来凭着服役優異的履历,他得以在大公司里供职,担任个中层经理。论起学历、资历,埃迪比同级的白人都高,可他加班加点,从不迟到早退;而一有新技术,他立即参加培训,丝毫不落伍。即使如此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公司里总有一些人横竖瞧他不顺眼,好像他们之所以爬不上去,全是埃迪和其他少数族裔的过错。按说犹太人和意大利人、爱尔兰人的后裔也受气,但他们毕竟是白人。而少数族裔中又分出三六九,黑人显然是垫底的。


没错,人们可以当埃迪的面,训斥新来的黑人雇员:“能让你们进来就不错了……”人们可以无中生有地散布谣言:“总部为了不犯政治错误,给了埃迪一个当经理的指标。”那天他在走廊吸烟,听见办公室里人们议论竞选:“如果杰西.杰克逊真的选上总统,FBI 也会马上把他干掉!”这些年来埃迪不但耳朵听出茧子,连心头也长出老茧来了,可他前次上纽约出差还是挺受刺激的。由于身穿便服,埃迪怎麽也叫不到出租车,眼见几十辆车擦身而过,大有躲闪不及的架式,好像他是什麽作案的凶犯!你说,这到底跟三十年前有什麽兩樣? 

        

话虽如此,埃迪跟黑人们也合不拢。记得为了黑人的慈善事业,他曾参与一些募捐集会。就因为说话不带黑人腔调,举止又彬彬有礼,落得个“外黑里白”的“假白人”的绰号,很不得人心,他便不再去自讨无趣。


而最让埃迪头疼的还是他的太太琳。当初他俩在大学里相识,无论从性格还是从外表上看,琳都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示威、罢课她踊跃参加,摇滚乐、吸毒她也不甘落后。埃迪对琳的激进行为不尽赞同,却被她周身的青春活力所吸引,尤其那乌亮的肌肤,那贝壳一样光洁的牙齿……他们闪电结婚,琳怀孕退学,埃迪则上了前线。


等埃迪复员返乡,发现琳已面目全非。不知是时代变迁,还是岁月不饶人,她晚起晚睡、抽烟喝酒,或在珠宝店里流连忘返,或为肥皂剧中的红男绿女哭鼻子抹泪。埃迪曾建议琳不妨找个工作,她表示不屑为几个臭钱奔波。


某天埃迪下班回家,屋里乱得跟狗窝一样且不说,连顿热饭菜也没给准备。胖得不成形状的琳深陷躺椅,脸色像块抹布或烂菜帮子,脖子上却挂着一根比一根粗的金链條,使埃迪自然聯想起邻居的黄狗。他冲口而出的话显然不中听,琳则撂在地上打滚,从此拉开两口子干架的序幕。每逢闹剧的高潮,琳便一口一个“你虐待我……”“我要上法院告……”1960年代造反时学来的那点政治术语,全搬到家庭纠纷里来了。


一晚,琳的哭闹不但搅得家中鸡犬不宁,而且惊动了邻里。埃迪见琳太不成体统,劝她去看心理医生。不料这火上浇油,琳一蹦三尺高,登时恢复了当年的元气,手指头戳着埃迪的鼻尖,说他蓄意人格中伤,断然要求离婚。埃迪虽与琳过得无滋无味,因念及子女,没敢动过离婚的念头,如今见琳主动提出,倒也乐得个顺水推舟。殊不知琳马上破涕为笑,讨价还价地对离婚提出种种条件。结果是埃迪被扫地出门,而且甭想赖掉抚养费!


说来也怪,埃迪被刮得个精光,却像赎回了卖身契;特别是听到琳与社区里前民权分子罗姆同居的消息后,他连心里原有的那丝内疚也荡然无存了。而离婚没几年,埃迪好房子好车的,又过起中等水平的生活,加上是单身汉,逍遥自在的,惹得朋友们怪眼红:“你小子要不是黑人,早就大发了!”埃迪心里暗嘀咕:“大发的黑人也不是没有!”埃迪知道自己的斤两。 

        

那是在一次工作会议之后,埃迪的公司与一家软件公司达成协议,双方庆贺一番。埃迪将橙汁对进杜松子酒里,站到角落陷入沉思:“该退休了,自退总比请退强……”他早不对在公司里的升迁抱任何指望,而年过五十五,他总排除不掉被解雇的无形压力。


突然,一位身着浅鸵色西服套装,短发利索地理到耳后的职业妇女立在跟前:“嗨,我是麦琪……”埃迪有些不解地握握对方的纤手。那女人把一副精巧的金丝眼镜架在头顶,一双褐眼闪闪烁烁,埃迪不由得拍拍脑门。那女人莞尔一笑,一只眼略微斜视,晶亮滚圆,唤起了那久远的记忆:“玛格丽达!”于是其余的便成为历史。 

        

回溯德国姑娘玛格丽达随美军中士杰瑞来到美国,逐渐变成美国女人麦琪。作为战败国战后的孤儿,她无家可归,曾和邻居的孩子们一起沿街乞讨。艰苦的童年练就她胆大泼辣的作风,在工厂里人称“假小子”。同美军基地的大兵们打过几次交道以后,她便跟他们开卡车、驾吉普,在大兵之中很走红。


中士杰瑞出身工人,来自汽车城底特律。他身材瘦小,其貌不扬,入伍前交过几个女友全吹了,当兵出国后则抱着在国外碰碰运气的心理。那玛格丽达人虽说不上漂亮,可是热情奔放、敢做敢为,自有一番魅力,关键的是不像美国女人那样挑肥拣瘦的,于是杰瑞把她娶回美国來。


而玛格丽达不但人勤,而且脑子快,来美国后发现处处是机会,如鱼得水。她先上夜校补习英语,接着念完高中,后来又选读大学课程,几年下来居然拿了个企业管理的学位。当然,既做工又上学还得带孩子理家并非易事,可比起在德国战后的岁月,这又何足挂齿?玛格丽达的生存能力强着呢!她改称麦琪,在电脑行业做事。以她的背景,公司派她开展中欧的业务,不时出国旅行。麦琪由一位下层职员,提级提薪,慢慢地升为中层的经理。 

        

与她恰成对照的是,杰瑞复员后一直在汽车厂当技工。他刚回国时,日本汽车倾销美国市场,公司很不景气。仗着大兵转业,又是工会铁杆,杰瑞本人的饭碗没问题,可眼见着日本鬼子横行霸道,厂里的哥们被开销,他很窝心。且说跟小日本还没拼出个高下,又杀出个廉价劳务的墨西哥!还有没有美国工人阶级的活头了?他认定华盛顿那帮子脱离群众,不是腐化就是无能,于是不再相信官方的宣传,转而投向维护白人权益的右翼团体,终于在家门口扯起一面南方联邦的旗帜,来宣明自己白人至上的立场。


一天,杰瑞等几人聚饮抨击时政,从美国目前“狼多肉少”都是因为黑鬼和女人占了便宜,从黑人把持了不少要害部门(像寇林.鲍尔将军随时可能发动军事政变),到有些白人已在乡下组织民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哥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当话题跳到政府“引狼入室”的移民政策,家庭里“阴盛阳衰”的经济分权时,众人的结论是:美国不久国将不国,家将不家,白种男子的大权旁落!那杰瑞原先兴头十足,猛然被触到心病,不由得脸色大变。几年来,每次麦琪的升迁,都被他视为對其自身的贬损,早就暗生羞愤,这次又被哥们当众挑明,索性横下心来跟麦琪一刀两断,免得落人笑柄。而那也是七八年前的往事了。 

         

至于埃迪,自离婚后断断续续和一些女人有来往,然而黑种女人文化教养不够,白种女人又有种族隔阂,没有称心如意的。这时玛格丽达又突然闯进他的生活。虽说当初是短暂的邂逅,她妖冶的风姿,不同凡俗的作派,一直令他倾心惶惑,多年后也不能忘怀。这次显然是命中注定,老天爷把这风情独特的女人再一次送到眼前,他动心了。两人开始幽会,果然相处得十分默契。


那天,埃迪似乎漫不经心地提起他打算卖掉旧的住所,在麦琪住所的附近买一栋小房。麦琪听了不动声色,只用那圆圆的褐眼略略斜视他,微笑地恭候下文。埃迪把这当作鼓励的信号,沉稳地继续,仿佛在谈论一桩生意:“你是独立的妇女,我尊重妇女的独立。虽然我这人有点粗,可你我挺合得来,在经济上又都自主,为什麽不可以合起来买一座大一点的房子一起住?你想想,下雪天我可以送你去上班,大清早我也能喝上你煮的热咖啡,是一个蛮不错的合作社嘛。为保险,房屋的抵押金我们可以分别付,先试试,好则合,不好则散。你看怎麽样?”麦琪不置可否,埃迪撅撅他的厚嘴唇,便不再往下说。 

        

圣诞节快到了,麦琪去购物,总拿不定主意该送埃迪什麽礼物。一想起那内秀的黑人,她心里就升起一片温情。麦琪已五十出头,眼看子女都快成家了。原先嫁给杰瑞时,年轻没经验,像战后的许多德国姑娘一样,对美国盲目崇拜;后来跟杰瑞离了婚,又忙于在公司里出头;等向望的学位、资历、经济独立样样到手,却落得个孤身一人,而周围看得上眼的男人,个个已有家室……不过她也不愿穷将就。巧在那天开联欢会,麦琪一眼就从人堆中瞥见埃迪。


也难怪,他那麽虎背熊腰的,当初玛格丽达就为他所动,如今与他相处更有一种前所未有安全感,好像在社会上征战困乏了,可以倚靠着他宽厚的肩膀歇息。说来也好笑,麥琪表面上争强好胜,其实内心深處还是个小女人。随着跟埃迪接触机会的增多,麦琪不但发现两人投合,而且发现他为人通情达理,不像杰瑞或别的白种男人那样,动不动就盛气凌人。尤其在埃迪那天苦口婆心的游说之后,麦琪更不知不觉地總惦念他…… 

      

“麦琪!”有人在背后呼唤,她转过身愣了半晌,方才认出是从前的女伴金姬。倒退二十年前,麦琪、金姬等几个美国大兵的外国太太定期聚会,尝朝鲜辣菜,吃德国香肠,聊家常、倒苦水,感情上互相支持。金姬是典型的远东美女,扁头扁脸小眯眼,满头乌发如黑亮的软缎,白皙的皮肤薄得透明。金姬总爱跟人摆乎大兵们当初如何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同麦琪一样,她也入乡随俗,将绕口的金姬改为顺口的詹妮;所不同的是,她更上一层楼,垫鼻梁割眼皮,头发染成红栗色,远远望去,与她那混种的女儿就像一对亲生姊妹哩!麦琪免不了一番恭维,她自然咯咯地笑个不停。却说麦琪近年来是个忙人,跟当年的女友们断了联系,可谈起旧人旧事,她首先问到的就是阮玉,而一片阴云罩上了詹妮的脸:“她离了婚,听说回越南去了。”弦外之音是阮玉已经下了地狱。阮玉的先生伯尼在越南时与杰瑞同属一个营队,因此两家曾来往较密。


记得十多年前的一个盛夏,杰瑞、麦琪应邀去伯尼在乡下的家中会餐。那是一个赤日炎炎的三伏天,连狗都躲到阴凉地吐着舌头直喘气,却见阮玉跪在菜园子里拔草。见客人们来了,她赶紧爬起来,搓去泥巴,局促地伸出那鳄鱼皮一般的糙手,麦琪当时就心里一震。进餐时,伯尼点上香烟,翘起二郎腿,单等阮玉端上新鲜的瓜果菜蔬。“我没啥好酒肉待客,这果菜倒是顶呱呱的!农药、化肥一点不沾边,地道的有机农作物!”一番自夸之后,伯尼咧嘴大笑,与杰瑞开怀畅饮。席间,麦琪侧眼窥见阮玉额头那块褪色的青斑…… 

        

圣诞节来临,埃迪和麦琪有意避开亲友,到麦琪家过节。在客厅的中央,她那株圣诞树别具一格:不像一般美国人,花花绿绿地将彩灯和小玩具挂满一树,麦琪的圣诞树只用白丝带、银烛光做点缀,显得清新圣洁。茶几上摆满了丹麦的饼干,比利时的巧克力,法国的红酒,都是麦琪特地从欧洲选购的,流露出她思乡的情绪。埃迪则静静地坐在沙发里,聆听麦琪为他遴选的爵士乐,那孤独华美的曲调令他回肠荡气,抚今追昔。


终于,他小心翼翼地给麦琪献上了一只兰光幽幽的订婚钻戒。多少出乎他的意料,麦琪二话没说地接受下来。惊喜之至,埃迪没头没脑地问起“金钱豹”的往事。麦琪先是一怔,随即又挂上那不置可否的神秘笑容。而不待埃迪将心中的疑团解除,她已开始计划他们未来的日程。


几经商量后,他们议定先去佛罗里达度假。虽然可以预料,某些高尔夫球俱乐部会口是心非,其实并不真正欢迎黑人成员;虽然也得作好精神准备,说不定哪家餐馆的侍者会阴阳怪气地笑问:“账单分付,还是……”麦琪和埃迪依然兴致勃勃地打点行装,盼着出发。也是时候了。 

        

轉眼就是一生,轉身就是一世。不知不覺,人到暮年,埃迪的手腳漸漸地不靈便了。兩年前,我們兩家照常去飯館會餐,特地為埃迪點了他最喜歡的羊排。沒想到老埃迪竟嚼不動,得由麥琪來幫他細細切割,弄得大家都挺沒面子而掃興。之後兩家的聚會自然就少多了。

       

前幾天,麥琪打來電話,通知說他們要遷居佛羅里達,並暗示我們不必興師動眾地去告別,他們心領了。我們明白他們自有理由,也知道他們一貫熱愛佛羅里達,所以我們很為他們高興,並祝他們一路順風。

  

(1999年)



03

移民夢

 

         

汉斯这劳工,不是来自墨西哥,而是来自西德,虽然大部分的西德移民都是大夫、工程师什么的。汉斯手巧,人也肯干,就是脾气不好。套用当今的流行话语: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 

          

汉斯坐在台阶上抱头痛哭,虽已六十开外,他实在忍不住了,他想德国,他要回家。

         

说起家,那可是一个遥远的记忆。南德的一个小村庄,木屋坐落在山麓。爷爷门前有一棵开满白花的梨树,早上阵雨过后,那一树繁花在晨光中亮得晃眼。汉斯的爹死在冰冷的俄国,他娘早早地另寻人家,汉斯打小就跟爷爷、奶奶一起过。战后的德国处处荒败,缺吃少穿。记得那年圣诞节,奶奶从美军那里领回来人造黄油、巧克力,做了一只又肥又厚、沉甸甸的大蛋糕,汉斯至今想起还直咽口水,哪像如今美国超市里那些尽掺白糖的假货!铁路接通了,汉斯就跟爷爷搭几十里的火车去慕尼黑。


战争中,那城市被盟军夷为平地。爷爷牵着他的手,由市政厅前走过,娓娓诉说从前每到钟点,钟楼里五彩缤纷的木人木马,伴随着美妙的音乐旋转而出,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爷爷是位出色的木匠,小汉斯一直跟他学手艺。等汉斯长到十五六岁,自个儿跑到慕尼黑。这时钟楼、教堂已重新拔地而起。在刚修复的大啤酒馆,汉斯与几百上千的男子汉引亢高歌,然后咬咬牙离家当了矿工。

          

就是在矿上,他遇见了埃娃。那年头人们普遍缺营养,而埃娃天生元气足,红红的脸蛋像只苹果,身段曲线迷人,是人见人爱的日耳曼美女。当年汉斯个头不高,却浑身是块,唇上两撇小胡子,特别招埃娃喜欢。虽然他有时也和别的女人混,可从来没真动过埃娃,他要把这人生的美酒留到新婚之夜。

         

然而,晴天一声霹雳,埃娃跟了个美国大兵,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漂洋过海远走他乡。汉斯先是气得跳脚,后来就真成爷爷所说的,“房子亮着灯,里面却没有人。”那天,他麻木不仁地在街上乱逛,满街花花绿绿的广告,全是说美国如何天下第一,人人有房子有车……汉斯突然开了窍:他妈的老美不就占了点地利,而凭我这德国人的勤劳肯干,难道还干不过老黑?!于是,汉斯撇下哭哭啼啼的爷爷奶奶,把原先预备娶埃娃的积蓄买了张机票,展翅高飞了。

          

他的舅舅战前移居美国,在中部开家热狗店,所以汉斯倒不费事地找了个落脚点。多少出乎他的意料,舅舅早将德国的祖姓施密特,改为不起眼的史密斯。尽管铺里照卖地道的德国香肠、泡菜和啤酒,但凭这点入乡随俗的机智,使他在战争期间免受了嫌疑。舅舅唠唠叨叨,劝他进“福特”或“通用”,说这些大企业是铁饭碗,工钱、劳保都给得好。而汉斯腻味了给人家干活,他脸上、身上的肌肉快快饱蘸,决心要自己混出个人模狗样。人各有志,舅舅还嚼什么舌头?

        

一开始,汉斯的运气挺不赖:德国人在此并不受排挤。虽曾是美国人的手下败将,但不像日本鬼子,他们是来自西欧的白种人;更甭提德国的工匠工艺四海闻名。于是汉斯单枪匹马,独自包揽了木匠、电工、管子工种种活计;不出几年,盖房子买地,娶了老婆琳达,又生下儿子维利。这琳达中等人才,持家有方,汉斯的日子过得蛮红火,几乎觉得自己变成了美国人。

          

谁知命运偏偏跟人作对,事情都从那天起变糟。庄园主迪克要盖间库房,本地人赖瑞与汉斯一起投标。迪克讲求实用看重工艺,汉斯由此得标。那赖瑞二十出头,一头红发,满鼻头雀斑。他依仗叔父在局子当差,邻里全让他三分。可汉斯自恃本领高强,不肯谦让。他带着两个帮工去迪克处,见赖瑞同几个无赖堵在入口。当汉斯等驱车经过,赖瑞叽里咕噜地骂道:“德国佬!”


汉斯耳朵尖,跳下车来跟赖瑞评理。赖瑞正想找茬儿,就势冲汉斯啐上一口:“纳粹分子,滚回你老窝去!”汉斯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哪受得了这个?他挥出一拳,赖瑞登时倒地,满面鲜血。双方的弟兄蜂拥而上,扭作一团。这时迪克抡着杆莱福枪奔将出来,向天上连发几梭子:“该死的,你们都给我住手!”赖瑞被打断鼻梁骨,送上了急救车,警方则拘捕了汉斯。从此他获得“那个德国人”的恶名。

        

于事无补的是,汉斯手指头虽巧,脑子似乎少根弦,同别人的关系总处不好;而两盅酒下肚,往往信口雌黄。药剂师杰克原籍英国,因汉斯也来自欧洲,又爱品评美国人的长短,两人原有些来往。一天,他俩呷着啤酒,从卫视收看一部有关二战的纪录片。其中纳粹的V-2飞弹得手,把伦敦炸得稀巴烂。汉斯看得兴起,手舞足蹈,捶着杰克的背连声叫好:“瞧,我们敲掉了多少皇家空军!”杰克气煞脸黑。汉斯从此更名声在外。在美国,如果人家对你不怀好意,黑人就变成了黑鬼,亚裔就成了越共,汉斯的身份不言而喻。

        

总之,雇主渐渐缺了,工钱也给得少了,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祸不单行的是,汉斯因赖瑞得罪了警方,无论是错停车还是车超速,动不动就吃罚单;而不管是他家的狗失踪,还是他本人的工具箱被盗,报警后屁事不顶。最头疼的是维利开始和邻居的孩子们打架,总受围攻,鼻青脸肿地回家。假如汉斯能学乖点,忍住窝囊气,凭他那点手艺,日子总该混得下去。可他生性倔强,人又骄傲,一语不合便与雇主翻脸,生意竟变得不易包揽。先前神气十足的汉斯,如今垂下两只眼带,腆起个肚皮,还得上了糖尿病。

         

不久,小镇上来了个温伯格大夫,听名字就知道是犹太人。汉斯料想这新来的大夫未必千里眼顺风耳,于是抢先去撞撞大运。温伯格五十有余,鬓角微霜,两只手保养得极好,当大夫的嘛。听完汉斯的自我介绍,他和气地说:“我在本地刚开业,诊所有些内装修,你可以试试看”,然后定下每小时五块的工钱。钱虽给得少了些,有什么法子呢?由于不能按期交付银行的贷款,汉斯的房子和地,面临被没收的危险,饥不择食呀!几天后,温大夫欣赏着办公室里的书架、茶几,满意地直搓手。他叫住才告辞的汉斯,沉吟道:“我家里也有不少活计,我的地址是……”而汉斯难为情地搔搔后脑勺:“我没有车”。温大夫不大相信地皱起眉头:“那好吧,我派秘书来接送你”。

         

温大夫的家隐没在密林中。汽车沿着野花点点的小路,经过蓝天倒映的池塘,停在一座田园风味的木房前。女主人有客,汉斯在前厅等候。天气好极了,汉斯在屋里坐不住,便转游到游廊前。忽听里面一个女人,粗声大气:“劳拉,男人有什么了不起?挣的钱都不一定比女的多。”没听见另一女人吭气,肯定她的男人挣得多。“要说体力活,我们女的有钱还愁什么。”这话汉斯听了特别扭,又暗幸自己的老婆琳达没有这样嚣张。不多时,那张扬女子出现在门口,临了还继续嚷嚷:“有空上我们LA散散心,老在这犄角旮旯,还不把人给憋死了!”果然,这女客穿着不分男女,是那种咄咄逼人的职业女性。


汉斯不戴敬地扭过头去,无意间瞥见女主人,眼前一亮又一黑。汉斯揉揉眼睛:那不是埃娃么?除去少女的痴肥,哪儿都没变!那绸缎一样柔亮的软发,那陶瓷一样光滑的肌肤。倒见那女人笑盈盈地过来,伸出一只纤手:“你好,我先生才来过电话”,眼神清澈见底。汉斯有些眩晕,手心里冷汗津津。那女人见状忙请汉斯坐下,递过一杯咖啡,又对上了牛奶和白糖。汉斯定下神来,明白是自己看花了眼。

         

温大夫家有几十亩地,并非农田,而是适于遛马和散步的牧场和森林。温伯格指示汉斯,绕房附加一些亭台,并架一座小桥跨越池塘,通往孩子们在对面山坡上的游戏室。揽上了这笔生意,挣的钱也够他家过一冬的,汉斯的心踏实起来。对于使用汉斯的廉价劳务,温大夫两口子本心安理得,却忽然打算见好就收。这倒不是有良心发现,却因劳拉窥见汉斯颤悠悠地上房,险些跌下来;万一真有个闪失,那医疗费用可是天文数字,劳拉劝先生辞掉汉斯。


不料汉斯苦苦求情,又保证带儿子维利来帮忙。温大夫耳朵根软,到底同意了:不但在花园里放置野餐的桌椅,还沿水池边裝修栅栏,项目不断地增加。起初,汉斯到温家打工,纯粹为养家糊口,可他天生是能工巧匠,兼有德国人的敬业精神,不知不觉地在这儿设计花样,在那儿添加雕刻,倾注了不少心血。有一次,温大夫叫他修一个游泳池的跳台,他擅自改动方位,使得房屋与庭园显得对称和谐。跳台落成后,连自认高明的温大夫也没有二话可說。

         

有那么一年半载,汉斯天天来这儿打工,休息时就躺在芳香的牧草地,让晶蓝的矢车菊盖住双眼,仿佛又回到阿尔卑斯山脚的故乡。琳达对汉斯如此热衷于上工,感觉不对劲,劝他另寻饭碗。汉斯强辩:“我的工钱已涨到每小时六块,再说,你让我上哪儿去找这么稳定的收入?”琳达耸耸肩也无可奈何。

         

那天,他正在屋后装修室外的楼梯,冷不丁,听见琳达在屋里正向劳拉哭穷:“我们又养了一个小女儿,钱不够用,小宝贝断了食。”胡说八道!汉斯听得几乎气炸,琳达这婆娘还要不要脸!?汉斯人有心气,凭本事吃饭。他看不起那些领政府救济的,认为他们不是没出息,就是耍无赖,占人家的便宜。要在从前,琳达胆敢如此下贱,他会窜出来聒她一耳光;现在他可得小心点,头天琳达还闹着打离婚呢。汉斯忍气吞声地躲在墙角,任劳拉掖给琳达二十块钱,她这才开着那辆轰响的破车走人。

        

却说漢斯的兒子维利已经十三四岁,性子越来越野,有时汉斯把手都打肿了,那小子也不服管。头晚上,维利跑汉斯追,追到一棵大树底下,维利麻利地上了树,在树上呆了一整夜,汉斯干瞪眼。汉斯也明明知道并不全是维利的过错,可回家一看门窗玻璃全被砸碎,一肚子的恶气还得往维利身上出。

         

有一天维利去镇上,天色已晚,那家越南女人的饭铺已经打烊。维利见四下无人,撩起几块砖头,照那饭馆的铺面狠拽,橱窗上破了个大窟窿,维利并不解气:“凭什么这黄脸婆挣得比我爹还多?!”有人及时报警,维利算侥幸脱身。

         

有一次,学校放暑假,维利跟他爹去温大夫家帮工。温家的女儿玛莎见他就出鬼脸,劳拉见怪。玛莎说:“那家伙从来不洗澡,在班上谁都躲着他!”当维利和他爹到园子里搭葡萄架,正赶上玛莎在园子边上摘覆盆子。也许有点内疚,玛莎姗姗走来,将满满一把果实递给维利,表示友善。维利本想拒绝,刺傷一下她的感情,忽见一粒粒红浆果,衬着玛莎白嫩的小手,顿起血淋淋的幻觉,十分地刺激……“谁知这小娼妇安的什么心?”维利不自觉地捧过覆盆子,心头异样,而那异样的躁动又令他更加激惹。

         

这种失控的情绪持高不下,直到某天达到顶点。维利又随他爹去温大夫的诊所,在地下室打一个储藏柜,不料马上被秘书叫去一通训斥。她责备维利拉屎不冲马桶,还扔了一地手纸。那大嘴巴的婆娘煞有介事:“诊所是医疗卫生场所,不容许……”滚你妈的蛋!为避免把那婆娘的胖脸抽扁,维利冲出门外,才透过一口气来。

        

甭想回家了!维利明白一回家,他爹就得往死里打;而要真把维利逼急了,也不愁把老头子撂个仰八叉。自从跟哥们麦克那里借来本《我的奋斗》,维利的火气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壮。希特勒那小子真酷,这世道太不公平了!麦克的妈离婚四次,每换一家,麦克不是挨继父的毒打,就是得跟那些王八羔子睡觉!麦克说他不能再忍下去了,干脆出走,等到了岁数就当兵。“在部队上能学些本事,没准将来能出口气,至少可以回来揍那帮兔崽子!”麦克谈起这前景时无限向往,眼睛发光。看来维利也只好走这条路了。尽管维利在家境比较好时,曾幻想当个艺术家,他画的米老鼠、唐老鸭是那么生动,老爹总要拿到熟人面前显摆。可现在还提着个这个干吗!维利跟麦克搭伙,扒车上了加利福尼亚。

         

维利好几天没回家,起先汉斯并没有特别介意。那天,他照常上温家打工,琳达来电话告他维利跑了。汉斯心里一沉,登时像五藏六腑被人掏空,就跟埃娃当年跑掉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当他趔趔趄趄地晃出门,屋里却铺天盖地地乐声大作,那是劳拉又开始她一天的消遣。这些日子汉斯的手脚不甚灵便,耳朵也背了,此刻他的耳朵倒尖利起来。他虽说不出個道道儿,却能断定那准是一支德国曲子。他飘飘悠悠好像登上高山,迎着团团雾气,向空中的精灵呼唤,仿佛是古代传说中日耳曼的英雄好漢。接着,他扯起嗓门用德语高歌,豪情不下当年在慕尼黑的啤酒店。劳拉闻声由窗口探头,目光关注,汉斯从来辨不出其中的真假。唉,这劳拉……而管他呢!汉斯敛住气憋足劲打算再唱,却不成调子了,终于泣不成声,像摊烂泥倒在台阶上。

         

维利出走后不久,琳达也搬出去了。汉斯懒于上工,过一天是一天。后来有人上门讨债,要收走房地产。那晚上在酒吧里喝完闷酒,汉斯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错就错在当年背井离乡,混到美国这鬼地方来!”他遂打听出德国公民备受政府的照顾,穷人也有公寓和医疗保健。当然,出门得用公共汽车,可汉斯反正在这儿也没了车。他把房子和地卖了还债,所余的钱还不够买张机票。“三十多年前,我还能拍拍屁股就走人”,汉斯咧咧嘴干笑。

         

亏着温大夫小动恻隐之心,帮汉斯好歹凑足了钱。可他实在不想收这犹太人的钱,他发誓回德后一有机会马上就还钱,温大夫容忍地笑笑,汉斯则羞愧地抹去溅到花胡子上的老泪。 

         

汉斯在我家打过短工,花园里的桌椅板凳都是当年他做的。作为工匠,他的名声不错。先前,邻里们一直以为汉斯回了德国,因为他多年前曾在那里当矿工,而现在欧盟的福利优厚。可最近,我却听说汉斯得了老年痴呆症,住进了本地的养老院。看来,他终究也没能回成德国的老家。

 

(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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