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丨操风琴: “兄弟,我们同在!”
“兄弟,我们同在!”
1979年3月6日,广西中越边境的水口关,那场战争已宣布撤军。南疆虽已是春天,凄风苦雨却下个不停,阴沉沉的夜空下,寒意阵阵。
150师汽车连20岁的战士刘东,把一军车弹药运输到关口,完成了任务。天已擦黑,他斜靠在车头上,抽着烟解乏。
几步之外的大路上,车辚辚、马萧萧,披着防伪网的一辆辆军车,拉着全副武装的步兵,风雨交加中缓缓向战场开拔,与一车车回撤的士兵相向而行。
“刘东哥!刘东哥!”有人在大声喊他。
他循着声音向路上看过去,是50军150师448团17岁的战士耿晓康。他一身新军装,一脸稚气,人比身上的枪高不了多少,站在缓慢行驶的军车上,兴高采烈地向刘东招手,身子从军绿色栏板后弯下来,恨不得拥抱他。
他笑着回应:“是晓康呀!你哥耿军呢?”
20岁的耿军是刘东的发小,两人从小在一个部队大院里长大,又在同一班级上学,后来又一起参军到150师。
“我哥也在队伍里,他在前头的车上呢。你等着我和我哥啊!我们448团,这次写了血书才争取到出境作战,去打扫战场,任务不重,过几天就回国。胜利回来我们再聚啊。”
“我等着你俩回来!臭小子!”刘东大声叮咛着晓康。
四十年后,年近花甲的老兵刘东回忆起这最后的一幕,依然泣不成声:“怎么就那么傻,鸡蛋怎么能装在一个篮子里啊?鸡蛋怎么能装在一个篮子里啊?……”
分别几天后,耿晓康和耿军亲兄弟,就在离中国边界仅几十公里,孤立无援的绝境里,双双战死,与330名战友,共同葬身他国,尸骨未还。
耿军和耿晓康
四十年后,耿晓康和耿军的战友们,站在448团332名烈士的英名墙边,长跪、洒酒——
对不起,亲爱的战友,我们迟到了,让你们的魂魄等了四十年!
对不起,亲爱的战友,我们迟到了,让你们的亲人等了四十年!
448团之战,是十年对越作战期间,中国军队最惨烈的失败。
耿晓康和耿军,连同330名战友,本可以不死的——
1979年3月5日,中国向全世界宣布:中国军队撤军。
开进战场后的448团,请求从大路原路返回国境,但军部驻150师工作组执意要求448团走小路,“搜剿残敌”、“扩大战果”,“搂草打兔子”。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448团全体指战员兵分两路,在杀机四伏、步步惊心的大山丛林中,孤军穿插,步行回国。
越方得知中国撤军,开始设防追击,占领制高点,将448团分割包围。448团前后被夹击、被分割、被包围,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水田和水坝。
行进在另一条路上的团部,紧急向师部呼救,请求支援。
救援部队根据军令,走走,停停,走走,停停,老兵回忆:“都能听到越军和448团交火的枪声了”,但更高的军令到了:中国已对外宣布撤军。再派兵出境救援,在国际上影响不好,可自行突围。
“难道我们被放弃了?”团部无奈,自行派出两个连前往救援,但再次被早有准备的越军绞杀。
这是胜利在望、距中国边境只有几十公里的绝境。绝境下的孤军,血战几天几夜后,弹尽粮绝,219人被俘。只有少数人,分散突围成功,爬行回到边境。
而耿家兄弟等332名军人,葬身异域,尸骨未还。
但332人的身份,是“失踪者”,他们的名字,没有镌刻在那场战争的阵亡名册中,没有墓碑。
40年后的今天,身在异域的332个兄弟终于魂归故乡:他们的名字,刻在了广西龙州烈士陵园的一堵墙上,那是他们出征前离开祖国的地方。
回家的路啊,走了整整四十年!
阳光下的英名墙和亲人悲痛欲绝的热泪,是否可以稍微抚慰你们那早已冰凉的胸膛?
这堵英名墙,不长,不高,不宽,在中国,在中国的任何一座村庄,都能在一个月里完工。
但修这堵英名墙,用了整整四十年。
是活着的战友,为他们修起这堵墙!
《诗经》里有《秦风》,《秦风》里有首《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首慷慨激昂的从军曲,吟唱的就是战友情——
自从有战争,就有了战士;自从有了军人,才有了战友。战友是受伤时冒死的护救,战友是瞑目时最后的凝眸。
战友,也是——我为你捍卫死后的荣誉和尊严!
448团332名官士战死后,由于没有遗体,在一段时间里,他们只能暂按“失踪者”、而不是“烈士”来对待,他们的亲人,一度不能享受“烈士”的荣光、亲人生命消逝,家人还要被贴上另类标签,蒙受政治耻辱,他们默默承受着双重的悲伤。
道不尽四十年的相思苦,说不尽四十年的锥心痛!
耿军和耿晓康的父母,每年过年,都要在饭桌上摆上两付碗筷、遥祭葬身异国的两个儿子,母亲年仅57岁,就因悲伤过度去世。
同为448团士兵的郑尚武战死后,四川的弟弟想给哥哥在家乡申请建个墓,当地民政部门说:“你把你哥的遗骨找到,我们就给你哥建墓。”可他一个农民,到哪去找哥哥的遗骨?
448团炮连副连长谢启仁,战斗中负重伤,分散突围,他与三名战士一路往北向祖国的方向潜行。越军步步紧追,身负重伤的谢副连长,为了不拖累战友,从战士处要了一枚手榴弹,命令他们先走,战士们刚离开不久,就听到后面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
那一天,有个远在四川的孩子出生才四个月。在人间,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谢启仁。
多年后,平安回国的三位战士专程到四川什邡,看望谢副连长的妻子和孩子,妻子已经带着孩子改嫁。现已40岁的孩子,随继父姓,性格内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未婚,也不愿提及生父。
被谢副连长救命的三个战士哭了,泪水,不仅是为谢连长而流,更是为谢连长妻儿半生的坎坷而流。
如果谢副连长九泉之下有知,一颗父爱的心啊,不知又该受怎样的煎熬和痛苦、会流下多少泪水!
那场战争早己烟消云散,可那332名站成排的失踪烈士们啊,英魂还一直游荡在异国他乡!
抗日战争期间,中国远征军士兵在战斗中倒下,活着的战友再衣衫褴褛,决不能扒下他们的军装,这些士兵战死在异国土地上,死后唯一能辨别他们身份的,就是身上的衣服,这是他们的遗骨今后能回故国的唯一标记,这是活着的袍泽(战友)唯一能为战死者做的事。
而越战40年后的今天,在448团当年出征的龙州水口口岸,从小生活在这里的宋旭春指着不远处的群山说:就在那里!448团官兵战死的地方,那血染的山谷啊,距离我此刻今天给父辈扫墓的位置,不过几十公里!我的父老乡亲们数着他们出征,没能数着他们回来!
448团当年开进战场
人们啊,可曾听到战场上那绝望的呼声?可曾忘记那被遗忘的英灵?可曾看见亲属们抬不起头的“耻辱”面孔?可曾愧对英烈亲属们委屈而辛酸的眼泪?
活着的战友,没有忘记!不能忘,不敢忘,不会忘——
那一年清明节,战友们和烈士的妹妹们到龙州烈士陵园祭扫烈士,三十多年来,为生活、为生存、为家庭奔波,有的是三十多年来,才第一次来到当年他们出征的地方为他们扫墓。
他们本以为,这里有战友们的坟墓。
但他们找遍陵园中的每一处,翻遍陵园管理处的每一本烈士名册,却没有战友的墓,没有战友的名字!
烈士的妹妹们只能拿着照片,在烈士陵园里对着苍天恸哭。她们连祭拜亲人的地方都没有啊!
在龙州烈士陵园,烈士的亲人只能对着苍天祭拜亲人
怎么办?同去扫墓的战友们找到龙州边防部门,经协商,越方同意中国派一名烈士妹妹做代表,拿着塑料袋和空矿泉水瓶,由中国武警护送到中越边境的桥上,由越方带到越南国境内,烈士妹妹在越南境内的小河边,蹲下身,边哭,边捧起异国的泥土,装进塑料袋里,舀起异国河流里的水,装进矿泉水瓶里——她们的哥哥,当年就是从这个口岸出征,再也没有回来!
这名烈士妹妹代表,再由越方人员带回到中越边境,由中方边防人员领回到中国境内。
几个烈士妹妹就聚在一起,把这瓶水、这袋土,小心地分成几份,每个人,小心保管,带回家乡,把它们放到年迈父母的床前,或者洒在父母的坟头上,就算哥哥,回到家了。
可她们不甘心啊!难道年年都要对着苍天祭拜、年年都要到异国的土地上为亲人上香?
448团332名烈士为保卫祖国而死,可祖国这么大,却没有他们的一寸容身之地?
战友们说:我们,一定要帮你们这些妹妹,把哥哥找回来,有给哥哥上香的地方!
448团的332名战死者,因为葬身异国,没有遗体,没有安葬和移交记录。所以烈士陵园中没有他们的名字,更没有他们的墓碑!所有的陵园都没有!
战友们对当地民政部门提出:给烈士们修墓!
兄弟,我们同在!
民政部门工作人员非常同情,但很为难,拿出1959年的文件说,国家明文规定不许修建衣冠冢,从红军时代到现在,有多少烈士尸骨未存,如果都要求建衣冠冢,那怎么办?!
战友们说:这是特殊情况,我们这332名烈士是牺牲在异国的土地上啊!不是死在国内啊!
民政部门只认文件:文件上没有说特殊情况可以特殊处理。
个别工作人员敷衍说,你们今后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祭奠烈士就可以了。战友们拍桌子骂:“你的亲人去世了,怎么还要买个墓、立块碑呢?年年清明,你们难道是在家里祭扫去世的亲人吗?”
几十次、上百次,他们从中央军委办公厅,到广西、到龙州,在各部门之间来回奔波、逐级诉求,递交材料,恳请、陪笑、怒骂,下到求助烈士陵园的普通管理员,上到求援于退休将军,只有一个目的:让332名烈士回家!
战友 张兵(女)绘 (山茶尽染青春血,木棉饱含思与忧——老兵海平之诗)
终于,相关部门松口:无论如何不能修墓,可以考虑建堵墙,把他们的名字刻在墙上,但有一个条件:你们得自己把这332名烈士的亲属找到,要他们亲笔签字同意,这332名烈士的名字、籍贯什么的,一律不能错。哪怕一个烈士没找到,都不能修墙,哪怕一家烈属不同意,都不能修墙!
而现实情况是:448团所在的50军,30年前就已撤编了,30多年的风雨沧桑,湮没了失踪烈士们几乎所有的资料,这332名战死者啊,难道永远不能重见天日了?
一定要让战友回家!
为了死去的战友,他们开始了另一场战斗、开始了人生的第二次突围——“兄弟,我们同在!”
“我要让战友回家!”“我要让哥哥回家!”他们踏破铁鞋,跑了很多地方,一家一户地寻找、走访448团烈士的家人。有的烈士家人,把他们当成敛财的骗子,赶了出去,有的心已死,看淡人世,对他们相当冷漠……
他们找啊、找啊,在一次战友聚会上,有人提供了信息:原50军一位参谋长家中,有这些失踪烈士的名册!
他们颤抖的手,终于拿到了这本极其珍贵的、厚厚的烈士名册,由于保管不善,名册上还有小孩子乱涂乱划的笔迹。
五年的寻找之路,是多少的艰难、难辛、艰苦!只为烈士陵园里,一定要有兄弟们的名字!
一朝染军魂,终生磨不褪。盘点尘世事,多少辛酸泪。用一生守望,永远相伴随 ——参战老兵梁汝华之诗
终于,332名烈士,由“失踪者”转籍“英名墙”。
埋骨他乡的战死者啊,如果他们九泉有知,他们一定同意活着的战友们的安排:在这个地方出征,在这个方向战死,灵魂也要留在这个地方:广西龙州。
在这里,等我挚爱的亲人,等我生死与共的战友!
烈士的脸庞永远年轻,而活着的战友,早已双鬓白发,他们位不高,权不重,但他们用赤诚的心,为死去的兄弟艰难奔走,几十万公里坎坷行程,五年的委屈、误解、嘲笑、无奈,愤怒,只要能把漂泊流浪了40年的战友们接回家!
点名一声“到”,一生到!一声“到”,一生来担当,一声“到”,情深意重
2019年7月,军人后代毕小英到越北448团烈士们牺牲的地方,祭扫耿军、耿晓康和他的战友们,一只蝴蝶从窗户飞进来,她问:你是找我吗?
蝴蝶就飞到她手上,不肯走。
毕小英拿出一个空瓶子,问:“你愿跟我回国吗?”
蝴蝶就自己飞进了空瓶里,跟她回了国。
蝴蝶,你是我牺牲的战友吗?那是远行的游子终于归来,那是远去的儿女化作彩蝶
作者简介
操风琴,新闻工作者,出生于安徽小镇,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政治系,伊拉克战争期间曾任驻中东记者。军人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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