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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 | 夏玉和：美国帅哥把我的眼镜腿儿掰折了
作者简介
夏玉和
夏玉和，1958年5月出生。1975年3月下放到湖南省益阳县槐奇岭公社新河大队综合场，以知青身份参加1977年12月高考，1978年3月进入湖南师范学院益阳分院外语科学习，1985年秋季考入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美国社会与文化专业读研究生，1988年毕业留校任教，2016年夏天退休。
原题
米国杂记——配镜
作者：夏玉和
我戴着国内配的眼镜，参观老友在费城开的家居店
2004年至2005年，我有幸作为富布赖特学者，在美国马萨诸塞州春田市（Springfield）的新英格兰学院（Western New England College, WNEC，现在已经改成university大学了）讲授了一年的“中国社会与文化”课程。
开学后不久，我那副不新也不旧的眼镜便出了问题：眼镜腿因受力不均匀，撇得比我的太阳穴宽。戴上后眼镜会滑到鼻孔上，我得昂着头才能阻止镜架继续往下掉；往前看时，我会下意识地把头仰得高高的，既不舒服，也很难看。我带了一副备用镜，但款式老气，活脱脱一个出土文物，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戴这副备用镜。
为了维护WNEC第一个富布赖特学者、而且是来自中国的学者形象，我决定对这副眼镜采取点措施。基于以往的海外经历，我知道重新配一副眼镜会很贵。我还查阅了富布赖特基金给我买的医疗保险条款，涵盖内容很广，但明确规定不包含配眼镜的费用。于是，我打消了配新眼镜的念头，尝试找一家眼镜店去修理这撇开的眼镜腿儿。
我咨询了美国同事，问附近哪儿有眼镜店，美国的眼镜店干不干修眼镜腿儿这种活，答案是肯定的。
打听好了之后，我便去了离学校最近的Eastfield Mall（东畦购物中心，我起的名）。这个购物中心位于春田市一个主要的商业区，规模不算大。我打听了一下，很快找到了里面唯一的眼镜店LensCrafters。
进得店里，顾客不多，一位打着领带、头发梳理整齐、面带笑容的帅哥走上前来接待我。我给他看了眼镜腿儿，问他能不能修？帅哥看了看，来回折了几下，然后又让我戴上给他看松到什么程度。他问我眼镜是不是在LensCrafters配的，我告诉他，不是。我从中国来，是在中国配的。
他把眼镜放在柜台上，我看着一高一低撇着两条腿的眼镜，问：“怎么样？”帅哥回答说，“你可能是摘眼镜的时候用劲太大，镜架的金属硬度又不够，拽开后不能复原。没问题，可以修。”
可我更关心的是费用啊，便问：“多少钱？”帅哥看了看我，慷慨地回答：“Free（不要钱）。”不要钱？太好了！谁说美国人都是拜金主义来着？明摆着都是活雷锋嘛！
我再问，是不是得把眼镜放在店里，过几天来取？我随身带着备用镜呢。帅哥说，不用，不用，很快就能修好，只是你得稍等一会儿。
不要钱，稍等一会儿又何妨？我连忙说，没问题，我就在这儿等着。但我感觉他是售货员而不是修理工，便又问了一句：“你们有专人修，对吧？”
帅哥笑了笑，“这个不用专人修，我来。”他说话的口气似乎在告诉我，弄个眼镜腿儿，小菜一碟，我们这儿的人都会。
我其实不在乎谁修，弄好就行。这的确也不是什么太难的活，不就是把撇开的眼镜腿儿给调紧一些嘛。
帅哥拿来一个小起子，紧了紧眼镜腿儿上的螺丝后，让我戴上试试。我告诉他，好些了，但还是松，得更紧一些。听罢，他找了一个小钳子，在眼镜腿儿上包上了一块柔软的眼镜布，以防钳子在眼镜镀膜上留下痕迹。他用钳子夹住眼镜腿儿，小心翼翼地使劲，把撇开的眼镜腿儿往回掰。
突然，他停了下来，说了一句“shoot（坏了）！”立马打开了眼镜布，只见那条眼镜腿儿成了两截，帅哥把我的眼镜腿儿给掰折了！
帅哥红着脸，不停地说，sorry，sorry（对不起）。我也愣住了，这可是我唯一能用的眼镜啊，这可如何是好？平时脱口而出的“Never mind”（没关系）怎么也没有说出口。I do mind！（还真有关系！当然，我没说。）看到热心助人的帅哥满脸愧疚，我很想宽慰一下他，可又不知说啥好。一想到我可能要花好几百美元配一副新眼镜，我也只能面带遗憾、无可奈何、却也充满同情地看着他。
帅哥看着折了腿儿的眼镜和我的表情，犹豫了片刻，说，“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只见他走到靠里面的柜台，和另一个售货员低声交谈起来，显然是在说我折了腿儿的眼镜。
不一小会儿，他走过来对我说，抱歉，女士。我把你的眼镜腿儿弄折了，给你带来了不方便，请原谅。然后，他指着柜台里陈列的眼镜架，说，你看你喜欢哪个镜架，你就挑哪一个。我们给你重新配一副眼镜，免费。
说什么呢，逗我吧？从他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他不像在开玩笑呀。我听清了他说什么，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要免费给我配一副眼镜！
1993年在澳大利亚，路过眼镜店时，我会进去看看。陈列柜里的镜架比国内漂亮、时髦，做工也讲究，心中很是喜欢。但每次也就看看而已，因为一副眼镜的价格让我望而却步。当时格里菲斯大学每月给我的生活费是七百澳元，而配一副眼镜至少要三百多、四百澳元。这次来美国，我是授课型富布赖特学者，待遇优厚，配副眼镜也就是小意思啦。但是，青少年时期物质短缺养成的抠门儿惯性强劲，一看到货品的美元价签，就会飞快地在脑子里乘以七换算成人民币，然后买什么都觉得被美国人给坑了，配眼镜的价钱尤其令我肝颤。
可这一次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原本只是蹭一次免费修眼镜腿，这会儿居然成了要“讹”人家一副新眼镜！在确定帅哥不是开玩笑之后，我开始挑选镜架。我实在不想乘人之危，最后选定了一副价格较低的镜架。然后便是帅哥给我验光、测瞳距等一整套配镜程序。
帅哥写好了取镜收据，依然面带歉意地对我说，真是对不起。这会儿快晚上下班时间了，镜片要专门做，今天做不出来了。我们尽量快，后天肯定可以取，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到这时，我才说了好几次“没关系”，告诉他不用着急，我还有一副备用的眼镜。随后，我从书包里拿出备用镜戴上。帅哥看着戴上备用镜的我，连连说，“有备用镜，那就好，那就好。”
两天后，我接到了店里的电话，通知我眼镜已做好。帅哥那天还是当班，他又是一通“抱歉”、“对不起”。我本想好好谢谢帅哥，仔细一琢磨，不合适。我要是表现得特别感激，会不会显得我有预谋，故意挖一坑让他跳进去的呢？我戴上新配的眼镜，真诚而简单地表示了谢意，然后穿过满目生辉的商场，满意地开车回家。
我戴着新配的眼镜，WNEC图书馆前，看不太清哈
之后到东畦购物中心、路过LensCrafters时，我都会往里扫一眼，看帅哥在不在。我想告诉他，这副眼镜真不错，戴了许久镜腿儿一点都没变形。但是，也许我每次去的时间不对，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那位帅哥。我感到些许不安，真心希望帅哥的离去与他弄折我的眼镜腿儿无关。
过了一些年，我见到北京有眼镜店挂的是LensCrafters（中文为“亮视点”）招牌，我从未进去过，也不知是不是美国LensCrafters的连锁。但是，每每看到LensCrafters的标识，心中仍然会升起一股别样的暖意，就会想起东畦购物中心的那家LensCrafters店，想起那个热心肠的美国帅哥，还有我那一副早已被淘汰、唯一在国外配的眼镜。
2019年2月13日于北京
延伸阅读
超市取现
作者：夏玉和
我第一次在超市用银行借记卡取现金是在澳大利亚。
那是在1993年。到澳大利亚后，让我最为开眼的是超市。出国前曾经读到过超级市场（supermarket），但从未见过。所以，当我第一次到布里斯班的花园城（Garden City）购物中心时，真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个建筑群里汇聚了那么多玲琅满目、装饰精致、陈列讲究的商铺，里面还有邮局、银行等设施，一个购物中心就能够基本满足日常生活之需，省去许多东跑西颠之劳累。
花园城里面的两个超市Woolworth和Coles对我这个来自刚刚取消粮票的北京的外国人来说，其商品之丰富、食材之新鲜、购物之方便令我感叹不已。也就是从超市购物起，我开始了用银行卡结帐，同时也和澳洲人一样，在收银台付款后直接从银行卡里取现金，从而省掉去银行或在ATM机上取钱的麻烦。
对了，在ATM机上取钱也是人生第一回。我和朋友在悉尼一个大学参观时发现现金都用完了，想到回住地坐公交车需要现金，我建议在校园的ATM机上取钱。朋友虽然比我先来澳洲，但从未在ATM机上取过钱。他对我说，你取吧，我怕我的卡被吞掉拿不出来了。我没多想，便去取了钱。取完钱我回过神来了：他怎么不怕我的卡被机器吞掉呢？现在这事儿听起来挺可笑，但在当时是可以理解的。那会儿刚走出国门的人对在ATM机上取钱的恐惧，和今天一些人不敢用手机支付是一样的。
扯远了，继续说在超市取现金的事儿。我到美国后，牢记过去美国专家传授的一个美国“生存妙招”：“Keep 50 dollars in your pocket to save your life（兜里揣五十美元救命钱）”。意思是，美国治安不好，会有抢劫。抢劫者没抢着钱会很恼火，会对人施以暴力。为了保命，一定要带点零钱在身上，以防不测。
所以，我平常购物用银行卡，钱包里总会放一点零钱，买杯咖啡、学校餐厅吃个午餐都用得着。到美国后还听说了一些ATM机取款时发生的惊悚故事，我一般会去银行取钱或在银行上班时去ATM取钱，这样我在时间上就受到了诸多限制。
有一天，我又没零钱了，突然记起了澳洲超市可以取现金，那美国应该也可以啊，因为这些个便捷的生活方式常常是美国人脑洞大开的发明。于是，一次超市付账之后，我问收银员可不可以取现金。收银姑娘说，当然可以！那口气像是遇到了一个天外来客，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从此之后，我钱包里零钱一见底，我就会在超市取个一百二百的。
我住的地方在East Longmeadow，离遗产公园购物广场（Heritage Park Plaza）很近，走路只需要十几分钟，每天上下班我都会路过这里。马路的两边各有一个超市，一个是Big Y，另一个是澳大利亚也常见的Coles。我比较喜欢Big Y，这是一家纯美国超市。除了Big Y，我还常去隔壁的Home Goods（家居店）转转，欣赏一下各种精致实用的厨房用品，尤其是英国的瓷质餐具。
大约是2005年的二月份，那天下午我从学校开车回家，顺路到Big Y买点菜。我推着购物车转了一圈，挑好了想买的菜，来到了收银台。这时正值下班购物的小高峰，但只有两个收银台开了，顾客便排起了队。其实顾客并不多，一队也就四五个人。
这时，一个穿着Big Y围裙的高大壮男过来了。我在卖场转的时候就见过他，从他理货和与其他员工说话的样子，可能是一个当班的负责人。他看到顾客结帐已经开始排队，便走到一个没开通的收银台，打开了收银机。然后，他把封闭收银通道的带子打开，向排队的顾客招手，示意他那里也可以结帐。他新开的收银台和我之间就隔了一个未开通的收银通道，离我最近。所以，我马上推车过去了。
随着一阵“滴、滴”声，他扫描我买的菜，放进塑料袋，钱数也出来了。我拿出银行卡说，“给，另外再取一百块现金。”
刷卡，输密码，拿回卡和收据，“All set（好了）”，拜拜。壮男递给我装满东西的袋子，我提着就走，回家做饭去喽！
做饭、吃饭、洗碗，忙完所有这些事情，我打开钱包找出刚才的购物收据单独放好，以备银行账单寄来时对账之用。哪儿有点不对，钱包怎么有点空啊？收据在，还应该有点别的东西似的。哦，对了，我刚取了一百块现金，应该有一百块的票子在钱包里呀！怎么没有呢？是不是壮男没听见我要取现，没给取？我再看了一眼收据，上面的合计是一百多块。我买菜只花了十几块，合计一百多，说明我取的现金已经从我的银行卡里扣掉了。
我又把钱包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对了，还有我的手包、钢蹦儿包，所有的隔层、小口袋里都翻一遍，也没有。顺手放车上了？于是我到车库仔细查看驾驶座、副驾驶座、后备箱，还有我根本没碰过的后排座，还是没有。
一百块钱哪儿去了？我开始在脑海里回放收银台的过程，我怎么过去、怎么交钱、拿卡、收卡、提着购物袋的到停车场，一直到回家。全部检查和回顾之后，我确定，那个壮男没给我钱！当然，我也粗心大意地忘了要。
一想到这儿，我看了看时间，不到八点，Big Y还没打烊，赶快去把钱要回来。
先生当时也在美国，头年感恩节时专门来探亲的。他见我穿上外衣，问干嘛这么晚还要出去。我简单地跟他说了取现金的事。他说，又冷又黑灯瞎火的，明天再说吧。我说，明天再说就可能没得说了。我得马上去，要是明天那个壮男不上班，我找谁去？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到时候就麻烦了。他又说，要不回来就要不回来，不就一百块钱嘛。算了，别去了。
我的轴劲上来了，不行，我得去。我的确也忘拿钱了，但是作为超市员工，你从我的卡里扣了钱，就应该把钱给我呀。你不给我，那就是你失职。
先生见状，说，要不我陪你去？我说，不用。你去也没用，你又不在现场，也没法跟人用英语掰扯。
我穿上衣服，到车库开车，先生站在楼梯口大声交代：拿不回来就算了，别为一百块钱跟人吵架。我心想，我才不要吵架呢，我要钱。再说了，用英语吵架，我还没学会呢。
我一到Big Y，就开始找那个壮男。转了一大圈，每个通道挨个看，没找见。提前下班走了，这么巧？
我正准备从收银处开始转第二圈的时候，壮男在卖鲜花的地方出现了。我走上前去叫住他，把我傍晚买东西结帐、队排得长、他新开收银通道、我第一个过去、我提现一百块、但他没给我的整个过程一口气讲完。壮男的个子得有一米九，仰着头跟他说话感觉很不舒服。他听完没吭声，一脸严肃地俯视着我，也许在回忆傍晚的事情，也许在挑战我的定力。
等了片刻，我又说，“大约两小时之前的事，记起来了吧？”一边把收据给他看。
过了几秒钟，他开口说话了：“我记不得是不是把钱给你了。”还好，他没有一口咬定给了我钱。
我立马答道：“我可记得你没给我钱。”
我俩一边说着，一边往当时结帐、此时仍又关闭、空无一人的的收银台走过去。他站在收银台前，有些迟疑。“想起来了吗？”我依旧仰头直视他的眼睛追问。
他还是没动，他是要打开收银机，拿出什么东西证明他把钱给我了呢，还是要从钱屉里拿给我本属于我的那一百块钱？
他没有开收银机，而是拉开了旁边柜台下的抽屉，里面放了便笺本、圆珠笔一些杂物。我以为他要拿开收银机的钥匙，只见他把手伸到里面，拿出了一张一百块的钞票，递给我， “是我忘了给你。”说话声小得快听不见。他没有对我说“Sorry（对不起）”，面部表情紧张、僵硬。
我拿了钱，依然表示了感谢，走出了超市。就在我快到我的车边上时，听到身后有人喊：“嘿，女士，等等！”
还是那个壮男。我环顾四周，夜色下的停车场稀稀拉拉地停了一些车，但除了我俩，不见一个人影。他是想把钱要回去吗？我有点紧张，厉声问道“你要干嘛？！”
他马上说，“放松，放松！你能不能把购物收据给我？”我说，可以，为什么？他指着收据上的合计金额，说，“请你在这个地方写上钱已取走，并签上你的名字。”
我在收据上写了“Cash received（现金收讫）”，签名，日期。他仔细看了看，将收据折了几折，放进了裤兜里，走回了超市。
我暗自庆幸当晚赶过来。如果我不来，他很可能下班后就带着这一百块钱回家了，因为他已经把钞票从收银机里取出来放在了别的地方。不过，壮男把钱放在钱屉外面是不是在等我来找他要呢？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一开始不直接承认他忘了给我呢？
壮男是一个有心机之人，他要走了我的购物收据，还让我写上“现金收讫”并签字，他是担心我跟他一样有心计，将来还会去讹他一回呢。
我和我的犹太同事兼房东聊起这件事，我问她是不是超市员工遇到这种事情，一般都会把钱还给顾客。她说，难说。你没有证据，很难要回来。我问，那我为什么没太费力就要回钱了呢？她说，也许你惊着那壮男了。咱们这个地方亚洲人极少，有的话，英语也不好。有几个亚洲人能像你一样流利准确地用英语描述当时的场景，并且十分肯定地告诉壮男他没有给钱，让他意识到蒙不过去。你的英语和自信为你找回了一百块钱。听到这话，我顿时感到学好外语真管用，丢了钱还能失而复得。
我依然喜欢在Big Y购物，继续享受在收银台取现的便利。只是，我比以前细心，确保将现金拿到手放进钱包。我曾幻想，将来国内的超市要能和在美国超市一样取现就好了。
我完全没有料到，十几年过去，超市取现的愿景从未、也不会在中国实现。现如今我出门零钱、大票子都不用带，也不用信用卡、借记卡和任何其他卡片，到哪儿都是手机闯天下，扫码定乾坤！现在也许会有美国人说，我们要像中国人那样不用现金、不用银行卡，全用手机该多好啊！
2019年2月15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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