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 | 淞沪会战时,逃亡上海的血泪之路
庄稼婴,生于上海,曾在黑龙江插队,自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后,任教于上海外贸学院。1982年移居美国,获加州大学博士,在美国高校教学、管理三十余年。业余写作,发表过多篇小说和散文。
作者:王补
改写:庄稼婴
老编的话:今天,是日本二战投降日,我们不能忘记那段国土半壁沦丧、国人牺牲流离的惨痛历史……
我的老家在上海宝山县罗店镇,那里是上海北郊的水陆交通枢纽,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据家乡的父老相传,元代有一个叫罗升的人在此开店,取名叫罗店。罗店当时是宝山最大的集镇,民间有“金罗店、银南翔、铜江湾、铁大场”的说法。罗店离上海市中心约五十华里,望北通江苏省的浏河、太仓,东西方向有嘉罗、宝罗两条公路在此汇合。罗店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练祁河绵延数里,穿镇而过,注入长江。练祁河两侧,房屋鳞次栉比,街巷纵横交叉,战前的罗店镇有三湾、九街、十八弄,各行各业的商店、作坊六百多家,形成美丽繁荣的江南集镇。我家是罗店镇上的老住户,住在北街,在镇上开设了一家百年老店。
1937年,我七岁,在镇上的小学读书。7月,传来了芦沟桥七七事变的消息。8月9日,发生了日本军曹在上海虹桥机场寻衅,被我机场哨兵击毙的事件。上海的局势陡然紧张起来,消息传来,人心惶惶。人们相互打听消息、商量对策,寻找逃难的方向。家在农村、外地的店员纷纷回家;镇上的居民,在上海有亲戚的,家中有些钱的,都往租界里跑;多数人家到四乡寻找亲戚家暂时“避避风头”,手提、背扛、肩挑、船载、独轮车推,人们把一切可以利用的运输能力都调动起来,运走细软和生活必需品。我家也开始忙起来,大人忙着收拾衣物细软,打包装箱,并托人把哥哥和二姑的女儿送到上海。
8月12日,叔父从上海借了一辆汽车匆匆赶回罗店,动员父亲带着全家去他家躲避一时。父亲患有肺结核,怕拖家带口的,给叔父造成过重的负担,执意不肯同行。叔父几经劝说无效,只好带着他的家人和我家的一些物品,当天开车返回上海。谁能料到,这次见面竟是他们兄弟俩最后的诀别。
叔父走后的第二天,1937年8月13日,日寇侵略上海,淞沪会战爆发,沪太路交通断绝。8月15日,父亲带着全家到罗店镇东北的申家楼村避难,家里托付一名老店员照看门户。
申家楼村离罗店镇6华里,相距大路有半里多路,站在村里能清楚看到大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村子很小,只住着申家兄弟二户。我家暂住的房前是一个场院,村东有一片棉花地,村后是竹林,有个池塘。我看到池塘旁有几棵柳树,申家的大水牛正悠闲地泡在池塘里。然而,这恬静的田园生活只是短暂的。
8月23日凌晨,我被炮声惊醒。东北方向传来沉闷的炮声,父亲判断出炮声来自小川沙方向。那天,日军在小川沙登陆后,上午就攻占了罗店镇。下午,中国军队发动反攻,收复了罗店镇。就此开始了淞沪会战中最为惨烈,被称为“血肉磨坊”的罗店拉锯战。
申家楼村位于小川沙和罗店之间。我们全家身陷敌后,蛰居在离日寇进攻、补给主要道路不远的小村庄里。当时我们住的房子,南面和西面都有窗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大家都目不转睛,紧张地盯着窗外,观察外面的动静。西南方向是罗店镇,白天浓烟冲天,隐隐约约传来枪炮声和爆炸声。夜晚可以看见火光,还几次看到火球腾空而起。浓烟和烈火,在罗店持续了三天三夜。
申家楼离大路太近,极不安全,白天主人紧闭了通向场院的大门,只从后门出入。一见到大路上出现日本兵,大家就从后门跑到竹林里躲藏起来。白天不敢烧火做饭, 都是深夜把第二天的饭做出来。
外祖父摄于1930年代
父亲本身患有严重的肺结核,当时没有特效药可治,只能靠静养。经过几天几夜的折腾,父亲终于卧床不起。24日凌晨,母亲把我们几个孩子叫醒,让我们跟着申家人到离申家楼村不远的杨王宅村去避难。深夜回来,父亲的病情已经恶化,奄奄一息。那天白天,母亲发现几个日本兵离开大路朝申家楼走来,慌忙同二姑一起架着父亲,抱着妹妹,躲进竹林深处,趴在潮湿的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幸好那几个日本兵看看场院屋里都没有人,朝天放了几枪就走了,才幸免于难。经过这一番折腾、惊吓,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8月27日去世了。
在杨王宅村,我们遇到了北街上的老邻居麻荣师傅,他是皮匠。麻荣师傅早早为自己准备好了一付寿材,寄放在杨王宅村,母亲问他借了这付寿材。父亲去世的当晚,靠申家楼和杨王宅村的几位乡亲帮忙,趁黑夜抬到我家坟地,将父亲草草入殓了。
父亲过世后,全家转移到杨王宅村避难。我们到杨王宅村的第二天,在屋里坐着,突然听到几声枪响。我看到子弹打在场院的地上,溅起几缕尘烟。母亲赶忙拉着我们,跟着老乡,穿过竹林往村外跑。我只听见耳旁嗖嗖的子弹声,看到子弹落在稻田里溅起来的水花,人们拼命狂奔。
枪声突然停了下来。我们趴在竹林里,看到路上来了一支日军小运输队,一个日本兵扛着枪,刺刀上挂着一面膏药旗,另外三个日本兵押着几个民夫赶着水牛,牛背上驮着木箱,往罗店方向赶路。原来刚才的枪声是火力侦察,生怕沿途潜伏着中国军队,看到跑的都是老百姓,就停止了射击。幸亏这是支运输队,目的是向前方运军火,否则无论我们跑得有多快,都难逃厄运。
为了让五个未成年的孩子早日逃出险境,母亲伤透了脑筋。她找麻荣师傅商量,他答应和我们一家一起逃往上海。我们一行有母亲、二姑、大姐(17岁)、二姐(15岁,)还有三个幼童,我七岁,弟弟四岁,妹妹尚在襁褓中,家中无壮劳力,又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麻荣师傅帮我们找到一位青年农民,答应背着弟弟去上海,妹妹就由两个姐姐和母亲轮流背抱。
大姨(左)和母亲1930年代摄于罗店
当时,只要能逃到中国军队占领的地界,脱离战火,就会比较安全。对于是否外逃,村里老年人和青年人的意见不一致,老年人不想逃出去,认为在附近避避风头就可以了。再说,那年的年景不错,丰收在望,热土难舍。二姑受老年人的影响,也不想走。
双方军队那时以顾泾河为界,隔河对峙。河的北侧是敌占区,南侧由中国军队控制。十多华里长的顾泾河上,只有一座聚源桥,离杨王宅村不远,那是我们可以逃生的唯一通道。那时,聚源桥已被封锁,有些大胆的乡亲为了逃生,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地从棉花地里爬到桥的附近进行观察,发现每天清晨,守桥的日军都要换防,一批走了,下一批不一定马上接上。已经有一些乡亲,利用这短暂的间隙,冲过聚源桥逃离了险境。跟村里的乡亲们商量之后,母亲和麻荣师傅决定带我们抢过聚源桥。
8月31日的夜间,我们躲在聚源桥附近一座尚未完工的二层楼房中。9月1日凌晨,天还未亮,母亲把我们叫了起来,把叔父在上海的地址告诉我们,让我们牢牢记住,万一跑散了,就是要饭也要设法到上海去找叔父。又嘱咐好两个姐姐要照顾好弟妹,并给了每个孩子一点钱,预防万一。
黎明时分,麻荣师傅在门外招呼我们, “快走,东洋兵换防了。”我们赶忙出了门。走了几步,母亲发现二姑没有出来,就叫姐姐回去找她,自己抱着妹妹,领着我们追赶杨王宅村的大队乡亲。一会儿,姐姐气喘嘘嘘地赶上来说:“伊不走了。”就这样,二姑和我们永诀了。她没与我们同行,滞留敌后,惨遭敌人杀害,最后连尸骨也没有找到。
到了聚源桥头,阻挡桥面的沙包和铁丝网旁,架着重机枪和迫击炮。上百名日本兵整队开拔走了,下一批日本兵还没有来接防,趁着这个空档,乡亲们一拥而上,飞快地冲过了聚源桥。
过桥不久,就看见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迎着曙光,在晓风中飘扬。见到了国旗,十来天中,悬在半空的心,似乎回落到了地上。什么叫国?什么叫家?在这片刻之间,我这个刚懂事的儿童,开始明白有了国才能有家的道理。
我们继续前进,穿过我军防线的时候,看到一名下级军官,手持望远镜在眺望聚源桥方向,看到我们走近,就和乡亲们打招呼,仔细打听询问桥对面的情况。我看到附近的地里有士兵和老乡在挖战壕,士兵们都穿着军短裤,裹着绑腿,军帽上带着树枝伪装。
穿过我军防线后,逃难的队伍加快了行进的步伐。麻荣师傅走在前面,打听道路,青年农民背着弟弟和我们娘儿几个渐渐被抛在后面。中午时分,我们赶到了广福,在树荫底下休息了一会儿,麻荣师傅指着我说:“这个七岁的小囝真不简单,一个早上跑了三十里路。”看看时间还早,大家决定继续赶路。青年农民到附近的竹林里砍了几根小竹竿,我就撑着小竹竿,又走了几个小时,走到陈行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受战争的影响,陈行镇上冷冷清清。母亲敲开一家茶馆的排门,请求借宿,我们在陈行住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9月2日)一清早,我们从陈行出发,中午赶到了北新泾。北新泾街上人山人海,河道船舶众多,跟一路上经过的其他市镇的凄凉情景形成强烈的反差。我们一行在拥挤的街上,找了一个小铺坐下喝水休息。麻荣师傅出去打听去曹家渡的路,叔父家住在曹家渡附近的公共租界里。
麻荣师傅带回来的消息不妙,从北新泾到曹家渡的路不算远,沿着苏州河南岸往东经周家桥、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就到曹家渡了。因为打仗,租界里的外国兵关闭了设在周家桥附近的卡子,不让难民进入公共租界,因此只好绕道徐家汇,由那里进入法租界后,再去曹家渡。这样要多走二十多里路。我们赶紧动身了。
出了北新泾镇口,我们随着络绎不绝的难民潮流,沿着一条煤屑路往南走。出镇不过半里来路,突然听到空中传来马达的轰鸣声,我们赶紧躲到路旁的一块小坟地里,蹲在坟墩后面,向天空张望。只见三架漆有膏药标志的日本飞机,由东往西向北新泾上空俯冲下来,俯冲的啸叫声混杂着机枪的扫射声。有些难民已经冲出了镇口,却没有逃过机枪的扫射,我看到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开始还在奔跑,突然就倒在血泊里不动了。机群回升到空中,拐了一圈,又向下俯冲,飞机再次升空的时候,传来几声巨响,镇上冲天冒起几股浓烟。麻荣师傅不无余悸地说:“东洋飞机掼炸弹了,要是在镇上多吃一杯茶再动身,就危险了,嘎许多人逃命,捺格小人被人家踏也踏死了。”(那么多人逃命,你这个小孩被人家踩也踩死了。)
日本飞机轰炸后,从镇口涌出大批难民,蜂拥式地往南奔跑,有的人身上还淌着血。我们在长途跋涉之后,筋疲力尽,目睹日机的轰炸,一股强烈求生的愿望支撑着娘儿几个,迈开酸痛的双腿,继续向南。
我们沿着一条煤屑路(哈密路)往南走,到了路的尽头,踏上了一条柏油马路,才知道到了虹桥路(程家桥)。下午四点多钟,我们终于沿着虹桥路到达了徐家汇。进法租界的卡子还比较顺利。路口堆着沙包,架着铁丝网,一些外国兵和安南巡捕把守着卡口。难民们匆匆而又有秩序地过了卡口,终于进入了法租界。
我们雇了几辆黄包车,一路上经过海格路(华山路)、地丰路(乌鲁木齐北路)、极司斐尔路(万航渡路), 直奔叔父的家。
到了叔父家,才知道三姑一家,前一天刚从嘉定坐船逃出来,表弟因病在途中夭折了,那天上午刚处理完后事。生离不到一个月,已经恍若隔世,两个亲人离开了我们,二姑依然身陷敌后,生死未卜。三户至亲见面,大家都忍不住失声痛哭。
后来得知,9月1日晚,日本援军三个师团登陆后,开始发动总攻,使我军首尾难顾,只得放弃部分阵地。2日,日军天谷支队沿吴凇、月浦、罗店之线推进。聚源桥离月浦不远,正好切断通往广福的路线。如果我们晚走一天,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的。滞留在敌后的数以千计的乡亲们,绝大多数死于日军的血腥屠杀中,只有个别幸免。
这场历时三个月的淞沪会战,日军投入了20万兵力,动用大量军舰、飞机、战车等先进武器,狂妄地宣称要在一个月内占领上海。国民军队以劣势装备抵抗日军,坚守上海达三个月之久,粉碎了日寇速战速决的美梦。11月13日,国民政府发表告全体上海同胞书: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淞沪抗战:一寸山河一寸血
上海沦陷为孤岛后,战线西移。我家曾派人到乡下寻找失踪的二姑,包括尸体,结果一无所获。罗店一片焦土,家中赖以生存的百年老店及北街大部分房产被毁。
这场战争给我们一家和家乡的乡亲们带来的巨大灾难和痛苦,至今历历在目,难以忘怀。记录下来,希望后辈千万不要忘记这场战争。记住:只有国家强大了,才能摆脱任人宰割的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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