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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 | 夏玉和:给爸爸的一封信

夏玉和 新三届 2020-06-24


作者档案
夏玉和


夏玉和,1958年5月出生。1975年3月下放到湖南省益阳县槐奇岭公社新河大队综合场,以知青身份参加1977年12月高考,1978年3月进入湖南师范学院益阳分院外语科学习,1985年秋季考入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美国社会与文化专业读研究生,1988年毕业留校任教,2016年夏天退休。


原题

给爸爸的一封信





作者:夏玉和



爸爸:


       您在天国又一年。
       您好吗?


我以为,三年过去,我已接受了您的离去。可在键盘上打下这几行字时,没忍住,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只身在外几十年,我无数次这么想,家里四个孩子,我的命最不好,得到您和姆妈的关爱最少。


       我十七岁不到下放农村,然后上学,到北京求学,定居北京。相比两个姐姐和老弟,我在您和姆妈身边的日子太少了。


       三年前送走您后,我好多次翻看您的几十封亲笔信。



见字如面。打开一封信,我就能听见您说话的声音,看到您写字的神态,甚至看见了您戴着老花镜,想词儿时挠头把帽子弄歪的样子,还看见了您的表情,高兴、烦恼、忧愁、无奈、潇洒、淡定。


虽然,我没有像他们三个一样的福份,常年陪伴在您和姆妈左右。但是,我很庆幸,四个孩子中,只有我收到过无数封您的来信:从下乡当知青,延续到宁乡、长沙、北京上学,直至我和您的交流方式彻底被电话取代。


小时候在专署,后来在教育局,直到现在,总会有人对我说,你爸爸最喜欢你这个幺女儿,我曾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们说得对。这些信就是您专门给我的,一份我独自享有的遗产,看得见,摸得着,有质感,有温度,伴我终身。


遗憾的是,由于求学和生活的奔波,我只保留了您寄到北京的信。


1985年年初的您

重读这些信,尤其看到1985年九月我初来北京、直至这年年底的信,我感触良多。

这一年,您工作不顺。年届五十九岁,您却不知会在哪里退休养老。我从信中看出,您不想待在原单位,甚至愿意“屈尊”到一个级别很低的地方。

这一年,您得了癌症。我北上考研面试的同时,您也动身去了湖北省肿瘤医院。回湘时,我在武汉停留,看望刚做了手术的您。记得那天大雨倾盆,虽已五月,却有浸骨的寒意。您躺在病床上,强打精神,问我面试的情况。我对考试结果没信心,您安慰我说,考得上,考不上,都没关系。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在那一年诸多不顺中,我考上研究生,是一件让您高兴的事情,给了您些许安慰。

我到北京上学时,正是您术后养病期间。但是,您在信中很少提到身体的不适。您像许多中国父母一样,默默地承受着疾病给您身体和精神带来的创伤,我也把您当成了永远都会耸立的大山。


1986-1987年间,您已退居二线
       
这段时间里,我太让您为我操心费力了:这一年全国工资改革,我的工资是否在原单位改;粮油肉食补贴是否由原单位发放;还有,国家这一年开始给知青算工龄,我的是否由原单位调整;等等,等等。


您一直在和我原单位接洽,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每一步进展,最终让我这些鸡零狗碎,在湖南和北京之间得以顺利对接。


在所有来信中,您只在几封里面谈过您的病。一封说,要去湘雅医院做CT复查;紧接着的来信又说,湘雅的机器坏了,只能先去省肿瘤医院。在下面这封信中,您告诉我省肿瘤医院的检查结果,寥寥数语,却是乐观满满。


        
1985年11月19日。我之前寄回了照片,您和姆妈觉得我瘦了,便有些担心。后面的内容,一个是省肿瘤医院检查的结果,另一个与我的工资有关。

您告诉我,您已经恢复了晨跑的习惯,每天坚持跑1000到1500米。


刚动完手术,您以坚强示人,尽力表现得像一个健康人;但很快,您就成了真正的健康人。大家似乎都忘了,您曾经是癌症患者。


退到二线,也就是手术后一年,您带着几位干部编益阳教育志;您65岁正式退休后,又开始了做教育公益,承担了市教育基金会副理事长和秘书长工作,还是市关工委(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主任。


您退而不休,又忙起来了。到2002年,您76岁的时候,才全身而退,过起悠闲的退休生活。


同时,您捡起了儿时的爱好,钓鱼。常常在信中看到您钓到了大鱼,由妈妈收拾好,腌上,最后做成腊鱼。您还会加上一句,给你留了,等你回来吃。

        

不过,您也不止一次唠叨,野鱼越来越少。于是,您的旧友学生邀您去养鱼场钓鱼。这样,您之后的许多次钓鱼就变成了捞鱼。


就这样,您该吃吃,该玩儿玩儿,该工作工作。直到您手术三十一年后,癌细胞再次兴风作浪,狠狠地向您扑了过来……


和许多湖南人一样,刚到北京时,我很不适应。在给您的信中,我免不了说北京这不好,那不好。


北京的饭菜肯定是我吐槽最多的。


我每月三十斤粮食定量,其中只有六斤大米票,剩余二十四斤都是面票。因此,北外食堂每天只在中午供应米饭。要想天天吃上点米饭,我一顿最多只能买二两。


食堂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甜,还放很多芡粉,很多菜都是黏糊糊的。晚餐更惨,菜品种类少,还经常是中午剩菜的大杂烩。主食只有面食,没有米饭。


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写信跟您说了。华华来北京玩儿,回去也告诉您和姆妈,和姨在北京好苦,晚上没饭吃。

其实,我就是跟您和姆妈聊聊天而已,没别的意思。再说,华华就一小孩儿,对她来讲,或对湖南人来讲,米饭才是饭,馒头、面条、饺子,都不是饭。


您回信了,您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说我,比如什么“骄娇二气”“害怕困难”“不能吃苦”之类的,我得到您这样的回复:伙食不好,只能忍一忍。您和姆妈会买肉买鱼腌好,趁出太阳晒干,熏好,做熟,寄到北京。


为了弄清楚寄包裹的规定,您还特地去邮局咨询:“邮局的赵同志讲,只要不流出水来,包装好是可以寄的。如有人来,会搭(带)点菜来吃。”



“猪肉、鱼都腌好准备。不给你寄来,我也无法处理,仅这次罢了。你在北京吃到家里的菜,当然会别有风味的。从邮局寄两瓶来,不日就可以收到。是用清油炸的,拌在饭里可以吃的。能蒸几次,当然更好。”

从1985年秋天开始,您没有“仅这次罢了”,我每个学期都会收到您寄来的包裹:腊肉或腊鱼,或腊肉腊鱼都有,装在麦乳精瓶子里,用塑料袋和绳子,包了又包,捆了又捆。为了多装一些,您和姆妈把肉和鱼使劲压紧。吃的时候,要把肉和鱼从瓶子里面拨出来,真得费点劲,压得太紧了。


我有没有告诉过您,一个外教把您寄的一瓶腊肉给“夺”走了的事儿?一次,一个美国老师和我一起在食堂吃饭,我带上了您寄来的“扑辣椒”炒腊肉”。我还担心这个老美吃不惯,没想到他直呼“好吃,培根肉真好吃!” 他把湖南腊肉当成了西餐的培根肉。我见他这么爱吃腊肉,还不怕辣,便忍痛割爱,把还有大半瓶的腊肉都给了这个外国吃货。


大概到了研三时,北京的粮食和副食管制没那么严了。北外三食堂,也就是教工食堂,晚上有了米饭,而且用面票就可以买。


这个食堂还开了一个灶,专门卖“小炒”,即一份份单炒的菜,像“鱼香肉丝”、“木须肉”、“蒜苗炒肉”、“油菜炒鸡蛋”、“芹菜炒肉”等家常菜。大锅菜八毛、一块一份,而“小炒”得两三块。我带工资上学,“小炒”还能吃得起。


我把这些好事儿都在信中告诉您,您也慢慢不再给我寄腊肉腊鱼了。


后来我留在了北京。回湘过年返京前,您都会把大块腊肉包好,把整条的腊鱼剁成小块,打包,放进我的旅行袋。


您走了以后,姆妈不再做腊肉腊鱼。平平过年时会给我一、两块腊肉,是她特地托人从安化买来的,山里人火塘上熏的腊肉。但是,我总觉得不如您和姆妈做的,吃起来没有那种恰到好处的咸香,更没有干净讲究、金黄油亮的品相。


此刻,我脑海里又浮现出您蹲在地上为我剁腊鱼的样子……


从我记事开始,到离家去当知青,您永远在外面工作。家中四个孩子的衣食住行,全部由姆妈打理。所以,姆妈成了女汉子。您回家休假,除了帮姆妈干些体力活,就是辅导我们的功课,逗我们开心。


记得一次我太顽皮,您很恼火,要揍我。您的手扬到空中,我没躲,看着您。您,居然笑了。本应该落在我身上的巴掌,也软了下来。姆妈在一旁很无奈,说,你想打,要管,就别笑。你这一笑,还有什么用?你要这样,他们几个都不会听你的话。的确,从小,姆妈脸色稍稍不好看,我们几个都会紧张。可您,我们从来就不怕。


所以,咱们家是慈父严母。加上姆妈认字不写字,从我离家在外起,写信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您的身上。


您总是事无巨细地告诉我家里的一切:姆妈文革中因为您丢了工作,现在已经平反,办好了退休手续,大姐姐和大姐夫工作调动了,平平和魏国安在努力考职称,外孙华华和魏来都长大了,很健康,雷它的婚姻大事依然没有着落,这让您和姆妈蛮伤脑筋;还有教育局新宿舍楼马上可以入住了,您参加了老干办组织的香港、澳门游,北大老同学回湘省亲,留下了电话号码,我可以联系……


我到北京时,已经是奔三之人,但您在每一封信中,都要嘱咐我生活中要注意这,注意那;同时,您也想能为我的工作和未来提点意见,当个参谋。


每封信的最后,您都会叮嘱说,有病要看病、吃药;没病,要预防。您的信让我想起来,上学时,我的胃曾经闹过两次毛病。一次是吃了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次是吃了豆腐。也许是食材坏了,胃不舒服了很久,一吃豆腐就难受。想到姆妈是一个老胃病,经验丰富,我便写信回家咨询。于是,您马上给我寄来了各种胃药。



您每次来信都会嘱咐我多多锻炼,还现身说法。不过,上学期间和后来工作的那些年,我没太听您的话。您的四个孩子中,只有我是吃母乳长大的,体质最好,身体一直不错。当然,现在我也到了您给我写这些信时的年龄,在尽力以您为榜样,坚持锻炼。



“你一个人远在北京,生活等等,我与你妈就不可能照顾。你自己对身体要好好爱护,经常感冒是不好的。有预感就要服药,不要等重病来了再治。感冒也能成大病,这一点要注意。生活要有规律,也要注意锻炼。这一点,我是有点体会的。我现在之所以比同龄人身体要好一些,主要是几十年来,基本坚持了运动——主要是晨跑。这在年轻时不觉得怎样,到了老年就明地看出成效,运动是长期起作用的问题。校外教课的事,要尽力而为,不要过多。身体感到负担不了了,就减少些。你虽三十多的人了,但不在我们身边,我们总是惦记的。……”

 

上面这封信,让我很过意不去。如您所说,我都三十多的人了,还让您和姆妈如此操心,如此牵挂,真是罪过。


1992年,学校计划派我去澳大利亚进修,这与我原来所学的“美国社会与文化研究”专业毫无关系,我心心念的是美国啊。我写信给您,对去澳洲犹豫不决。


以您的生活经验和对“八九”多事之秋以来的局势判断,您劝我接受这个安排,机不可失。您说,虽然澳大利亚不是理想的国家,但“毕竟能有机会学习一年,总有好处,开阔眼界,增长知识……至于美国,以后再说吧。”


我听从了您的建议,接受了学校的安排,去了澳大利亚,收获不小,从此与这个国家结了缘。


我在北京的工作生活逐步稳定,您来信的数量和频率也渐渐减少,更多地用电话互报平安和问候。


我多么想咱俩的通信一直这样写下去,我曾想,咱俩不再通信,完全是因为电话的普及。


再次仔细读了您的来信后,我发现,早在1992年的一封信中,您就告诉我,视力有些模糊,医生说是白内障的早期症状。原来,随着年龄的增加,您写字也开始变得困难。


其实,家里装电话好几年了,您依然给我写信,一直坚持到1994年11月12日。这一天,您写了一生中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七十多岁的您,依然满头黑发

我多次翻看您的信,还有一个原因:我喜欢看您写的字。在我看来,您的字体流畅、娟秀、灵动,既不锋芒毕露,也不软绵无形。一如您的性格,温和,谦和,随和。很少自夸的您曾对我说,你们四个,要有一个的字能写得和我一样,就算不错了。当时,我还暗自有小小的不服。到今天,事实证明,您有先见之明。我们的字都不如您,而且永远也赶不上了。



您还说过,您的毛笔字写得不好。文革中,在专署机关院子里,我见过铺天盖地批判您的大字报。您是挨斗的,没有资格写大字报批别人。所以,我没见过您的毛笔字。文革后期,教育战线又开始批林批孔,反复辟回潮。您是教育局的领导,必须带头写大字报。您以毛笔字不好为由,给地区教师辅导站一位老师的高中生儿子布置了一个作业,写一篇文章,署您的名字,抄成大字报贴出去了事。


说到写字,我想起了您的老同事贾斌芳叔叔。他的字和您的非常像。如果把您和他的字分开看,真会以为出自一人;只有放在一起,才能分出彼此。文革中,年轻的贾叔叔写过您的大字报,批判会上斗过您。但文革结束后,他专程到家来,为他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向您道歉,请您原谅。


贾叔叔登门致歉的故事,是平平讲给我听的。我对他的字,他的人品,充满了敬意。


但愿先您离世的贾叔叔也给他的孩子们留下了珍贵的文字,也愿您和贾叔叔在天上能够相遇。


爸爸,九年多的时间里,您往北京寄了六十多封信。在您写完最后一封信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您的三周年祭日,我向您奉上这一封回信。


祈盼您在云端能够看到。


您的女儿和和

2019年11月15日

完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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