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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生轶事
王曼曼,1981年高中毕业,同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1985年本科毕业。1988年硕士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系。曾经供职于《光明日报》和《人民政协报》。后自己创立媒体公司,拍摄纪录片。
原题
你们不道歉,我道个歉
作者:王曼曼
中国文化里道歉很不流行,这一点从身边小事到国家大事,我都有深刻体会。皇帝做错了事能道歉吗?任何失误错误不写入本朝史记就好了,下罪己诏的,凤毛麟角。当妈的给孩子道歉,也很困难。朋友之间,喝酒胡侃可以,就是不爱道歉。
我人微言轻,平素一直努力在生活里践行道歉文明。也想给几个人付诸文字道个歉。
于宁先生是我读研究生时候的老师,说他是老师也不完全准确,他的正式职业是人民日报评论部的评论员,也就是党报的大写手,兼且客串我们研究生院的新闻评论课老师。于宁1980年代后期给我们上课时,瘦高,五官端正的脸上架一副近视眼镜,典型的玉树临风书生模样。
为什么人民日报评论员能来我们研究生院上课呢?这要从我就读的研究生院新闻系的特殊性谈起。这个研究生院虽说名头上冠以中国社会科学院,却因为新闻专业人才短缺,还在研究生阶段,就被人民日报和新华社招安了,两家单位参与培养学生,将来学生毕业去他们那里供职。所以那时候这两个单位的骨干就来给我们当老师。于宁是其中一员。
如果我本本分分当一个守法学生,于宁先生不会给我当新闻评论老师,他给我下一个年级的同学上这门课。我怎么降了一班到了他的课堂呢?这是一个我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结果。
研究生二年级时,我意外怀孕了,听说做人流很痛,还有以后可能不容易生孩子的隐患,我就想一边读研一边把孩子生下来。那时候的学校如同1980年代的中国,很宽容很人性,研究生院的老师说,我们学院生育指标紧拙得很,不能给学生哦。如果你自己能找到生育指标,在不耽误功课的情况下,你愿意生就生吧。于是,我努力当一个合格的学生,也自己找到了生育指标。
不过,生孩子还是耽误了一门功课,就是新闻评论课。于是,孩子满月了,我就去低一年级的班里补这门课。
于宁老师
于宁老师出现在讲台上,他面容清癯,讲课旁征博引,用了好多人民日报今日谈栏目的例子来讲解如何写好新闻评论。可惜那时候我已经如同我的人民大学的学长王小波或者顾晓阳了,就是不喜欢规规矩矩上课写作业,在学识和成就方面我太自惭形秽,远不如王小波或者顾晓阳,但是他们的叛逆不知怎么曲里拐弯遗传到我这里来了。
于宁先生的课我其实跟对待其他老师的课业一样,能交待过去就得,并不想当个学好人民日报评论精髓的学霸。无奈我碰上了于宁先生这样一位认真敬业的老师。他火眼金睛居然看出了我对这门课的糊弄态度,对我很不满意,找我谈话很严厉地批评了我一顿。一位人民日报评论员亲自批判我,而于宁老师批评性的评论手到擒来写得严谨严密高屋建瓴,我被吓得不轻。
我从小到大好学生一枚,很少被老师数落,不料研究生都读了还当了孩儿妈,竟然被于宁老师面斥,心里打翻了油醋瓶一般五味杂陈,当时似乎没有给老师道歉,即便道歉了,也不是发乎内心,没有什么印象了。不过于宁老师宽以待人,给我这个学生的考试成绩手下留情了。
每每念及这门新闻评论课,我都自责不已,怪自己年轻不知轻重深浅,可以说,那时候,一个好老师摆在你的面前,你不懂珍惜,不好好学他的学问和精神,如果现在问我,你愿意上好这门课吗?我会说,于宁老师,我肯定会做您最满意的学生之一。
我对当年在于宁老师眼里成为一个差学生,而向于宁老师深深地致歉。
光明日报文艺部主任乔福山,在我1989年入职时,作为我的顶头上司跟我谈话,我立刻很喜欢这位老同志。老乔当时年近花甲,胖胖的身材,和善的样子,说话慢条斯理,一副近视眼睛给他平添了几分郑重。
什么是年少轻狂呢?我当时在文艺部的表现就是这四个字的最好注解。我是文艺记者呀,不坐班理所应当,于是我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想来这么做多么愚蠢。一个刚刚入职的小青年,坐班有什么不好,你可以多了解单位、多认识同事、多熟悉环境、多干点工作。
每次我去上班,老乔的办公室总是开着门,他端坐在办公桌前,写写划划。我就很同情他,心说当领导麻烦得紧。那个时候本科毕业已经是高学历而我还有一个硕士学位加持,井底之蛙就有点自命不凡。老乔过了一段时间,应该早看出我这些问题了,跟我谈了一次话。
那天,老乔声调和缓地跟我说,他快退休了,文艺部需要后进做领导,希望我珍视编辑记者这个职业,好好干,将来也能挑大梁。老乔还说:“时间过得很快很快,我这一眨眼就老了。你看看,连单三娅都三十七八了。”单三娅是我们文艺部的明星大记者,后来跟王蒙结婚了。那次谈话给我的最大感受是同情乔福山主任。我觉得他这么兢兢业业的工作了一辈子,是不是结果有点像他的身材一样很中庸啊?
在老乔手下干了一阵子,我跟他辞行,我要去美国了。那是1990年代初的中国,能去美国真是美飞了。老乔嘱咐我好好学习,有什么事多跟单位联系。走出光明日报那个灰色的老式大楼时,我长处一口气,仿佛走出了钱钟书的小说名字那两个字,感觉自由的手,正在太平洋那一边向我摇摆着。
在美国大学的新闻系,我接触了人家的纸媒,报纸一概厚厚一大摞,哪像光明日报每天四版就薄薄一张新闻纸。跟人家一比,我这个东家从形式到内容,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报纸啊。一年多之后回到北京,走进老乔的办公室,他看到我回来了,生气地问我:怎么到了美国从来不跟单位联系?我也没法告诉他真话:我从来就没打算回来啊!可惜的是这里老婆孩子一大堆,不回来我的生活就天翻地覆了。我没有这个胆量咋办呢。
没多久,老乔退休了,他创办了一本名为《书摘》的刊物,又工作了几年。这么谦逊的老乔,都能被我惹火,可见我多么少不更事,完全没有踏踏实实的工作态度。
老乔其实是个大牛人,他195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英语专业,后来又从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论名头论学识我都是名副其实的傻后生,可是老乔从来不提他的过往,只是安安静静做好他的本分工作。
我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越来越觉得老乔才是强者,是一个让人信赖的长辈。老乔主任,对当年我的浅薄任性,惹您生气,我给天堂里的您,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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