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昔年丨一个安徽农村中学生的三年困难时期

朱普乐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朱普乐,1942年生,安徽泾县人,中专文化,机关工作人员,现已退休。


原题

我与三年自然灾害




作者:朱普乐 


 

三年自然灾害,特指1958年中国大陆“大跃进”运动中,政策指导下的以广大农村为主要现场的一次特大饥馑历程,各地三至四年不等,数千万民众惨遭厄运。民间别称有:人祸,过粮食关,饿死人的日子,三年困难时期。官方则称“三年自然灾害”。

 

1958年,我16岁,在安徽省泾县黄田师范读书。学校也是“大跃进”产物,座落在距县城70华里的黄田村;利用培风中学旧址。培风中学是1921年黄田朱姓联合创办的,1950年停办。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区许多青年涌来读书,很是兴旺。黄田村是个很大的村子,一色的清代建筑,厅堂楼舍,黛瓦粉墙,黑压压一片,气势不凡;历史上文风甚兴,出过不少名人。


开学之初还是能吃饱的。那时候,高中生每月定量30斤,渐渐地定量逐减,减到24斤。城镇居民也由25斤半减至21斤。其中还要搭配一些霉烂的泥豆、山芋干或者萝卜青菜。不光是口粮减少,更可怕的是商品供应也越来越奇缺,所有能吃的副食品都不见了,找不到可以填充肚子的东西。最初的感觉是每餐都不够吃,总是饿兮兮的,好像没吃一样。晚饭更少些。我们就尝试将饭菜倒在一起,加水煮成“涨饭”。看上去多一些,当时也可以吃饱。但两次厕所一跑,又饿了。不久学校改成一干两稀,晚餐是稀饭,更饿了。


正是年轻小伙,需求量大,一餐不饱餐餐饥。惶惶不可终日。


偷食是常有的事。一些胆子大的学生便三三两两游弋于食堂前后,见到什么偷什么,诸如锅巴、馒头、山芋,乃至咸菜。也有女同学参与其中。她们多半不是偷,而是讨好炊事员,乞求讨要。


有个炊事员老赵,家住晏公茶冲,单眼失明,大舌头,其貌不扬,却好色,喜欢与女生搭讪,间或趁机在人家身上摸摸捏捏,揩点油。少数女生便利用这一点,主动与他搭讪,甚至挑逗,以获取他的欢心,进而得到两个馒头,几片锅巴,或者一碗剩饭。


有一次,老赵竟然于光天化日之下,撩起围裙,掏出自己的男根,抓在手上撵一位姓吴的女生。女生吓得调头窜逃。老赵一直追到门口,转过身来兴犹未尽,嘴里还在不停地咕哝:“老子干你,干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不敢相信的。老赵居然毫无愧色,一边咕哝,一边抓起锅铲,煮稀饭去了。


有一度,我也常常去伙房。我不敢偷,更无姿色可弄,我是趁某个特定时刻,刮取饭桶里残汁。得逞了几次以后,就不行了。饭桶越来越干净,炊事员也不准别人刮了。


因为长年饥饿,许多同学都消瘦、浮肿起来,甚至患上肝炎。女同学则大都不来月经了。然而我们毕竟没有断过炊,吊着一口气,活了过来。而附近黄田大队的农民们就更加可怜了。


当时的黄田大队叫黄田营,含屏山、唐村和黄田村。书记是孙须伦。颜生富先当民兵营长,后来当大队长。那时候,黄田的“五风”(浮夸风、共产风、强迫命令风、干部特殊化风、生产瞎指挥风)十分厉害。干部打人骂人是家常便饭;动辄批判斗争,罚跪,綑绑,甩“耳光”,甚至指使一伙人拳打脚踢。最可怕的是不给饭吃。当权者发起“飊劲”来,常常将老百姓捧在手上的那点已经少得可怜的粥粥水水夺过去砸掉。颜生富这个人性情尤其暴烈,残酷得很,经常砸人饭碗。


老百姓闹饥荒,干部们却吃喝不愁。食堂里用稻子轧了米,晚上悄悄地挑到孙须伦家里,也经常送饭送大馍去。凯中先生亲眼见过。知情人谁都不说,说了就要倒霉。孙须伦是全省农业劳动模范,在县里都有名气,权力很大。有个被开除回乡(后来也平反了)的小学教师朱永昶,在大队赶毛驴。他精明,能混,会“忽悠”。居然从孙须伦儿子手上混到一百多斤饭票,到食堂去买饭被发觉,捣通了,弄得孙须伦很尴尬。


大饥荒的日子里,黄田村不准农户家冒烟,一律吃公共食堂。说是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食堂办在“思永堂”。取名“七一食堂”,全村唯一一个,俗称“千人食堂”。确实有过“吃饭不要钱”的日子,而且一天吃五六餐。但时间很短,前后不到一个月,就缺粮了。不是没有粮食,而是一级一级地把粮食掌控起来了,越到上面掌控得越多。大队是最低一级,已经掌控不多。


最少的日子,平均每天每人只有六钱,就是30克;还被干部们占有,食堂就不开伙了。可怜老百姓还存有一线指望,一次一次地拿了碗去打粥,又总是一次一次地扑空,一天一天地失望。而村里干部们(包括食堂工作人员)却在晚上悄悄地煮饭吃,还炸油饼,炸狮子头。有时候还有牛肉。

 

“大跃进”当中,母亲被抓进劳改队了,家中还有外婆和妹妹。外婆七十多岁了,经不起折腾,经不住饥饿,第二年就去世了。外婆的后事是我料理的。按照村子里当时办丧事的规矩,我找大队干部批了张条子,到管事人那里称来四斤大米,熬了一锅粥。村里派来五六个农民,把一锅粥喝完以后(没有一根菜),七手八脚地将外婆入了殓。


棺木是多少年之前准备好的。葬在哪个山上已经记不清了。没有立碑,也无法立碑。入葬时寒风习习,周遭一片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一片落寞寂静。我心里很难过,泪水在眼里打滚,就是没有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嚎啕不出来。


对于死亡,人们见得太多,习惯了,无所谓。人们并不觉得死了有什么不好,反倒觉得是一种解脱。


外婆去世以后,妹妹一个人住在下黄田外婆的房子里。一天,我去看她时,她已经冰冷了,穿着棉衣棉裤,躺在床上;嘴里还有蛔虫在蠕动。我找来同班同学翟培锡,帮忙料理后事。没有棺材,我们找来一个废弃的猪食盆(早就无人养猪了)。盆很大,一米多长。妹妹早已瘦得脱了形,又小又矮,正好装进去。撬了一块地板,合在上面绑定。两个人抬到山上,挖坑入葬了。


我写了一张“明信片”给母亲,告诉她外婆去世了。没有提及妹妹。我不忍心对她说。


1960年春,或许是1959年秋,母亲回到黄田。她病了,下肢浮肿。是劳改茶场的领导叫她回来的,还说“你可以不要来了”。一进黄田村,遇上颜生富。颜劈头就骂:“你个婊子儿怎么跑回来了?”母亲诉以原委,颜咆哮一声:“滚!”及至回家一看,母亲呆了:怎么一粒粮食都不发呢?(黄田村已经三个月不见一粒米,有的人家已经死绝户了)劳改队还有八两米一天呐!为了这个八两米,第三天,母亲又担起被子赶回劳改茶场去了。还寄给我一张“明信片”,说:到了,放心。


后来,母亲杳无音信。我曾经去过一封信查询,没有回音,也没有退信。估计是不在人世了,却一直没有任何组织通知我。


后来,我收到泾县人民法院一纸公函,大意是说我母亲“只是说过一些错话”,构不成犯罪。根据什么什么文件精神,撤销本院1958年某某字某某号判决。此刻,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能收到这样一纸法律文书,尽管于事无补,心里还是有了点宽慰。真的感谢胡耀邦总书记,是他平反了许多冤假错案。

 

我家住在上黄田,是个生产队,总共二三十户人家。困难时期中,最早死去的是三先生朱晓初,一个落魄文人,平常生活都要别人接济,现在大家自身难保了,他无法生存,早早饿死。听人说,三先生停尸的床上,破棉絮揪成一团团——落床以后,他就是用这些破棉絮充饥的。


汪兴木、汪兴田是亲兄弟,还有个姐姐汪兰英。兰英的丈夫周招南是个木匠,手艺精细,性情古板,日子过得“板板直直”。汪兴木是个规矩老实的种田人,以他们的勤劳节俭,本本份份地劳动,应当过得比较好的。无奈遭遇“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吃尽苦头。五个子女中饿死两个,一个叫竹林,一个叫三六子。


汪兴田就更惨了:他早年参加过国民党军队。我见过他一张着军装的照片,年轻英俊,周正帅气。解放后在家务农。上世纪五十年代被抓进劳改队,再也没回来。他有三个女儿,除大女儿素琴过继给周招南为女以外,其余两个(国琴与和平)都在困难时期中饿死了;妻子朱瑞英也跳“冲水宕”自尽了。


他们还有个堂兄(弟)汪南生,也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农业合作化”刚刚开始的时候,上黄田的互助组就是他领头的。出工收工总是扛着一面红旗,旗上写:汪南生互助组。我记得非常清楚。后来,他当了生产队长。他的儿子汪大益告诉我:困难时期,有一次上面来人检查工作,干部们把村里一批浮肿病人转移掩藏到刘村去了,他爸也在内。刘村位于黄子山脚下,离黄田十多里,全是上山路,村子很小,很偏僻。他们把病人藏匿在这里,当然是为了掩盖真相,以表现“一派大好形势”。汪南生再也没回来,死在那里了。


时至今日,汪大益七十三岁,说起这件事,他无比悲愤。前些日子,北京大学一位教授来访问他,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大跃进”困难时期的事情。切肤之痛是永远忘记不了的。


如今,汪大益过得非常好,一点都不老态,看上去是六十岁左右。他种了六七亩田,还养了两头牛。我说你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多呢?他说开始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很多人不相信共产党,怕变,没有信心种田。自已也没有别的本事,只会种田,就多要了几亩。如今好了,不但免交农业税,还有种田补助,还有养老补助;虽然不多,日子还是好起来了。他要好好保养身体,争取多活几年。


陈承春,陈承益,陈承跃是兄弟仨。老大陈承春身材高大,膀粗腰圆,敦敦实实,据说能与水牯牛比力气。一只手残疾,却不妨碍他干活,三百多斤的大杉木扛在肩上,踮踮地一路小跑,不费力似的。小时候我们喊他春老爹,觉得他了不起。因此饭量也大。困难时期,陈承春饿急了,偷来一头牛杀了,被逮到榔桥公社,一共三个人,捆绑在柱子上,凯中先生亲眼看见。当天夜里,陈承春就被折磨死了。


那个年代,在“阶段斗争”大旗下,那些称霸一方、为所欲为的基层干部和官员们,都握有对老百姓的处置权,乃至生杀大权,老百姓的命只能如同鸡犬一样。不久,陈承春的老伴也饿死了,有个儿子陈根保,比我大几岁,个子也魁梧,也有力气。后来到外地(好像是球桂)招亲去了。老二陈承益,有个女儿嫁在邻近的旌德县农村,饿得没办法,想去女儿家弄点吃的,结果倒在一条小路上,死了。老三陈承跃和他的妻子也饿死了。


钱文长、钱文寿、钱文友也是三兄弟。老大钱文长妻儿老小一家六口,均于困难时期饿亡。老小钱文友单身,也饿死了。唯老二钱文寿幸存。


洪秀川,一名洪进,石井坑大户,拥有大片茶园,老百姓称其“天王”。“土改”时批斗游村他总排第一,不久去世。困难时期,他儿子饿死,儿媳妇后来改嫁朱大乐。朱大乐一直单身,五十多岁才娶亲,生有一子。“天王”的女儿洪美珍住在聚星堂,彼时亦已沦落至极,经常同儿子抢食。有一次从食堂打粥回家,母子俩路上即抢起来,将粥打泼了,趴在地上舔。后来儿子饿死,她改嫁他乡。


成德胜,住在“聚星堂”,也属于上黄田生产队。成德胜的母亲有精神病,家境很穷,几乎没见他穿过一件不破的衣衫。成倒是很机灵的人,一双眼睛黑溜溜地传神。上学的时候能跑,能跳,会踢球。困难时期,他和他的父母一家五口,只留下一个姐姐,其他人都没有了。


村子里满门遭灭的人家不少。我的同学朱世萼,住在“家庙”坦上,与上黄田搭界。其父朱永愈,绰号“小眼睛”,一直开小店,不胜农事。他家五口人都饿死了。他和弟弟一同饿死在空牛栏里。人们发现的时候,死者眼睛都被老鼠扒掉了。困难时期,老鼠也饿狠了。


据不完全统计,“大跃进”所造成的困难时期,上黄田饿死的老百姓至少有三十多人。愿这些屈死的冤魂,在天国得以安息。

 

1960年暑期,我们全班寄读于宣城师范。同时寄读的还有广德县和郎溪县各一个师范班,与宣城师范的学生混合编成一个数理班,两个文史班。我们数理班人多,有六十几个学生。宣城师范是一所老学校。国民党时期,民盟的章伯钧先生当过校长。图书馆、实验室、阶梯教室、运动场……应有尽有。不像黄田师范如同一座破庙,我们大开眼界。师资力量也很雄厚,教学正规。然而饥荒则更加厉害了。“大跃进”已经搞了两年,困难时期也已经延续两年。日积月累,苦不堪言。


开学不久,我们奉命去宣城县团山公社搞“监打监收”,住在村子里。夜间,附近农家哭声四起,接连不断,呼天号地,悲伤至极。刚要入睡,周边又哭起来。以至于几乎一夜未睡,许多同学都是这样。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惧怕。第二天一打听,都是家里死了人。


所谓“监打监收”,就是要我们到田间去,监视(当然也参与)农民收割稻子。打下稻谷以后,由我们装进袋里,由我们过秤记帐,由我们把这些稻子送往大队部专人收管。粒粒稻谷不得经过农民手。据说是防止他们转移稻谷,瞒产私分。农民们只有播种、管理和割稻的义务,却没有收获稻谷的权利。一个个饥肠辘辘,却要任别人将到手的粮食夺过去,还不能有半句怨言。当然,我们也不能吭声,不能说一句同情农民的话,否则就是思想有问题,就要遭批判。


官方号召我们开展“小秋收”运动。就是到处去找吃的、可以充饥的东西。譬如芭蕨根,茅草根,箬叶籽,苦麦菜、剌苋菜,米皮糠,棉花籽,槐树叶,又老又粗的山芋藤……其实农民们早就吃这些东西了。他们甚至吃“观音土”。“观音土”是一种泥巴,绵绵的,糍糍的,比一般泥土好入口。传说是观音菩萨点化而成,于饥荒年间救命于百姓的东西。这东西根本消化不了,只是在肚肠里过一遍。如果多吃,就排不出大便,会涨痛致死。


卧床不起者扯棉絮充饥,也是常有的事情。


爱民公社一少年,翻杨尖岭去桃东初中上学,一农民藏于岭头,趁其不备用锄头打死,搞回家煮吃了。为此,这个农民被逮捕判刑。但不久即放了出来。官方说“事出有因”,谅解他了。也是,如若不是饿急了,会吃人吗?这是我的朋友葛兆铣告诉我的。


三年困难期间,葛先生是泾县县委办公室秘书,经常跟随县领导下乡检查工作。有一次,县委书记韩九如到榔桥、汀溪、爱民视察一圈之后,发现乡间人吃人的情况。韩书记心情沉重,反复掂量,决定立即给芜湖地委打报告,要求批拨粮食。由时任县委书记处书记、兼办公室主任曹中山亲自起草。


当时的芜湖地委第一书记耿万青,是个很厉害的领导,号称曾希圣的“五虎上将”之一。他将韩九如喊去大骂一顿。说:“老韩,你长了几个脑袋?在报告上写人吃人?”叫他立刻回县,把报告底稿等等付之一炬,“否则后患无穷”。同时拨给原粮50万斤。韩九如虽然被骂得狗血喷头,但因为得到50万斤稻子,非常高兴。立即召集全县十个大公社头头开会,每个公社分了几万斤粮食。


上世纪七十年代,韩九如在淮北萧县任书记,我随同杨德柱先生因公去过一次,他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们,口口声声“有罪”,“对不起二十几万泾县人民。”


葛先生说:当时县委八部电话与十个大公社通讯联系,每天都汇总情况。开始的时候只汇总工作,后来就多了一项内容——统计死亡人数。据他估计,泾县大约饿死四五万人。泾县是个丙级小县,当时人口二十几万。葛先生的回忆是否准确?想到去查阅新《泾县志》。然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该志却回避了三年困难期间,没能“秉笔直书”。


可贵的是,《泾县志》在“人口”栏目作了如实记载:1958年全县295508人,1959年全县258309人,1960年全县242726人,1961年全县212783人。两比,三年间减少人口82725人。而1958年之前和1961年之后的人口数都是逐年递增的(即便推行“计划生育”以后都是如此)。所减人口数是原人口数的百分之二十七。


也有极少数地方好一些。譬如云岭公社,饿死人就少些。1959年春节,那地方的农民每人还有“八个半斤”:半斤肉,半斤糖,半斤黄豆,半斤花生……对于许多地方饿饭的人来说简直不敢想象。这是家住云岭的学生带回学校的信息,我们羡慕不已。原来,云岭公社书记吴书是个好人。他人性未泯,同情农民。比较求实,不主动浮夸,不积极追捧高指标。一句话:他还能拿老百姓当人。因此,他也一直被认为“”得很,“落后”得很。据后来有人说,如果再迟些日子“揭盖子”,就要他的“右倾”——材料都准备好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云岭李家岗下乡“蹲点”期间,不少农民还在念念不忘他的好处。我便写了篇散文《轻舟掌舵人》,发表在省内一家刊物上。当然,我没有写饿死人的事情——我怕倒霉,不敢写。


与农民相比,我们吃的“小秋收”就是“上品”了。多为山芋藤(很粗的老藤)、槐树叶之类,碾成粉。或搅拌在稀饭里,一层屑末浮在上面;或做成小饼,比铜钞大一点厚一点。经常吃这种东西,极易便秘。无论男女,蹲在厕所里解不出大便,而又肚子痛得哇哇叫,每天都有不少。于是校医室一位男医生和一位女护士,分别守在厕所门口,有人叫唤了,他们进去,用镊子将粪便往外掏,鲜血直滴。


每个班都有一块菜地,由班上劳动委员安排种菜,如萝卜、青菜、甘蓝菜等。收的菜以低于市场价格卖给食堂,其所得作为班费。为防止有人偷菜,全校各班轮流值夜。我们巴望着值夜。因为值夜有一顿“美餐”。其实就是每人二两稀饭,或者两个馒头,由食堂按人头分发。美就美在自己可以到菜地砍菜来煮食。譬如砍一些甘蓝菜,切碎,于大锅里煮熟,放点盐,没有油,却觉得很好吃。剩下半锅,大家平分。每人一小盆,带回寝室收好,第二天乃至第三天吃。只能在本班菜地砍,不能动别班的菜。无任何人规定,却都这么遵守。心照不宣,不约而成。


有一次,我们全班到双桥公社拔胡萝卜。双桥公社是全国农业劳动模范李友安的发祥地,是宣城县一面红旗。他们的生产好像比别的地方搞得好一些,种了大片大片的胡萝卜。我们一边拔一边吃,非常开心。还将围巾解下来,拦腰将棉袄扎紧。再把一个个带泥的胡萝卜在裤子上蹭一蹭,揣进怀里。一个个揣成“大胖子”。公社的人并不干涉,知道这些学生太饿了,可怜。


午饭由各班自己煮,每人半斤米(由学校食堂带来),再加二斤(其实不止)胡萝卜,一起煮,加点盐,没菜,却吃得很香。大多数同学都留下一碗或一茶缸,带回慢慢吃。唯独唐荣华肚子大,从来没说过一个“饱”字。他说:“还留?留什么?干光了事。”他真的全部吃光了,干干净净。稍过片刻,当别人下田劳动时,他却站在那里抱住一棵树,不能动了。个把钟头以后才离开那棵树,可以慢慢走动了。遂成笑柄。


宣城一片丘陵地,多狼。这年冬天,狼群跑到县城十字街口来了。老师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狼们,也是饿急了。

 

1961年6月,我们回到泾县,在城关小学实习。文教局照顾我们,当月就发给实习工资,每人29元。这一年,安徽农村开始推行“责任田”,市面上情况有所好转。有时候也能买到东西充饥了。一天晚上,我在食堂吃了三两米糊,根本不够。听说南门口饭店有饭卖,我便去了。买了半斤米饭(要粮票),外加一碗红烧茄子。味道不错,还是没饱。狠狠心又买了半斤米饭,又一碗茄子。这才饱了。这个晚餐,硬是吃了一斤三两,还有那么多菜。


班上有个姓彭的学生,说他爸是商店经理,可以买到“高级月饼”,问我要不要。当然要!立刻将钱与粮票交给他。第二天他带给我一个一斤重的月饼。趁着没有课的时段,我打来一瓶开水,将宿舍门关上,独自享用。本准备吃一半留一半,却刹不住嘴,居然吃得干干净净。 


那时候赵步岳还是“右派”,在城关小学一边劳动一边教课。他人缘关系好,路子广,间或能弄到吃的东西。一天,他从幕山园艺场买来两大篮新鲜山芋,晚上把我们五六个单身汉邀去共享。赵步岳吃得太多,第二天肚子痛,急性胃肠炎,病了几天才好。听说还有人连吃十几个茶叶蛋,结果胀死。后来才知道,长期吃不饱的人,突然吃的太多太胀,肠胃一时适应不了,容易出事。饿狠了,难以控制进食,也是困难时期的真实写照。


真正摆脱饥饿,对于我是1962年。这一年,我在文教局。潘村中学陈民权校长邀我去他们学校工作。说:学校有个放牛的农工,有一坵田,种下以后就没管了。放牛的农工已经不在学校,回家搞“责任田”去了。你如果去,那坵田就归你。稻子已经成熟,只要收割就可以了。虽然缺失管理长得不好,一百多斤稻子还是稳收的。这是个十分诱人的条件,我答应了。


收割那天,县城里来了三个朋友,帮我割稻,打谷,晾晒,风干。一过秤,整整一百五十斤。我把稻子交到食堂,兑换成饭票。心里想,这一来真的能吃饱了。原来,学校的前身是农校,有一些田地。农村推行“责任田”,他们也把田“承包”到教职员工头上。每人都种田,都收稻子。最多的收了二三千斤,一般也能收到千斤左右。这就要看本事看能耐,看会不会种田了。我最少,半途而来不劳而获,十分知足。收割的日子,学校内外一片繁忙景象,一个个神采奕奕满脸红光,乐得合不拢嘴。


炊事员对我也很客气。因为我经常为他们做点文墨事情,如写信,写请假条,写借据等等。他们都不识字。买饭的时候,总要给我多打一点。明明四两,实际给我半斤。从此,我是餐餐都能饱了,觉得无比幸福。


2012年8月初稿

2013年6月二稿


延伸阅读
朱普乐:母亲,没能熬过粮食关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有删节
给老编续杯绿茶
就摁下二维码打赏吧


饥荒年间
 韩贤强:饥饿,令人永世难忘!
韩贤强:弟弟之死
蒋国辉:大饥荒记忆
蒋蓉:我记忆中的大跃进及其它
郑毅民:11岁少年的饥荒远行
周永威:念造孽书,干苦力活
 周永威:1958,我把青山烧成灰
高时阔:农家少年的饥饿青春
高时阔:大饥荒孤儿跌宕曲折大学梦
王世浩:那年月沒吃饱的只有吃撑的
蔡善康:饥饿年代的个人体验与记忆
李世华:1960年,困难时期过年关
老鬼:1960年代爹亲娘亲没有粮票亲
明瑞玮:社员忆苦思甜不忘“困难时期”
大饥荒出生中国人,中年后容易失忆
张宝林:读高汾的《北大荒日记》
开往北大荒的右派专列
冯印谱:我家办过“公社的大食堂”
冯印谱:自留地,公社社员命根子
湖南女子中南海贴“打倒公社”标语
董国和:大饥荒中的大吃大喝风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追师长……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