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抗战 | 淞沪会战时,逃亡上海的血泪之路

王补、庄稼婴 新三届 2021-04-24

人物简历

庄稼婴,生于上海,曾在黑龙江插队,自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后,任教于上海外贸学院。1982年移居美国,获加州大学博士,在美国高校教学、管理三十余年。业余写作,发表过多篇小说和散文。


原题
淞沪会战时
逃亡上海的血泪之路



作者:王补

改写:庄稼婴



老编的话:今天,是日本二战投降日,我们不能忘记那段国土半壁沦丧、国人牺牲流离的惨痛历史……



1937年的母亲和小姨


这张照片摄于1937年的夏天,那年母亲还不到十六岁,小姨才出生几个月。母亲神态安逸,小姨努力向前,似乎在期待着未来。她们不知道,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逼近,母亲一家祥和安宁的生活不久将在日寇的炮火中化为灰烬。
 
三十多年前,我的二舅王补(1930-2000)给远在美国的我,寄来了厚厚的一封信。我拆开信封,看到了他写的《火线余生》,记述了1937年淞沪会战的时候,我母亲一家从家乡逃难到上海的经历。二舅在信中说,作为抗战的目击者和受害者,他决定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为的是让下一辈人记住并了解那一段历史。


1950年代的二舅


二舅天生聪慧,四岁半入小学,二十岁大学毕业。解放前夕投身革命,1950年大学毕业后离沪赴京,在公安系统搞了一辈子科研。他理工科出身,但也喜爱文史。他曾是国内测谎专家,休假日却骑着自行车去实地考察北京历史遗迹,写的考察文章曾在《北京晚报》上发表。同时,他精通英文,对犯罪心理学深有研究,熟背著名围棋棋谱,高兴时还写写旧体诗,拉拉京胡,把钟表收音机拆卸成零件再复原。

二舅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多才多艺,机智风趣。可惜他远住北京,不常来上海,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在我土插队洋插队的岁月里,他给我写过不少信,关心着我的成长。他像上一代许多知识分子一样,经历了抗日战争中的国破家亡,怀有强烈的使命感和爱国心,兢兢业业,尽己所能,建设国家,造福人民。

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5周年和淞沪会战83周年之际,我重读了二舅的旧作,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在书信里听他娓娓而谈。为了把这段历史重现在更多读者面前,我对他的文章做了部分删改。



火线余生



作者:王补


战火将即离家园


我的老家在上海宝山县罗店镇,那里是上海北郊的水陆交通枢纽,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据家乡的父老相传,元代有一个叫罗升的人在此开店,取名叫罗店。罗店当时是宝山最大的集镇,民间有“金罗店、银南翔、铜江湾、铁大场”的说法。罗店离上海市中心约五十华里,望北通江苏省的浏河、太仓,东西方向有嘉罗、宝罗两条公路在此汇合。罗店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练祁河绵延数里,穿镇而过,注入长江。练祁河两侧,房屋鳞次栉比,街巷纵横交叉,战前的罗店镇有三湾、九街、十八弄,各行各业的商店、作坊六百多家,形成美丽繁荣的江南集镇。我家是罗店镇上的老住户,住在北街,在镇上开设了一家百年老店。


1937年,我七岁,在镇上的小学读书。7月,传来了芦沟桥七七事变的消息。8月9日,发生了日本军曹在上海虹桥机场寻衅,被我机场哨兵击毙的事件。上海的局势陡然紧张起来,消息传来,人心惶惶。人们相互打听消息、商量对策,寻找逃难的方向。家在农村、外地的店员纷纷回家;镇上的居民,在上海有亲戚的,家中有些钱的,都往租界里跑;多数人家到四乡寻找亲戚家暂时“避避风头”,手提、背扛、肩挑、船载、独轮车推,人们把一切可以利用的运输能力都调动起来,运走细软和生活必需品。我家也开始忙起来,大人忙着收拾衣物细软,打包装箱,并托人把哥哥和二姑的女儿送到上海。


8月12日,叔父从上海借了一辆汽车匆匆赶回罗店,动员父亲带着全家去他家躲避一时。父亲患有肺结核,怕拖家带口的,给叔父造成过重的负担,执意不肯同行。叔父几经劝说无效,只好带着他的家人和我家的一些物品,当天开车返回上海。谁能料到,这次见面竟是他们兄弟俩最后的诀别。


申家楼村遇日寇


叔父走后的第二天,1937年8月13日,日寇侵略上海,淞沪会战爆发,沪太路交通断绝。8月15日,父亲带着全家到罗店镇东北的申家楼村避难,家里托付一名老店员照看门户。


申家楼村离罗店镇6华里,相距大路有半里多路,站在村里能清楚看到大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村子很小,只住着申家兄弟二户。我家暂住的房前是一个场院,村东有一片棉花地,村后是竹林,有个池塘。我看到池塘旁有几棵柳树,申家的大水牛正悠闲地泡在池塘里。然而,这恬静的田园生活只是短暂的。


8月23日凌晨,我被炮声惊醒。东北方向传来沉闷的炮声,父亲判断出炮声来自小川沙方向。那天,日军在小川沙登陆后,上午就攻占了罗店镇。下午,中国军队发动反攻,收复了罗店镇。就此开始了淞沪会战中最为惨烈,被称为“血肉磨坊”的罗店拉锯战。


申家楼村位于小川沙和罗店之间。我们全家身陷敌后,蛰居在离日寇进攻、补给主要道路不远的小村庄里。当时我们住的房子,南面和西面都有窗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大家都目不转睛,紧张地盯着窗外,观察外面的动静。西南方向是罗店镇,白天浓烟冲天,隐隐约约传来枪炮声和爆炸声。夜晚可以看见火光,还几次看到火球腾空而起。浓烟和烈火,在罗店持续了三天三夜。


申家楼离大路太近,极不安全,白天主人紧闭了通向场院的大门,只从后门出入。一见到大路上出现日本兵,大家就从后门跑到竹林里躲藏起来。白天不敢烧火做饭, 都是深夜把第二天的饭做出来。 


外祖父摄于1930年代


父亲本身患有严重的肺结核,当时没有特效药可治,只能靠静养。经过几天几夜的折腾,父亲终于卧床不起。24日凌晨,母亲把我们几个孩子叫醒,让我们跟着申家人到离申家楼村不远的杨王宅村去避难。深夜回来,父亲的病情已经恶化,奄奄一息。那天白天,母亲发现几个日本兵离开大路朝申家楼走来,慌忙同二姑一起架着父亲,抱着妹妹,躲进竹林深处,趴在潮湿的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幸好那几个日本兵看看场院屋里都没有人,朝天放了几枪就走了,才幸免于难。经过这一番折腾、惊吓,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8月27日去世了。


在杨王宅村,我们遇到了北街上的老邻居麻荣师傅,他是皮匠。麻荣师傅早早为自己准备好了一付寿材,寄放在杨王宅村,母亲问他借了这付寿材。父亲去世的当晚,靠申家楼和杨王宅村的几位乡亲帮忙,趁黑夜抬到我家坟地,将父亲草草入殓了。

                              

过阴阳界聚源桥


父亲过世后,全家转移到杨王宅村避难。我们到杨王宅村的第二天,在屋里坐着,突然听到几声枪响。我看到子弹打在场院的地上,溅起几缕尘烟。母亲赶忙拉着我们,跟着老乡,穿过竹林往村外跑。我只听见耳旁嗖嗖的子弹声,看到子弹落在稻田里溅起来的水花,人们拼命狂奔。


枪声突然停了下来。我们趴在竹林里,看到路上来了一支日军小运输队,一个日本兵扛着枪,刺刀上挂着一面膏药旗,另外三个日本兵押着几个民夫赶着水牛,牛背上驮着木箱,往罗店方向赶路。原来刚才的枪声是火力侦察,生怕沿途潜伏着中国军队,看到跑的都是老百姓,就停止了射击。幸亏这是支运输队,目的是向前方运军火,否则无论我们跑得有多快,都难逃厄运。


为了让五个未成年的孩子早日逃出险境,母亲伤透了脑筋。她找麻荣师傅商量,他答应和我们一家一起逃往上海。我们一行有母亲、二姑、大姐(17岁)、二姐(15岁,)还有三个幼童,我七岁,弟弟四岁,妹妹尚在襁褓中,家中无壮劳力,又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麻荣师傅帮我们找到一位青年农民,答应背着弟弟去上海,妹妹就由两个姐姐和母亲轮流背抱。


大姨(左)和母亲1930年代摄于罗店


当时,只要能逃到中国军队占领的地界,脱离战火,就会比较安全。对于是否外逃,村里老年人和青年人的意见不一致,老年人不想逃出去,认为在附近避避风头就可以了。再说,那年的年景不错,丰收在望,热土难舍。二姑受老年人的影响,也不想走。


双方军队那时以顾泾河为界,隔河对峙。河的北侧是敌占区,南侧由中国军队控制。十多华里长的顾泾河上,只有一座聚源桥,离杨王宅村不远,那是我们可以逃生的唯一通道。那时,聚源桥已被封锁,有些大胆的乡亲为了逃生,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地从棉花地里爬到桥的附近进行观察,发现每天清晨,守桥的日军都要换防,一批走了,下一批不一定马上接上。已经有一些乡亲,利用这短暂的间隙,冲过聚源桥逃离了险境。跟村里的乡亲们商量之后,母亲和麻荣师傅决定带我们抢过聚源桥。


8月31日的夜间,我们躲在聚源桥附近一座尚未完工的二层楼房中。9月1日凌晨,天还未亮,母亲把我们叫了起来,把叔父在上海的地址告诉我们,让我们牢牢记住,万一跑散了,就是要饭也要设法到上海去找叔父。又嘱咐好两个姐姐要照顾好弟妹,并给了每个孩子一点钱,预防万一。


黎明时分,麻荣师傅在门外招呼我们, “快走,东洋兵换防了。”我们赶忙出了门。走了几步,母亲发现二姑没有出来,就叫姐姐回去找她,自己抱着妹妹,领着我们追赶杨王宅村的大队乡亲。一会儿,姐姐气喘嘘嘘地赶上来说:“伊不走了。”就这样,二姑和我们永诀了。她没与我们同行,滞留敌后,惨遭敌人杀害,最后连尸骨也没有找到。


到了聚源桥头,阻挡桥面的沙包和铁丝网旁,架着重机枪和迫击炮。上百名日本兵整队开拔走了,下一批日本兵还没有来接防,趁着这个空档,乡亲们一拥而上,飞快地冲过了聚源桥。


过桥不久,就看见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迎着曙光,在晓风中飘扬。见到了国旗,十来天中,悬在半空的心,似乎回落到了地上。什么叫国?什么叫家?在这片刻之间,我这个刚懂事的儿童,开始明白有了国才能有家的道理。


淞沪会战:前方的中国军队


我们继续前进,穿过我军防线的时候,看到一名下级军官,手持望远镜在眺望聚源桥方向,看到我们走近,就和乡亲们打招呼,仔细打听询问桥对面的情况。我看到附近的地里有士兵和老乡在挖战壕,士兵们都穿着军短裤,裹着绑腿,军帽上带着树枝伪装。


穿过我军防线后,逃难的队伍加快了行进的步伐。麻荣师傅走在前面,打听道路,青年农民背着弟弟和我们娘儿几个渐渐被抛在后面。中午时分,我们赶到了广福,在树荫底下休息了一会儿,麻荣师傅指着我说:“这个七岁的小囝真不简单,一个早上跑了三十里路。”看看时间还早,大家决定继续赶路。青年农民到附近的竹林里砍了几根小竹竿,我就撑着小竹竿,又走了几个小时,走到陈行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受战争的影响,陈行镇上冷冷清清。母亲敲开一家茶馆的排门,请求借宿,我们在陈行住了一个晚上。

                                 

死里逃生北新泾


第二天(9月2日)一清早,我们从陈行出发,中午赶到了北新泾。北新泾街上人山人海,河道船舶众多,跟一路上经过的其他市镇的凄凉情景形成强烈的反差。我们一行在拥挤的街上,找了一个小铺坐下喝水休息。麻荣师傅出去打听去曹家渡的路,叔父家住在曹家渡附近的公共租界里。


麻荣师傅带回来的消息不妙,从北新泾到曹家渡的路不算远,沿着苏州河南岸往东经周家桥、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就到曹家渡了。因为打仗,租界里的外国兵关闭了设在周家桥附近的卡子,不让难民进入公共租界,因此只好绕道徐家汇,由那里进入法租界后,再去曹家渡。这样要多走二十多里路。我们赶紧动身了。


出了北新泾镇口,我们随着络绎不绝的难民潮流,沿着一条煤屑路往南走。出镇不过半里来路,突然听到空中传来马达的轰鸣声,我们赶紧躲到路旁的一块小坟地里,蹲在坟墩后面,向天空张望。只见三架漆有膏药标志的日本飞机,由东往西向北新泾上空俯冲下来,俯冲的啸叫声混杂着机枪的扫射声。有些难民已经冲出了镇口,却没有逃过机枪的扫射,我看到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开始还在奔跑,突然就倒在血泊里不动了。机群回升到空中,拐了一圈,又向下俯冲,飞机再次升空的时候,传来几声巨响,镇上冲天冒起几股浓烟。麻荣师傅不无余悸地说:“东洋飞机掼炸弹了,要是在镇上多吃一杯茶再动身,就危险了,嘎许多人逃命,捺格小人被人家踏也踏死了。”(那么多人逃命,你这个小孩被人家踩也踩死了。


日本飞机轰炸后,从镇口涌出大批难民,蜂拥式地往南奔跑,有的人身上还淌着血。我们在长途跋涉之后,筋疲力尽,目睹日机的轰炸,一股强烈求生的愿望支撑着娘儿几个,迈开酸痛的双腿,继续向南。


我们沿着一条煤屑路(哈密路)往南走,到了路的尽头,踏上了一条柏油马路,才知道到了虹桥路(程家桥)。下午四点多钟,我们终于沿着虹桥路到达了徐家汇。进法租界的卡子还比较顺利。路口堆着沙包,架着铁丝网,一些外国兵和安南巡捕把守着卡口。难民们匆匆而又有秩序地过了卡口,终于进入了法租界。


我们雇了几辆黄包车,一路上经过海格路(华山路)、地丰路(乌鲁木齐北路)、极司斐尔路(万航渡路), 直奔叔父的家。


到了叔父家,才知道三姑一家,前一天刚从嘉定坐船逃出来,表弟因病在途中夭折了,那天上午刚处理完后事。生离不到一个月,已经恍若隔世,两个亲人离开了我们,二姑依然身陷敌后,生死未卜。三户至亲见面,大家都忍不住失声痛哭。


后来得知,9月1日晚,日本援军三个师团登陆后,开始发动总攻,使我军首尾难顾,只得放弃部分阵地。2日,日军天谷支队沿吴凇、月浦、罗店之线推进。聚源桥离月浦不远,正好切断通往广福的路线。如果我们晚走一天,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的。滞留在敌后的数以千计的乡亲们,绝大多数死于日军的血腥屠杀中,只有个别幸免。


这场历时三个月的淞沪会战,日军投入了20万兵力,动用大量军舰、飞机、战车等先进武器,狂妄地宣称要在一个月内占领上海。国民军队以劣势装备抵抗日军,坚守上海达三个月之久,粉碎了日寇速战速决的美梦。11月13日,国民政府发表告全体上海同胞书: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淞沪抗战:一寸山河一寸血


上海沦陷为孤岛后,战线西移。我家曾派人到乡下寻找失踪的二姑,包括尸体,结果一无所获。罗店一片焦土,家中赖以生存的百年老店及北街大部分房产被毁。


这场战争给我们一家和家乡的乡亲们带来的巨大灾难和痛苦,至今历历在目,难以忘怀。记录下来,希望后辈千万不要忘记这场战争。记住:只有国家强大了,才能摆脱任人宰割的厄运。 


庄稼婴读本

庄稼婴:怀念彭小莲,活出自己

庄稼婴:你是怎么成为左派的?

庄稼婴:您最想改变世界哪一件事?

庄稼婴:"取消文化"对战哈佛教授


文图由庄稼婴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抗战风云
张河:我的汾阳情结
王立元:祖父王锡符抗战中身影
侯杰:我与70年前的那场战争

郑晏:抗战期间在北平的屈辱生活
关采芹:我在战乱时期的求学记忆

王梦庆:阎锡山与"模范省"山西轶事
章乃器抗战在安徽:有腔热血效前驱
腾冲国殇园长眠着中华民族英雄儿女
侯杰:照片背后的南洋机工牺牲史
侯杰:邱钟惠与滇西抗战
黄培:爷爷被日本宪兵队打死真相
郭永凡:纪念那些空中勇士们
 郭永凡:抗战时期的空军运输队
与蒋介石专机机长衣复恩
杨奎松:77事变后蒋介石和战抉择
林徽因和她9个战死的国军弟弟
王永刚:在旧州寻访飞虎队的痕迹
方方祖父:一位被日军杀害的老人
战时另一座西南联大:
华西坝的乱世风流
巫宁坤:漫天烽火忘年情
杨潇:在蒙自寻找西南联大
顾土:二战,不等于反法西斯
难忘这一天:1945年9月3日
1945年前那一幕“落日”图景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追师长……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