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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鉴丨方鸣:畅春园里的守望人
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曾任职12年中国华侨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此前曾在人民出版社、人民日报社任职24年。数十年来长期致力于中国古代艺术品的鉴藏、研究和推广活动,曾出任多家博物馆、美术馆和文物研究机构的掌门人和学术顾问。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作者还将出版散文新集《今夕何夕》。
畅春园里的守望人
作者:方鸣
北京市海淀区颐和园路5号,是北京大学西门。隔路相望,有两座孤零零的山门,突兀而立,相依相偎。雍正、乾隆年间,此处是两座寺院,一座叫恩佑寺,一座叫恩慕寺,如今寺院久已不存,惟余两座空落的山门。穿过山门或可进入佛教,遁入空门;或可进入历史,方知寺院之地原先乃是畅春园的清溪书屋故址。
深秋的夕阳之下,我探进山门,寻访康熙皇帝的畅春园,却四顾茫然,秋水无迹。原来,佛教也好,历史也好,讲的都是一场空无。空无中,却捡拾到了我的朋友王原祁遗落了三百年的一句残诗:
”
观2020年西泠印社春拍,见到一幅清初大画家王原祁的《仿王蒙山水》,渲染烟云,涵茹风雅。已知此画曾经清代收藏家钱培益、潘祖荫递藏,千寻之下,风流弘长。
王原祁的这一幅画作曾在2012年的匡时春拍上首次隐出,其时画名为《层峦耸秀图》。六年后,这幅画作又再次出现在2018年厦门保利的秋拍上,缣素辗转,续写传承。直至此次春拍,重新更名,浮现西泠,宝若拱璧,珍比连城。
王原祁《层峦耸秀》,纸本立轴 1703年作
然而,我更关注的却是画幅上那一行简短的题识:“癸未冬日仿黄鹤山樵于海淀寓直,王原祁”。我还注意到画幅上落有五方钤印,其中一方是“御赐画图留与人看”,另有一方是“西庐后人”。
我刚又读罢康熙的《畅春园记》,我的思绪,便从这画幅之上,倏然回落到三百年前的畅春园,千巡有尽,寸衷难泯,犁雨锄云,聊记岁月……
癸未年即是1703年,其时王原祁61岁,正值人生的晚秋。王原祁师古,其画题多为临仿先贤,这既是向古人鞠躬学习,也是标宗立派,指明渊源,达诂古卷,六法如是。
黄鹤山樵是元代著名山水画家王蒙的别号,王蒙与黄公望、吴镇、倪瓒同列元四家,笔意磊落,超然尘表,萧散秀润,纵逸多姿。倪瓒赋诗于他: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董其昌赞他为天下第一;王原祁也说他是元四家中的空前绝后之笔。
海淀寓直是王原祁入值康熙皇苑畅春园的值所。畅春园是康熙避喧听政的乡野御园,康熙说,光天之下,欢快祥和原为畅,四时皆春故尔春,畅春园即此畅春之意。康熙一年中多半的时间住在畅春园,身为康熙的书画侍臣,王原祁常年在畅春园中值守,侍奉康熙御赏书画。
钤印“御赐画图留与人看”,乃因康熙赐王原祁“画图留与人看”,故王原祁镌成此印钤于画幅。康熙赏识王原祁的文章翰墨,曾观其濡染作画,不觉日影西移。
钤印“西庐后人”——西庐即大画家王时敏,晚号“西庐老人”,清初四王之首,是王原祁的祖父,故王原祁落印“西庐后人”,既表明对先祖的尊奉,也自谓承续西庐真传。
王原祁在许多画幅上都留有题跋,或漫题数语,或凑成长款,记述了他作画的缘由、过程、心绪、思语,这就不仅仅留下了珍贵的书迹,而且传下了遗世的文字。
在王原祁的水墨山水一侧,那些画跋的离离墨痕也是他的文字山水。1710年,王原祁曾画《红香夹岸图》,自言:“画以达情,诗以言志”,并题诗一首:
谁说这诗题不是一篇心神怡逸的文字山水呢?所以,我观王原祁,赏画又赏画跋,便可以双份地欣赏他笔下的江上风烟,水流云澹。
我漫观了王原祁在畅春园的幅幅画卷,也阅遍了画卷上的款款画跋,让我在古老的丹青之下,也在漫漶的文字之间,隐约看到一个画师在畅春园的如幻背影,恍惚而明澈,古奥而清幽。
王原祁,号麓台,清康熙年间的山水画家,清初四王之一。清初四王乃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四位书画大家,王时敏、王原祁祖孙二人位列一首一尾,占据了赫赫四王的半壁江山。
王原祁画像
王原祁以绘画供奉内廷,官至户部左侍郎。自1700年始,入侍南书房,又入值畅春园,一年四时,从以笔管,临池染翰,挥洒移日。
在其画款上,我能查找到他在畅春园作画的最晚记录是1715年中秋,由此可知,栖止于畅春园,王原祁浸染了十五年的丹青,画出了生命的晚晴,淡而弥永,久而弥笃,晴峦云鹤,枫叶流丹。1715年的中秋之后,74岁的王原祁,驾鹤西游,松隐幽归,月落星沉,灵泉音绝。
清溪书屋是康熙在畅春园的寝宫,由此沿院墙移步往南,便是南书房的翰林们进出御苑的小东门,设有翰林直房。1703年,康熙亲指此地,修建了一座三进院落,第一进院落是上书房翰林直房,后两进院落即为画院,这便是王原祁值守和作画之处了,也是距清溪书屋最近的宫房。
此年,此地,王原祁画下了我在西泠拍卖关注的那一幅《仿王蒙山水》。如此看似寻常却又不寻常的山水画作,纵横离奇,莫辨端倪,却隐隐浮幻出王原祁在畅春园的流年画事,列星随旋,日月递炤,诗成珠玉,纸落云烟。
我最初曾想:王原祁入值畅春园后,便总是一遍又一遍地仿画王蒙,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缘故?或者,能不能探究出什么特殊的情由?
在此之前的1701年,王原祁刚刚入值畅春园不久,就曾画过一幅《仿王蒙山水》,也许是谦词,也许是对自己的画尚有不满,王原祁在画跋上只是自认痴钝,说自己未得古人高澹流逸的风雅。
再回到1703年,王原祁还曾画过另一幅《仿王蒙山水》,而且,他还落下了一段颇有心得的画跋,他写道:王蒙的画法变化,学之者每每不能得其端倪,我以为王蒙用笔实有本源,王蒙乃深得董源和巨然的精髓。
董源《江堤晚景图》
董源和巨然,是五代至北宋时期山水画的宗主,墨染云气,天藻临池。北宋大家米芾就说董源“格高无比”,说巨然“最有爽气”;元代大家黄公望说作山水画必以董源为师法,如吟诗之学杜甫也;董其昌说王蒙以董、巨起家成名;王原祁也说他少年时便得到祖父王时敏的指授,明白董源和巨然乃是绘画法派的正宗。
原来,王原祁仿画王蒙,是为了探求其画法的本源,以古为师,信而好古,如将不尽,与古为新。董其昌曾说王蒙其画皆摹唐宋高品,王原祁也说王蒙全然是师以董源和巨然,最终变成了自家的风格。
王蒙《青卞隐居图》
越过1703年,到了1704年,其间王原祁在畅春园里,又用了一年的时间感受皇苑内外的莺飞草长,水流云散,钟灵毓秀,落晚芳菲,在岁时变化中,修养心性,再仿王蒙,又完成了另一幅《仿山樵山水》。
这一次,王原祁题写了长款:我这一幅仿作王蒙的画,画了一年,历夏经秋,方知王蒙乃是在岁时变化中归于平淡天真。所以,我常说,画中可见人的心性修炼和诗书之气,从中可以学到养心之法呀!
这一段题跋,又说明了他仿画王蒙是为了学到养心之法,归于平淡天真的至境。余以为然,便把这一句画跋默默记下了:
余常谓画中有心性之功、诗书之气,可从此学养心之法矣。
王原祁更有一幅耗时多年的《仿王蒙山水》,1701年即落笔,却因畅春园的公务所稽,久而未成,直至1705年方才脱稿。跋文虽然不长,但却深有意味。
王蒙的画风繁密深秀,色墨郁然,山重水复,浑厚华滋。而名家大多用笔高简,以简为贵,却为何王蒙独用繁笔?原来繁简只在一念之间。王原祁明白王蒙乃是心绪简淡,大化天然,以繁为简,以变为简,又能借笔为墨,借墨为笔,笔墨之妙,变化无端。
又过去了一年,在1706年,王原祁再画《仿王蒙山水》。这一次,王原祁在跋文中依旧推赞王蒙,他说,王蒙的扛鼎之笔,力在神不在形,他以清坚化为柔软,以澹荡化为夭矫,犹如画中之游龙也。
1707年,王原祁继续仿画王蒙山水,却是别有感言。先祖父王时敏曾藏有王蒙《灵泉清集》和《丹台春晓》二图,是王原祁学画最初的摹本,自幼时便得以临观,并沿续了一生。王原祁自检,这一次的仿画,不知能否得到其神貌之万一?
到了1708年和1709年,王原祁又先后两次仿画王蒙。展观画跋,可见王原祁在畅春园里心绪畅然。在1709年的画跋上,王原祁说他正在园内听候陪宴,兴致甚好,便不禁摹画王蒙笔意,并记其事;而在1708年的《仿王蒙长卷》上,王原祁更是题写了一篇长长的美文画跋,舒展开来原是一幅畅春园的美丽画卷。
王原祁《仿王蒙山水》
拨开如木叶一般披离的文字,我见他在畅春园里踽踽而行~~目光所及,心所畅然;移步换景,天地为春;临景抒怀,映写山水;借景生情,笔墨为真。
画家远望西山——都城之西,层峰叠翠,西山龙脉自太行山蜿蜒而来,起伏结聚,山麓平川,回环几十里……
画家近观御苑——芳树甘泉,金茎紫气,瑰丽郁葱,御苑在焉。此地遍是郊野风光却又如同蓬莱和阆苑的仙界,置身其际,便可尽享盛世之美景……
王原祁不禁喟然感叹:我入值畅春园多年,尽在晨光夕照之中,享受皇苑之清华,远眺西山之爽秀,令我旷然会心,能不濡毫吮墨,以真笔墨画真山水吗?古人如是,我亦如此。
此处,王原祁其言昭昭,又言明了他仿画王蒙的又一个缘由——要以真笔墨画真山水。我已记不清,王原祁说过多少遍真笔墨,又讲过多少遍真山水,但只见他的笔墨山水,地遥天迥,风熏草暖,轩楹雅素,落月窗前。
过去读过李白的一句诗,早已忘记,忽而想起,觉得多少有些近于此时的王原祁,便取来借用于兹:
王原祁在畅春园的幽帘里,先后九次仿画王蒙,又九次题写画跋,以题解画,以画证题,循环往复,九曲流觞,其实,就是在绘制一幅自己的心灵山水,描画一隅自己的精神花园。
当王原祁落笔写下一段段画跋,当三百年的远风把这些跋文轻轻漫抚,微微飘摇,前后贯联,缀合成篇,我便看到,畅春园里的那个画家,挥毫命楮,精笔妙墨,乱叶飞丹,积雪凝素,终是以古为师,以心为法,淡沱似春,道法自然。
1626年,王原祁的祖父王时敏也曾画过一幅《仿王蒙山水》,丘壑浑成,烟霭微茫,笔清墨润,运腕虚灵。300年后张大千和顾麟士书写了题跋,又曾经收藏大家戴培芝递传。待我见到此画时,已是在2007年西泠秋拍的专场上。
王原祁少时在祖父身边学画,他一定是见过王时敏《仿王蒙山水》的,所以,王原祁的笔墨,仿王蒙,也兼仿王时敏,王原祁和王时敏祖孙二人的《仿王蒙山水》,也可比照着做壁上观。
王时敏《仿王蒙山水图》
王时敏不仅是王原祁的祖父,还是他鸿蒙初辟的书画师父。因王时敏曾任太常寺卿,故世称王奉常,王原祁也称他为先奉常。王原祁的许多画款上,总会讲到先奉常对他的教诲和影响。
王时敏也有一个好祖父王锡爵,王锡爵是明万历朝的大学士,又富于收藏,嗜古成癖。王时敏自幼侍祖父侧,姿性颖异,淹雅博物,文采早著,画有别才,备受祖父喜爱,这也正如同王时敏与王原祁的祖孙情景一般。王时敏说他在祖父膝下,从来都是见王锡爵拥炉剪烛,谈经论道,而未尝一言及于荣华富贵。
王锡爵(1534-1611年),字元驭,号荆石,南直隶苏州府太仓州(今江苏太仓)人。明代首辅,著名政治家
如果说,王原祁和王时敏都有一个好祖父,那么,王蒙则有一个好外公赵孟頫。赵孟頫,元代初期的书画家和诗人,世称“元人冠冕”。王蒙学画之初便受赵孟頫指授,终于大成;赵孟頫的诗文清奇高古,飘然出世,更是给王蒙以沾溉。秋日里,赵孟頫曾画一幅山水卷,又题一首隐逸诗。外公的好卷,王蒙当然观过;外公的好诗,他又怎能没有吟诵过~~
王蒙一生好隐,在山里晦迹隐世了近三十年,先后隐居过两个黄鹤山,便自号黄鹤山樵,画了《夏山隐居图》《青卞隐居图》《夏山高隐图》《溪山高逸图》《秋山草堂图》《春山读书图》,都是山中的隐逸之作。所以,王蒙隐在黄鹤山,才真正是以真笔墨写真山水呢。
王蒙《夏山高隐图》
只是不知,为何王蒙少有诗文。我倒是在他的《幽壑听泉图》上,观到乾隆题写的一首隐逸诗:
不过,皇帝写隐逸诗,毕竟不伦不类。不如去读一首宋人叶茵的《山居》:
也许,王原祁喜欢临仿王蒙,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对其隐逸世界的向往。其实,王时敏和王原祁也隐。只是,王蒙隐于野,王时敏隐于市,而王原祁隐于朝。大隐隐于朝,王原祁便是大隐,身不隐而心隐,身归于朝廷,而心没于草野。
以王原祁澹泊的心性,他原本也该隐去山里作画的,但是,他没有隐去的理由。他本无遗民思想,而且,他遇见了一个明君。康熙皇帝那么欣赏他,把他招到御前来讲画,作画,设画院,鉴定内府名迹,后来又命他充任《佩文斋书画谱》总裁,这部100卷的大书,是第一部中国书画著作的总集。
《佩文斋书画谱》一百卷,内容始自五帝而迄止于元明,其中“凡书画之源流、古今工于此者之姓氏以至闻人之题跋,历代之鉴藏悉备考而慎其择,亦可谓详且尽矣”,并使其各以类相从。卷帙浩繁,材料丰富,体例精密,引据详实,稽考有序,是中国第一部集书画著作之大成的工具书,也是中国书画研究者不可或缺的重要参考书籍
虽然,王原祁当时已是画倾朝野,但他却不是一个宫廷画家,他的画也不是宫廷画。他身处畅春园而不是紫禁城,他举目望远,眼前浮动的是西山的烟岚。
他固然不能像王蒙一样隐在大山深处,以山光水色为画屏,但是,他毕竟是在康熙的郊外苑囿,畅春园与西山未远,尽在目光所及,山水之象,露澄霞涣。
他既非伛偻于皇城之下,又非卧游在山林之中。在畅春园的画院里,他尽可近古,嗜古,摹古,集古,却又亲近天地自然。这样一个诗担挑云、月白风清之地,恰恰让他得其所哉,又神有所往。
王蒙
他渴望世间的真山水,羡慕古人的真笔墨。如此,王蒙的真笔墨,又怎能不让他佇立于畅春园的冈坡之上,寄怀于眼前云烟变灭的真山水?他屡仿王蒙,他早已浸淫于王蒙的真山水和真笔墨之间。
本来,王原祁随其祖父王时敏,第一追摹的是元四家之首的黄公望,以黄公望为皈依。所以,讲王原祁,本应先讲黄公望。王蒙虽是一座壮阔的边城,但黄公望才是天下第一关。只不过,王原祁是后世的集大成者,所以,条条大路都会通往王原祁。
我看到,集大成者王原祁仿古,除了王蒙和黄公望,也仿了太多的荆浩,关仝,董源,巨然,范宽,赵令穰,高克恭,赵孟頫,吴镇,倪瓒,董其昌。他观临古人,如同他瞻望畅春园的夜空,轻云笼月,星汉灿烂。
而我先前偏偏从王原祁定标王蒙,或因他自幼即从祖父学画于王蒙,独许幽寻;也因他多年临仿王蒙山水,颇得天机……冥冥之中,若有神意,便循着王原祁的画笔,一片闲心,孤云蓬迹,沧山映水,清风匝地,一路去寻访七百年前黄鹤山中的王蒙。
我不知王原祁是从王蒙走向了黄公望,还是从黄公望走向了王蒙。王原祁七十岁时曾言,自己一生都在学黄公望和王蒙,年已垂老,方知两家的画路其实是相通的。
黄公望,字子久,自号大痴道人。王时敏是清初学黄公望学得最好的画家,对子大痴笔墨素有癖嗜,王原祁自然也以子久为师,他吟诗道:“四家子久是吾师,平淡为功自出奇”。
年少时,王原祁便在王时敏身边听他讲黄公望,学黄公望,一生仿画黄公望仿得最多。入值畅春园后,又在康熙的御前临仿黄公望,恭谨从命,自不待言。他说皇帝是天纵神灵,而自己乃是草莽之人,只能遵循先贤笔意,竭尽薄技。
王原祁仿画黄公望,总是感触颇深,他知道,从来论画者都讲究画面严整、渲染尽美,只有黄公望,运笔下别有空灵,渲染中别有洒脱,方得平淡天真之妙,恰恰仿之者惟此为难。
在入值畅春园之前,王原祁就已数次潜心仿画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了。1700年入值畅春园之后,王原祁更是遍仿大痴山水,神与心会,心与气合,其中,最用心者,自然还是仿画《富春山居图》。
1703年和1708年,王原祁先后两次仿画《富春山居图》,而他此生最后一次仿画此图是在1710年。那一天,正是立春,王原祁在畅春园侍直的余闲,偶拈此卷,用心追古,若以黄公望的平淡天真,发其苍古奇逸之趣。
从1703年到1710年,在畅春园里,王原祁用七年时间仿画了三幅《富春山居图》,而当年黄公望画《富春山居图》时,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也是整整七年而成!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局部
《富春山居图》是一幅史诗般的画作,落笔勾神,苍古奇逸,风骨清明,色墨隽异,与宋元诸大家有超然独出之妙,在黄公望的诸多画迹中,被王原祁推为第一,却又令他自觉墨痴笔钝,难摹其妙,辍笔彷徨,徒生感叹:殆其人可及,其天不可及乎!
天不可及……所以,王原祁说,《富春山居图》的笔墨已入化境,学者须以神遇。他曾在画幅上落诗一首,画意悄然以思,诗心悠然以远:
痴翁,即大痴,黄公望是焉。王原祁说,五十余年来,他遵从先祖父王时敏的教诲,所学者大痴也,所传者大痴也。然而,可及可到处,正不可及不可到处。古人笔墨如风行水面,哪里是今人所能企及的!
黄公望
然而,王原祁仿画《富春山居图》只是学大痴之一例,其实,他仿画黄公望的《春山图》、《夏山图》和《秋山图》,才不仅是真山水、真笔墨,而且算得上是真神奇~~
世人尽说黄公望擅画秋景,他笔下的景观多是风高木落,秋韵纤妍,高华流丽,苍翠丹黄;世人皆知黄公望取法董源,北宋沈括说董源:多写江南真山,尤工秋岚远景。王原祁望远黄公望,亦如黄公望望远董源,山川相缪,郁乎苍苍,秋林无尽,峰峦相连。
王原祁久闻黄公望曾画过一幅《秋山图》。他年少时就听王时敏讲,很多年前曾在丹阳见到过黄公望的《秋山图》,墨飞色化,神完气足,真正是大痴生平第一,神逸超绝今古,但几十年过去了,此画不可复睹,临本亦无,艺苑论画也不见有人说起,一世名迹就此湮没。
王原祁《秋山图》
这件事被王原祁一再说起,话语间充满了惆怅和遗憾。虽然黄公望的原画早已杳不可及,不知所终,但画中的秋山还在,一定还在那片弥漫的云烟里,一定还在遥远的水中央,那里,是王原祁永远的梦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几十年间,王原祁追忆祖训,回环梦寐,甚至以《诗经》中之“秋水伊人”喻之,终于,他参以大痴各图,“以余之笔写余之意”,画出了一幅根据自己想象而临仿的《秋山图》。
秋水如影,秋山如梦,王原祁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先贤笔下的秋山,真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不禁自忖,不知当年黄公望的真迹如何?不知自己仿画的神韵如何?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我愚者千虑,或有一得……
愚者只为一得,王原祁后来竟仿画了十余幅《秋山图》,我便观过他1709年腊月在畅春园画的《仿大痴秋山图》。观其画如观其人,我也仿佛见他,秋日映檐,花竹娟秀,笔墨生兴,漫为点染。
就在这一年的九月末,王原祁还曾画过另一幅《仿大痴秋山图》。其时,他正在畅春园入值,寒风迅发,气候萧森,动学士之高怀,感骚人之离思,遂作纸上秋山。他想象着黄公望作画时正在湖桥纵酒,而他却在畅春园簪笔待诏,虽然相隔四百年,但他却说彼此的心境是相同的。
王原祁是多么想走进黄公望的秋山啊,许多时候,他甚至只要画《秋山图》。他梦想着去与黄公望纵酒言欢,他盼望着要去黄公望的秋山中做一个仙家。当然,他只能潜入自己的画幅里,做一个画中人。他已经入画了,他的画也已经入诗了。于是,在一个飒飒的秋夜,暮云白石,清泉空蒙,他摹写黄公望笔意,颇有所会,便漫题一绝:
黄公望一生慕秋,《富春山居图》也是初秋的画笔。他也偶画夏山,这一点,他与王蒙不同,王蒙喜画夏山。王蒙隐居,夏日的山林里才是最适意的,所以王蒙画了那么多幅清凉碧翠的《夏山图》。而黄公望终日悠游,自然更是喜欢秋日的长烟一空,浮光跃金。
黄公望和王蒙俱是以董源为宗。董源最重要的作品是《潇湘图》和《夏山图》。以己所见,由董源的《潇湘图》分流而出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由董源的《夏山图》则分流而出王蒙的《夏山图》。
董源《夏山图》
董源的《夏山图》之后,北宋画院燕文贵也画过一幅名作《夏山图》,且看燕家景致之夏山,云雾显晦,峰峦出没,沙碛平坡,水泽汀岸。七百年后,乾隆皇帝还曾题诗一首:
赖有董其昌的记叙,我方知北宋的赵令穰尚有一幅《夏山图》;幸有王时敏的所藏,又有王原仿的临仿,我才知黄公望竟然也有一幅《夏山图》。
黄公望是秋天的诗人,他画《夏山图》,也许更多的是在向董源、燕文贵和赵令穰致敬。过去读南唐宰相冯延巳的《虞美人》:“春风拂拂横秋水,掩映遥相对”,总是不解,春风怎能吹起秋水?现在知道了,黄公望的秋笔也能画出夏山。
不过,正如王原祁从未见过黄公望的《秋山图》,我也从未见过黄公望的《夏山图》,便只能借观王原祁的仿笔,感受黄公望的流风遗韵。
然而,据说,黄公望的《夏山图》,却原来也是一幅仿古之作,仿自董源的《夏山图》。如此,王原祁仿黄公望的《夏山图》,画题实在应为——《仿黄公望拟董源〈夏山图〉》。王时敏便是这样仿画题画的,王原祁又怎能不随祖父如此这般?
因而,观王原祁的《夏山图》,便可旁观王时敏,近观黄公望,远观董源。从董源到黄公望,又到王时敏和王原祁,夏山绵延,夏水悠远,翠岩森列,松岭云岩,而董源终是在夏山最深处。
我已知王原祁画过两幅《夏山图》,一幅是在1700年。大约在冬季,王原祁获观了同辈画家王翚临仿黄公望的《夏山图》,颇有感悟。王翚比王原祁年长十岁,同为清初四王之一。到了春季,王原祁也仿黄公望画了一幅《夏山图》,并题诗一首:
另一幅是在1713年,那时他正遵康熙旨意,忙于万寿图馆的督理之事,因而拖延了一些时间方才完成。他说这幅画只是约略为黄公望《夏山图》的大意,难以尽美,因为仿黄公望不难于雄厚华滋,而难于平淡天真。
也许是他公务繁积,难有平淡天真的心境吧?也许是他沉浸秋山,夏山只是他暇时偶尔添缀的些许散笔吧?倏忽而过,便不复来。
确实,王原祁仿画了这一幅《夏山图》后,便又去仿画黄公望的秋山了。画不完大痴的秋山,写不尽大痴的秋水。秋山上有黄公望濡染淋漓的秋韵,秋水里有他心中思慕的伊人。地闲心远,天高水长,笔墨缱绻,只在秋山!
王原祁《夏山图》
王原祁追摹黄公望,虽在冬季偶画夏山,却在四时都要落笔秋山。然而,君却有所不知,王原祁仿黄公望,居然还画过一幅《春山图》,那是在1708年的夏天。
王原祁的时节真是颠倒了,你看他,彼时在冬季画夏山,此时又在夏季画春山。可见他的画,多是写心中的山水,也多是写心中的春天、夏天和秋天。
但是,君知否?黄公望一生并没有画过《春山图》,王原祁也知道黄公望并没有画过《春山图》,那他又是如何仿黄公望画《春山图》呢?
已知画史上最早的《春山图》是一幅青绿山水,理深思远,虽巧而华,作者是大唐画家李思训,世称“大李将军”。其子李昭道,世称“小李将军”,也作春山,人皆称道其《春山行旅图》。
李昭道《春山行旅图》
及至北宋,燕肃最著名的画作便是《春山图》。燕肃是画家,也是诗人,春山咏诗,以诗入画,因而,《春山图》自然便是一幅春山的诗画。
北宋画院画家屈鼎的《春山图》,也是千古流传的名家名作,其形迹和画迹可见宋刻本《东坡集》、《图画见闻志》和《宣和画谱》。
南宋的大画家赵伯驹更有一幅著名的《春山图》,山川深秀,树木丛密,匠壑有情,羽鳞生动,画幅上还有乾隆的御笔亲题。
到了元代,宫廷画师商琦也画过《春山图》,但全然已是元人的兴味了。台北故宫还藏有一幅元代佚名的《春山图》,笔墨寒涩,冷逸枯寂,却并无阳春的气息。元人啊,偏偏元代翘楚黄公望却从未画过《春山图》,这似乎是有些令人奇怪。
也许,仅仅是因为董源没有画过《春山图》?
然而,试想,如果董源画过《春山图》呢?
是啊,王原祁也这样想,如果董源画过《春山图》呢?如果黄公望拟董源也画过《春山图》呢?既然王原祁仿画了黄公望的《秋山图》和《夏山图》,为什么就不能在连续的想象中,再画一幅《春山图》呢?
何况,王原祁在畅春园里,畅以为春,春以为园,园以为梦,梦以为山,又怎么可以不画春山呢?
黄公望虽然没有画过《春山图》,但是他在《天池石壁图》和《陡壑密林图》中都有春山的笔意。于是,王原祁借用了黄公望的春山之笔,根据自己对黄公望的揣摩和想象,画出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春山图》。
于是,我便不禁为王原祁击节赞叹!我甚至要说,这已不仅仅是摹仿,而且是在王原祁的一生中,实现了一次对黄公望的唯一的超越!当然王原祁不会这样去想,他对黄公望亦步亦趋。别人也不会这样去想,人们至多认为这不过是一次墨戏。
王原祁《春山图》
王原祁在画《春山图》之前,一心都在仿画黄公望,他已全然领略了其气韵,掌握了其妙法,深知自有天然蕴藉溢于其笔墨之外,淡妆浓抹总相宜也。
不用别人去说他是当代的黄公望,他自己早已恍若大痴了。略早于王原祁的清初画家恽寿平曾说,王时敏就是黄公望的再现;他是没有看到,后世的王原祁才是黄公望的附体。
王原祁仿画黄公望,入乎其里又出乎其外。他画《秋山图》和《夏山图》,似乎是全然入乎其里了,其实已经出乎其外;而当他画了《春山图》,似乎已经出乎其外,却最终还是入乎其里。有一句古诗:“一入春山里,千峰不可寻”。可惜这句古诗,居然不是《春山图》的诗题。
王原祁仿黄公望,也仿元四家中的另一位大家倪云林,而且常常是在同一幅画作上兼仿黄、倪二位,理趣愈出,有象外之致。所以他的许多画题,便是《仿倪黄山水》。
我初有不解,你到底是仿黄公望呀?还是仿倪云林呀?一眼看去,黄公望是暖色的,倪云林是冷色的;黄公望是浮峦暖翠,倪云林是晚秋寒林。如果,夏虫不可语冰,那么,暖翠又何以语寒林?
但是王原祁偏偏要把两个不同的丹青大师捏合在一起,亦虚亦实,虚实莫辨;亦黄亦倪,倪黄不分。于是,就变成了另一个倪黄,也变成了另一个他自己。
其实,原本不用王原祁把他们二人捏合在一起,当年他们自己就曾合作绘写秋天。黄公望的画笔平淡天真,倪云林的画笔清寂高逸,合在一起,便是平淡而清寂,天真而高逸。
王原祁的仿画,转而游衍,渐欲入微,妙在丝毫之际,意存幽邃之中。他早已观出黄公望和倪云林的气韵约略相似,又均是以气韵胜出,他便专取二人的气韵,又敷以幽淡的设色,超越宋法,借色显真,苍润之中,凭虚取神。
王原祁《仿倪黄山水》
1708年4月间,王原祁正在畅春园侍直,公余之暇,他拈毫画了一幅《仿倪黄山水》。初看,像倪云林;再看,终是黄公望。他毕竟归附黄公望久矣,他已是黄公望的化身,他只能是在黄公望的底版上间仿云林笔墨,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1712年2月下旬的一天,正值康熙皇帝没有临朝视事,王原祁便取了一张好纸,画下了又一幅仿倪黄山水。然而这一次,他在画跋上明明讲这是一幅仿倪黄合作,但画题却是《仿倪云林山水》,我想,此时,在潜意识里,王原祁一定是又把自己当成了黄公望,而为黄公望代笔了。
王原祁把倪云林与黄公望相提并论,他同样最为尊崇倪云林,他说倪云林纤尘不染,平易中有矜贵,简略中有精彩,为元四家之第一逸品。多年来,在仿黄公望的同时,他也一直在仿倪云林。
其实,倪云林又是最难仿的,画史上少有人能尽仿其妙。明代画家沈周最是善仿倪云林,却也难仿其枯笔浅韵,墨淡如烟,往往是一仿即过,再仿还甚,以至沈周不禁慨然,掷笔留诗:
在一个九秋之日,王原祁提笔仿写倪云林。他晨夕摹仿,下笔如神,却不知神从何来,又去何处,只见得九秋客思三更梦,一夜西风满地霜。王原祁很少有对自己的画满意的时候,但对这一幅仿笔却颇为自赏,要知道仿倪云林难于上青天!
1707年4月,王原祁扈从康熙皇帝出行归来,间歇时画了一幅《仿云林山水》,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他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簪笔碌碌,夙夜在公,为官所累,无以解忧,唯有摆弄笔墨,寄托情怀,肖其形神,如对古人。
也许,惟有此时,王原祁才最是神往倪云林的清寂,追慕他的高逸。他太喜欢倪云林的一首《秋林图》题诗:
便应景写下一首绝句:
倪云林《秋林图》
沈周仿倪云林难,仿梅花道人更难。梅花道人,即元四家的另一位大家吴镇。吴镇一生隐居不仕,达生知命;梅花之笔,清旷野逸。其墓在梅花庵侧,故世人称他梅花庵主。
沈周是仿吴镇的妙手,臻于出神入化之境,却仍然自认差之毫厘,以至曾赋诗感言:“梅花庵主墨精神,七十年来未用真。”吴镇的墨法精气充盈,神采奕然,沈周竟说自己画了七十年都未曾完全仿真,甚可叹也!
故此,王原祁反而说沈周可谓深知吴镇矣。
吴镇更多的是继承了五代巨然的法度。巨然的山水,古峰峭拔,宛立风骨;林麓小径,远至幽墅。王原祁便说,梅道人传巨然衣钵。自然,王原祁也传梅道人衣钵。这像不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吴镇捕巨然,王原祁在后……
王原祁终日在畅春园候直,碌碌清署,寄迹萧寺。落暮时分,便只有,溶溶月色,瑟瑟风声。偶尔在晚间仿梅道人,篝灯挥洒,长笺短幅,夜半始成,欣然就寝,一觉睡去,不知东方之既白。
1704年孟春之杪,王原祁在公务之余,难得放笔仿写吴镇山水。那一日,他心情大好,竟在画跋上落下了一连串的美词,仿佛变身文字大师:料峭乍舒,风日晴美,闲窗寂静,鸟啼花放……
王原祁回忆他十多年前冬日的归途,曾见溪山回抱,村墟历落,颇似吴镇的笔墨景致,虽用心摹仿,却难以如愿。十余年间心领神会,方知古人乃是以天地为师。原来,前人所说的以古为师,其缘起乃是以天地为师也。
到了这一年的秋日,王原祁再仿吴镇山水,他在吴镇的画中同样见到了宋元气韵,又说梅道人笔墨沉着,气韵浮动,可推为元四家之首。但我看他对黄王吴倪四家都是最为推崇,不分伯仲,并列第一。
再说《秋山图》。1706年10月,王原祁曾仿画吴镇《秋山图》。这幅画图,我只是耳闻,从未目睹,却一直想找来,看看他如何仿吴镇的秋山,更可比对他笔下的倪黄的秋山。
王原祁《仿吴镇山水图》
虽然此图已杳然其远,我却在故宫的文献中别有发现,知道他另有一幅《仿吴镇秋山图》,落款时间是1707年12月,上面还有两首题诗,一首五绝,一首七绝,诗中自有吴镇秋山的沉落画影,历历落落,薄采其藻:
其一:
其二: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满幅满目,尽是苍翠、林光、朝晖、秋霁,高峰、重冈、山村、清溪,还有柴门和客魂。
又到中秋。1709年中秋,乍霁新凉,兴会所适,王原祁再仿吴镇山水,土阜平坨,平沙浅水,暮烟凝紫,金波满江……三百多年后,也是一个中秋,我站在画幅前,皓月千里,山鸣谷应;又读到一段画跋,静影沉璧,心有神会。
王原祁写道:用笔忌繁,要取繁中之简;用墨要淡,要取淡中之浓。许多人学吴镇泼墨,命意不高,眼光不到,粗服乱头,挥洒自鸣,却终属隔膜,无非墨猪而已。
我欣赏其繁简浓淡之辩,而对墨猪一词会意一笑。墨猪之说传之久矣,最早出自东晋卫夫人,距今已一千七百余年,即使从王原祁算起,也有三百年了。然而,光景流连,江山未改,墨猪依旧,今古皆然。笔墨之道今不如古,于今还是只说古人。
王原祁仿黄公望用了五十年,仿吴镇用了二十年。二十年后,他写了一首诗,想着脱去俗尘凡迹,将自己身穿的缁素换成吴镇的天衣:
前面已分别回溯了王原祁的元四家之路,西南定何方,路远惟迢迢。清人沈楙德就说王原祁专学黄公望,兼及王蒙,吴镇,倪云林,与元四家别有神契。
然而,王原祁遍仿元四家,自然免不了还要临摹早先的另外两个元代大家:高克恭和赵孟頫。这两个人相识同好,一北一南,雄踞并绝。王原祁说高克恭示变化于笔墨之表,又说赵孟頫发藻丽于浑厚之中。
赵孟頫《松阴高士图》
高克恭和赵孟頫都是著名画家,也都是著名诗人;都爱画秋,也都爱吟秋。我读高克恭,欣赏他的一句“云梢露叶秋声古,万玉丛深翠蛟舞”;又读赵孟頫,他有一首《题秋江钓月图》,不禁让我钓起一夜秋思:
高克恭原本学米家山水,仍带巨然遗风,又与黄公望气韵相通,淋漓中见澹荡。赵孟頫呢,你看他画的云山便知,他也同出米家山水,天淡云闲,与时舒卷,高山卧游,即达放逸。
王原祁的秋日,似乎总是要与黄公望有所勾联。时至1707年中秋,王原祁仿画高克恭,却又去追摹黄公望,与大痴若即若离,竟同他仿倪黄一般。他自言仿古不必太过拘泥,取高、黄两家相合之处即可。这倒正拟写了高克恭“不是梅边即水边”的诗意:
高克恭《云横秀岭图》
王原祁又去仿赵孟頫,先作春山,彼岸花开,意犹未尽,复写秋色。他最要仿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赵孟頫以青绿山水之笔画山川秋景,静水流深,江村寥落,红树芦荻,豆蔻梢头,其设色不取色而取气,其妙处不在工而在逸。
赵孟頫 自画像
王原祁的画笔如诗,诗笔如画,意在机先,笔随心止,且读一首他的画中题诗,看他的毫端如何涌出赵孟頫的翠芙蓉:
高克恭和赵孟頫早年俱学米家山水,又为王原祁推开一扇远望北宋风景的蓬窗。米芾和米友仁父子二人同为北宋大家,自立米家山水,独创泼墨画法,云烟晦明,碧虚寥廓,忘怀万虑,思属风云。
王原祁在畅春园望到了米家山水,然而,米画最为玄虚,在我眼中,那是哲人之笔。王原祁精通画理,又悟道玄学,他说,宋元诸家,都是实中取气,惟有米家是虚中取气,虚中之实,全在乎笔墨之外。——这便已进入到了老子之道,有无相乘,虚实相生。
米芾《云山烟树图》
王原祁仿米家山水,方显出其思辨的本色。他在一段画跋上写道:人但知米家笔法之泼墨,而不知其惜墨,惟惜墨乃能泼墨,挥毫点染时要深思才能明白。王原祁仿过多幅米家山水,他的山水笔墨,也尽在泼惜之间。
1710年春末夏初的一日,王原祁在畅春园值班,赏溪园晨光晚色,观西山诸峰隐没,烟林清旷,迥出天机,心游万仞,参乎造化,方信米芾遗墨,得天地真髓,遂揣摩成图,便是又一幅仿米家山水。
我忆起,米芾倒是有一首《杂咏》,其诗意恰与王原祁在畅春园这一日的画意绝似,只可惜当年王原祁仿画米芾,未能录此诗以为画跋:
虽然未见王原祁题录此诗,但他和米芾一样,也在溪桥上看风月,便看到了后梁南唐和北宋初年的逶迤一水,澄江万里;也在暮色中吟诗远望,便观到了荆关和董巨的西山紫翠,郁郁青青。
1710年冬日,王原祁用荆关墨法,画《秋月读书图》。荆关,即五代后梁画家荆浩和他的弟子关仝。元代汤垕称荆浩为“唐末之冠”,且看他,有笔有墨,品物浅深,水晕墨章,随类赋彩;更有云中山顶,四面峻厚,高低晕淡,如飞如动。
荆浩《匡庐图》
从历史年代上来看,荆浩才是擅画秋山第一人,画作有《秋山楼观图》、《秋山萧寺图》、《秋山瑞霭图》。关仝追随荆浩,也喜作秋山,并画有《秋山图》。可惜荆关二人的秋山之作均已失传,只能从王原祁的《秋月读书图》上,依稀辨识荆关的高古笔墨;又从他的题诗中,悠然品味后梁的桂子飘香:
荆关山水是北方画派,五代画史上,与之对峙的江南画派便是董巨山水。董源和巨然,一个是南唐的北苑副使,一个是开元寺的僧人,两个身世殊异的人,却成为中国江南画派的宗主。清初四王之一的王鉴就说,画史上董巨的地位,就相当于书史上的钟繇和王羲之,舍此则为外道。
如果说,黄公望是天下第一关,那么,董巨则是进得关来方能仰观的江南正殿,其余先贤则或为配殿,或为御道也。所以,王原祁仿学宋元各家,最终还是要入得堂奥,拜到董巨前来。
董源作夏山图,巨然作秋山图,都是王原祁的千秋摹本。他仿黄公望、王蒙诸公,实则是登临此山,眺望彼山,远溯董源和巨然,向五代的山水之源跋涉。
巨然《秋山图》
王原祁学董源,笔墨积微,通幽入胜。董源的画气韵生动,神逸兼到,雄伟奔放中得平淡天真之趣,开以后诸家法门。王原祁从大痴入门,勤学不逮,渐有进步,但若想探画法究竟,还只能在公务之余用心于董巨。他的心境早已化入杜牧《登乐游原》的诗境:
1705年重阳日,王原祁仿画董源。本来,康熙让他作一轴董源大幅,他未敢成稿,先以此试笔。虽是试笔,他却在画稿上写下了一行可以传世的金句:
1707年4月,王原祁扈从康熙去苏州,康熙雨中去游虎丘,不知何故,王原祁竟留于子充斋而未随行。他难得一日空闲,笔墨之兴油然而生,遂仿画董源并以记之。
1710年,又是4月,王原祁在畅春园再仿董源。过去了整整三年,王原祁的情味,自然又丰富了许多。他明白元人各家,都可以在此溯本穷源,而他自己,虽已学习董源多年,却感觉还没有完全把握。
他同时也在仿画巨然。巨然是董源的门人,又是开元寺的僧人,但不知是不是中国画史上的第一个画僧?巨然的画似有佛性,水云萧散,烟霞浪迹,气象幽妙,动用逸常;巨然的山亦如一入定的老僧,静穆如初,真思卓然,烟浮远岫,溪山兰若。
就在1705年的重阳日,王原祁刚刚仿完董源,又去仿巨然。他说巨然在董源之后,取其气势却又有变化转折,融和淡荡,元季大痴、梅道人,皆得其神髓者也。自己的功力尚不纯熟,气韵也未能舒展。
1708年冬天的畅春园,王原祁仿巨然始画了一幅雪景图。他平生所画的雪景图并不多见,这一次也没有一气呵成。两年后,1710年立冬,还是在畅春园里,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王原祁才终于完成了这一幅笔墨雪景。
巨然《雪景图轴》
春夏秋冬,景状不同;四时晓暮,各极其致。王原祁画遍了《春山图》《夏山图》《秋山图》,虽偶画冬景,然而,山阿寂寥,千载谁赏,《冬山图》却终是阙如。冬山如睡,也许,王原祁的冬山还沉睡在秋山的幽梦里。天际边,似听见有一个声音念诵北宋画家郭熙的山水训:
且看王原祁,一生学古,溯流先古,力追古法,遍临古迹。然而,在他的攀古之路上,除了启蒙祖师王时敏以外,还有两个人对他甚为重要。
第一个人,是一个大神级的人物,自王原祁学画伊始,便在王时敏的亲炙下,得到了此人的神仙指路。王原祁俯仰今昔,一步一踱,无论走得多远,都与大神的指向如出一辙。
这个大神,不仅是龙蟠一方的画坛领袖,也是王原祁的精神导师,而且,还是王时敏最为敬重的书画先生。更不必说,他名噪海内,就连康熙皇帝都对他推崇备至,褒扬有加。
他就是明末书画名流董其昌。
董其昌真如神人临世,凌跨唐宋,古法兼饶,穷微极造,秀逸绝伦。王时敏中年时多取法于他,追蹑后尘,取得真经,遂开一代摹古之风,清标玉立,逸韵风生。
王原祁自幼得道于祖父王时敏,祖父的慕古情怀对他的影响根深蒂固。我时时会觉得,他们祖孙二人,尤有深契,形同一人,不仅其仿古画风难以分辨,甚至其许多画跋,居然也都是非常相似。而且,在二人的相似之外,他们又都更像另外一人,此人便正是董其昌。
王时敏携王原祁膜拜董其昌,俱宗宋元大家,又都深受董其昌推崇黄公望的影响,最为认可董其昌之摹古。王原祁有言:学古之家,代不乏人,而青出于蓝者无几,惟有董其昌能够得到黄公望的神髓,所以,学习黄公望,还要再学习董其昌。
王原祁甚至说,惟有祖父王时敏能够传承董其昌的衣钵。那么,就是说,在此之后,也惟有他王原祁才是董其昌的传人。王原祁简直是笔墨不离黄公望,而行走学步董其昌。王原祁仰慕董其昌,手摹心追,深有契焉。
所以,讲王原祁,不可不说董其昌。虽然两人隔代,并未谋面,也非亲授,但董其昌之于王原祁,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王原祁说他:天姿俊迈,仙骨天成。对于王原祁来说,董其昌就是一个祖父嘴上时时叨念而他心中又时时尊崇的神人。
董其昌确实是大有神性。他通古贯古,学古变古,又开天辟地,独领风骚,提出南北宗论,廓清了画史的格局和分野,也一举奠定了他在画坛宗主的地位: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
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
他还把无款无印的一幅高古《潇湘图》,认定为董源作品,“董源画世如星风,此卷尤奇古荒率”,从此被画史视为南派山水的置顶之作,开宗立派,奉为圭臬。
偏偏有一幅《万壑松风图》,史家早已断为董源所作,董其昌却说是赵孟頫之笔。是董是赵,王原祁莫衷一是,便只好说:未知孰是,置之可耳?然而,王翚却不以为然,依旧认定为董源作品,并画了一幅《仿董源万壑松风图》。
董其昌的画作,也多为仿古。头上三尺有神明,他也头顶着诸多的大神。例如倪云林,虽寂寥小景,自有烟霭之色,若淡若疏,萧疏简贵,却是董其昌崇尚的最高境界。更不必说董源、巨然、米䒥和赵孟頫。
董其昌 仿王蒙山水
不过,我虽然封神董其昌,但却并不喜欢他的笔墨。
你说他是清奇,我说他是绮靡;
你说他是仙灵,我说他是散逸;
你说他是天真,我说他是纤弱;
你说他是风雅,我说他是浮丽。
这也是我与王原祁的品鉴之大不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否定董其昌的神性。董其昌的诗画里确实少有烟火气,我曾读过他的一首题画诗,也不知他究竟神焉?抑非神焉?
董其昌画像
简单说完了董其昌,再说另一个对王原祁甚为重要的人,他便是康熙皇帝。
康熙对于王原祁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说,董其昌是王原祁的世界里一个神一样的存在,那么,康熙却是一个真正的天子;董其昌离世六年后,王原祁才出生,而康熙却是王原祁朝夕侍奉的君主。
康熙乃英杰之主,仪表堂堂,神气清明,在位六十一年,经文纬武,寰宇一统,圣学高深,崇儒重道,尤有好学不倦之精神。朝鲜哲学家洪大容到畅春园拜见康熙后就说:“臣见畅春园而知康熙真近古英杰之君也”。
我不知王原祁是如何从一个地方小吏,入得宫来,当上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和康熙身边的侍读学士,但知他深得康熙赏识,终日候在畅春园入直,为康熙讲授书画,康熙下江南时也要扈从随行,与康熙朝夕相近。
康熙画像
康熙不仅欣赏王原祁的笔墨,而且喜欢听他讲授画理,此时,王原祁便不仅仅是俯臣,还是康熙所倚重的书画帝师。但皇上终究是皇上,只不过康熙能让王原祁在御前倾吐才学,激扬宏论,又要让王原祁恭领圣思,迎合君意。
康熙欣赏王原祁,可能有一个原因,因为他也是一个董迷。康熙曾赞董其昌“每于若不经意处,丰神独绝,如清风飘拂,微云卷舒,颇得天然之趣”。
皇上圣明可鉴,又怎能看不出董其昌与王原祁的渊源?王原祁的先师就是董其昌,董其昌的后学就是王原祁,二人神静心和,竟如一人。
董王俱师董源之古,董王俱慕米芾之古,董王俱摹倪黄之古,董王俱仿王蒙之古,……王原祁简直就是董其昌的再世和显灵。康熙甚至已分辨不清御前的是王原祁,还是董其昌。在康熙眼中,王原祁便是今世的董其昌,而董其昌便是先世的王原祁。
王原祁既承董其昌,又深受康熙宠信,自然便奠立了他在朝野画坛的地位,一时名满天下。作为一个御用画师,王原祁可以享用的最大权力,便是可以在畅春园里随意行走,正难得收尽园中景致处处入画。更何况,康熙让王原祁在畅春园潜心摹古,毫端毕达,于是,千年画史都尽现于畅春园的画房,屋角檐底,山水大观。
王原祁的画房,室内是山水,室外是春秋。王原祁晴日赏秋,就连庭院里的一架葡萄也能触动他的诗心,画家不禁口占一诗,聊以寄兴:
1713年,康熙六十寿诞之时,总裁官王原祁奉旨主绘了《万寿盛典图》长卷,所记为寿典盛况。这是王原祁平生为数不多的写今而非仿古之作。
画卷长达近五十米,已是迄今所知尺幅最长的古代绘本。惜原本已被烬毁,仅余其市井卷稿本、朱圭刻本和嘉庆二年的重绘本存世,今有褚朔维先生的严整考据为证。
此图承续了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写实传统,又沿袭了仇英《清明上河图》的精绘风格,画面随康熙銮驾的路线延展,起点始自畅春园,终至神武门,沿途数十里,辇路经行之处,百官朝贺,万民称庆,衢歌巷舞,击壤呼嵩。漫漫长卷,竟如逶迤长路,写满了,锦坊彩亭,层楼宝榭,銮仪行辇,街景人流。
在2014年故宫展出的《万寿盛典图》重绘本上,我第一次看到了畅春园大宫门的图景,宫门五楹,坐北朝南,畅春园的御书匾额高悬在上,金碧焜煌。东、西各有角门一座,朝房五间。当我的视线穿越宫门,似可见园内三分景致:竹溪渔浦,鱼鸟近人,轩畅闲雅,风尘栖息。
王原祁《万寿盛典图》 局部
这便是康熙的畅春园吗?这便是王原祁最后十几年间流光溢彩的畅春园吗?
清代皇家在京城西郊有著名的三山五园,三山即万寿山,香山,玉泉山;五园乃畅春园,圆明园,万寿山的清漪园即颐和园,香山的静宜园,玉泉山的静明园。其中,康熙的畅春园修建得最早,规模最大,是清廷五座皇家园林之首。
在《万寿盛典图》上可以看到,当年的畅春园一带,前后汪洋,直若薮泽,莲芡菰蒲,兼以水稻。畅春园建于明朝武清侯李伟的清华园旧址,依高为阜,即卑成池,叠山理水,弥望涟漪,是一座远山近水又衔山抱水的水景御苑。
且看那一片百顷芳湖,波面游鳞,一望漾渺,江干湖畔、深柳疏芦。不知何时,不知何故,又不知何人,竟为这一片湖面起了一个如诗如画的名字:丹棱沜。
关于丹棱沜,远在明代,诗人王嘉谟就曾写过一篇《丹棱沜记》:
沜之大以百顷,连以数里,可舟可钓,负山丛丛,盖神皋之佳丽,郊居之选胜也……
清康熙户部尚书王鸿绪也曾赋诗丹棱沜:
康熙年间,有关畅春园的诗文甚多,但写得最好的,却是康熙的御笔美文。我以为,历代帝王的文章翰墨,最好的诗歌是曹操的《短歌行》,最好的绘画是宋徽宗的《瑞鹤图》,最好的文赋,则莫过于康熙的《畅春园记》。
只是,这一篇记文,却最终变成了一篇祭文,那曾经的御园啊,久已矣,岁远零落,故迹堪寻。而曾经的皇上,早已化为青烟仙逝;他的《畅春园记》,不知何时,也已随之风中飘散,今人多有不知。
王原祁自然是恭读过《畅春园记》的,他笔下的山水,也处处散落着畅春园的风月。时至今日,当我夜读康熙的畅春园遗篇,眼前浮现的,却还是王原祁在畅春园的悠悠烟水,澹澹云山:
当夫重峦极浦,朝烟夕霏,芳萼发于四序,珍禽喧于百族。禾稼丰稔,满野铺芬。寓景无方,会心斯远……
莹澈明镜,萦带芳流。川上徘徊,以泳以游……
1684年,康熙初建畅春园,自此时始,丹棱泮便有了皇家气象,云烟忽生,神变万状;1687年,康熙始居畅春园,从那时起,一代名园终于迎来自己的主人,觞飞霞伫,分沾天馔,燕寝凝香,昼漏稀微。
请读康熙的一首畅春园夜诗:
畅春园的主人当然是康熙,只是,在我的文字里,王原祁才是畅春园的画传主人,而康熙,不过是园中一座尊贵的造像——如是1723年,在他的清溪书屋原址,雍正修建了恩佑寺,佛龛里所供奉的三世诸佛。
我始终不解,雍正为何要在雍正元年,即康熙去世的后一年,改建清溪书屋,修筑恩佑寺,为父皇荐福。也就是从此时起,畅春园便渐渐地改变了最初的模样。不过,在此之前八年,王原祁便已离世了,在我的心目中,那时的畅春园就已经不复以往了。
恩佑寺山门内窥
清溪书屋位于畅春园的东北一隅,柳汀竹屿,溪桥相连,虽是康熙的寝殿,但更是这个勤勉的帝王夜读之所,故而称谓书屋。康熙听政理事在东南角的澹宁居。从澹宁居到清溪书屋,是畅春园的东区,其间坐落着康熙的藏书阁渊鉴斋,藏画堂佩文斋,还有上书房翰林直房和画院,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草香、书香和墨香。
王原祁白日在翰林直房入直,也会偶去渊鉴斋阅读秘藏古籍,或在佩文斋观览御藏书画。到了夜晚,他就会在直房后间的画院作画,风吹影动,待云听雨,轻荫笼树,笙歌瓦起。
当康熙忙完一天的政务,回到清溪书屋歇息,万几之暇,常于夜间展观古画,此时,熏香迟暮,花馔青灯,王原祁便会被从近在咫尺的画院传进清溪书屋,以他渊博的画理和卓绝的画才,侍奉康熙赏画。
君不见,他在畅春园的十几年间,只是为了得到康熙传唤的那一刻。为了那一刻,他在畅春园里时时地守候。然而,他又在久久地守望。当他悠然远眺,凝坐视之,拍起云流,恍若目接,有谁知,他究竟是在守望什么呢?
1714年,王原祁离世的前一年,他分别署二月、春日、仲春、四月、秋、秋日、新秋、中秋、深秋,画了九幅仿黄公望山水;1715年,王原祁离世的这一年,他又分别署四月、晚春、七月、中秋,画了四幅仿黄公望山水。
过了乙未年的中秋,他终于要在秋风中飘然欲仙了,飘向秋光万里的远山。我知道,那是他自幼就梦见的黄公望的秋山,他就要望到了。
许多年来,在畅春园里,他一直都在守望着黄公望的秋山。他甚或冥想,若有一日,他伴随着黃公望,高卧于秋山之巅,揽峰岩之独秀,思湖山之佳丽,湍濑潺湲,烟霞缥渺,疏林野水,平远幽深,却只见江山灵气,吞吐变灭,蔚然天成,渐渐化作他的胸中丘壑,万状千名,莫能殚述。
他眺望远山,山色如洗,清风徐引。在他眼前,黄公望的秋山不断变幻着,化作了李思训、燕肃、屈鼎、赵伯驹的春山,又化作了董源、燕文贵、赵令穰、王蒙的夏山,还有唐宋元明诸贤的暮雪寒云,雨后空林,酒舡棹月,怪石祥烟,满目的山色已是殊形妙状,横无际涯。
此情此景,恰如李白独坐敬亭山:
于是,他自己也就慢慢长成了园中一棵守望的老树,皮老苍鲜,翔鳞乘空,蟠虬之势,欲附云汉……霜露既降,秋声一片,他已幻化在唐人刘得仁的诗意中:
你看他,侍陪康熙观瞻古人画卷,赏鉴大家笔墨,尤为流目于先世的琼林玉树,杨柳含烟。原来,王蒙的繁笔夏木,让他悟透了黄鹤山樵暑夏时清隐守望的虚境;倪云林的焦墨烟树,又让他读出了云林子寒秋中孤独守望的况味。
然而,他又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棵能够行走的树呀!王原祁是苏州府太仓人,但自从他28岁中第入仕之后,便已离家很多年了。康熙六下江南,他曾数次扈从苏州,却几过家门而未入,无非是望一眼乡里飘过的炊烟。在畅春园的十几年间,他旦夕入直,却只能以笔墨寄托乡思,以诗文排遣乡愁,在梦里望见家乡的明月:
畅春园的牡丹,并不似自己家乡的花草;竹深的莺啼,也比不过江南的四月天。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只是,无奈的他,身不由已,只能在畅春园里,像一棵会思念而不能行走的树,为康熙终日值守,却乡思如雨,乡愁如烟,烟雨潇潇,情系乡园:
在畅春园里,王原祁就是一个逐岁老去的守望人,孤独而平静,寂寥而坚执,守望着自己秋山之上的梦想,也守望着自己不被遗忘的乡园,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挑灯檐底,展素落墨,孤情绝照,寒夜生辉。
为了探知旧时的畅春园,我曾翻阅清人高士奇的《蓬山密记》,见书中记载,1703年3月,他被召入园遍观园中诸景。高士奇特别写到了畅春园的牡丹:“牡丹异种开满阑栏间,国色天香人世罕睹”。
原来,康熙最爱牡丹,园区湖岸尽是牡丹花海。康熙甚至还亲自编了一函《牡丹花谱》,御赐牡丹花名90余种,其中惟绿牡丹清雅迥常,世所罕有,故而康熙赋七绝以记之:
我却想起王原祁独赏葡萄,还记得他赋诗葡萄藤架,写成佳句“绿蘸虚窗”,却未见他吟咏满园的春日牡丹。虽然畅春园里阶上窗下,与物皆春,但是王原祁却偏要以春为秋,知春守秋,只说“秋实由来胜似花”。
牡丹是雍荣华贵的帝王之花,又有谁能与康熙共赏!然而,花残岂是一年事?1722年康熙故世后,满园的牡丹便随着主人的离去而香魂消散了。先是雍正皇帝修建了圆明园,后来乾隆皇帝又修建了春漪园,没有了主人的畅春园便逐渐沦为一座废园。
今日,康熙的畅春园早已荡然无存,湮没无闻,只有雍正元年和乾隆四十二年分别修建的两座山门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虽然并非康熙时期的原筑,王原祁自然也是从未见过,但是,作为畅春园仅存的标志物,却可以借此定标园区景观的大致方位。
谁能想到,恩佑寺,这一座小小的山门,此前居然是康熙的寝宫所在地。我想象着面前的清溪书屋,松轩茅殿,古木繁花。从山门逶迤南行,脚下仿佛是当年的苔径露水,路绝纤尘,绕过印象中的莲池荷岸,筠廊曲折,灌木丛植,芭蕉一碧,我停下脚步,此处应该就是王原祁的翰林值房和画院了。
但实际上,我只是走到了一个普通的社区门口,人流往来,进出不息。我相信居民们少有人清楚这里曾是大清皇帝的宫苑,更不会知道一个清代大画家王原祁原来在此日日守望,夜夜守候,年年守岁,空岁问兹年。当然,也没人认识我。门卫问我:你找谁?我答道:找王原祁。
我真的是想找王原祁,找寻他隐现在光影中的面容,哪怕是找到一棵老树,树上一定还飘挂着他旧日凝望的目光。我往小区里面走,偌大的院落却全无一丝一毫往昔的梦痕。噫乎,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蓦然间,我却看到了一个葡萄藤架,坠满了珠圆玉润的葡萄,这可是王原祁的庭院三百年前熟悉的景物啊,也是偌大的畅春园于今唯一的岁月旧影,如万世浮沉的星月一般。葡萄藤架下,还挂落着王原祁的诗句。
我向院外走去,畅春园的草木在我的眼前扶摇。我努力辨识着记忆中的影像,莫非我前世的灵羽也曾飘临于此?我不知,我是因为畅春园而去寻找王原祁,还是因为王原祁而去寻找畅春园?
我环顾四方,踟蹰独行,虽然眼前遍是街道,楼宇,车辆,行人,但是已尽消隐在霭霭空色中,只有无有,空有空无。惟有我脑海中的畅春园,和光同尘,园色依旧,日穷寥廓,澄波远岫。
也许,今天,我也是畅春园里的一个守望人,那么,我又为何守望?畅春园早已不复存在了,孤寂的山门不过是露出海平面的桅杆,时间的海平面上升了,历史沉没了。而我,只是一个姍姗来迟的访客,抚昔追古,望洋兴叹。
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探究王原祁,观赏王原祁,他临仿了那么多的历代名迹,联缀而成了一部完整的中国画史,煌煌赫赫,灼灼其华。他归溯历史又延续历史,重绘历史又守望历史,终于,深秋,深秋,我追循着他的步履,走进了畅春园。
王原祁画像
置身于飘浮在空中的畅春园,烟霏云敛,天高日晶,我又与王原祁的一首题画诗不期而遇:
我初识王原祁,缘于小时候家里的门厅悬挂的一幅王原祁山水。那时不懂得要观画款,只去看疏林坡岸,山石草木。还记得父亲曾指着画上的笞点对我说,你看他的画笔多么有劲!当时不解,但是王原祁点苔的笔墨却是深深记住了。长大以后才知父亲所言不虚,王原祁的笔端原来是金刚杵,如他自己之所言。
所以,从此以后乃至今日,每逢我再去观赏古画时,总要细品斑斑笞点,竟然发现,在这些精微之处的功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似乎再没有人能够超过王原祁了。
我亦好古,也试着文字仿古,落笔竟若王原祁之点苔,深浅叠合,支离疏密,又好用古语,遍引旧典,据事类义,援古证今,然终不及王原祁之画图仿古,食古而化,大化古今。
王原祁仿古,初恨不似古人,后又不敢似古人;不似古人则不是古,太似古人则不是王原祁。所以,王原祁集画史大成,布墨神逸,清虚栖心,仿古仿到最后,却终竟还是他自己。
前几日,我陪北京天贵仁顺拍卖公司的马总去看望九十多岁高龄的父亲。父亲一生近古,尤嗜古董书画。说起王原祁,父亲缓缓而言:王原祁是整个清代影响最大的画家,在其身后的两百年间,他的仿古画风却蜕变而成了一种僵化的正统,泥古不化,抱残守缺,与王原祁原本的仿古精神相去甚远。
对呀,鉴古观今,怀古惜今,王原祁其实是一个今古的守望人。
父亲又说,东施效顰,是否错在西施呢?
言罢,父亲转身取出一幅王原祁山水手卷。我诧异地问父亲:我怎么没见过?父亲说这是他早年收的,一直压在箱底,他也很多年没有找见了,不久前偶然才翻了出来。
作者父亲在展观古画手卷
展开手卷,静观三米长幅,浅水遥岑,松蹬逶迤,细雨沾苔,翠竹龙吟。我照例盯着苔点细看,简直与我小时候熟悉的苔点一模一样,竟似出自一笔,让我好像一下子就退回到了几十年前,归返懵懂少年。
又观画跋,王原祁在上题有一首五言绝句:
落款是:
康熙戊子之秋,仿倪黄笔意,写于海淀寓直。
海淀寓直……原来,此卷居然也是畅春园之物,画于1708年的秋日。画是好画,诗是好诗,款又是好款,这令我大为惊喜,又心生怪怨,为何早也不见!
我忽见卷幅的幽隐处还描画一仙逸的高士,缟衣素袂,沈吟无语,凭欄畅襟,集虚观静,真若似一个画外的守望人,却终不过是一个守望的画中人,于是,便让我窥到了画里画外的守望。
王原祁《松溪仙馆》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
20201118,
濛濛时雨,文稿初成;
20201119,
翩翩飞鸟,文稿终成。
幼承家学,传继文脉;文学少年,哲学青年;今以文字为生计,惟以心灵为归依。
清水浮院,不媚时人;风雨屏门,静读春秋;数点寒香本无迹,天闲万马是吾师。
云中君,一位翦云制砚的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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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微信公号荟萃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