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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宋振伟:我偷偷报名高考,厂里只两个人知情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6-08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宋振伟,1969年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1975年招工到呼铁局阿吉拉配件厂。1978年考入内蒙古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在师大附中当教师,后曾任内蒙古机关干部、文学杂志编辑等职,在内蒙古作家协会退休。

原题
亦真亦幻大学梦



作者:宋振伟



提起上大学这件事,眼前总是浮现出一个跟父亲有关的场景,亦真亦幻,似梦非梦……

大半个世纪前,在与大学殿堂毫无关联的荒郊野外,迎着塞外凌冽的寒风,父亲和我坐在郊野的土埂上,说起他上函授大学的事。当时对我来说,大学还是个很陌生的字眼。

那时我正读高小,恰逢饥荒年月,经常伴着自己肚子咕咕的叫声入梦。一个清冷的周末,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我,带着铁锹麻袋,骑行十几里地来到荒郊野外,在一片农民收割完的土豆地旁停下,去翻找遗漏的土豆。刨了整整大半天,直到腰腿酸软,终于斩获了一斤多。父亲坐在土埂上,边擦抹额头上的汗水边跟我说,下周不能来了,得去函授学院听课,再坚持两年就毕业了。父亲读过师范,当小学教员时调到了教育局。他还想当教师,才报了函授学院深造。父亲告诫我要多读书,好好学习,才能考上大学,以后当教师,当工程师,当科学家……父亲一番语重心长,让我沉思良久。父亲是我一生最敬重的人,或许就是从那一天起,大学梦已悄然潜入我心底。

1964年我大病一场休学在家。为了打发日复一日的无聊时间,父亲带我认识了一个教师进修学校的图书管理员。管理员允许我进入书库挑选,每次可以带五本书回家,看完再换五本。这一年,我泛读了大量小说,在老舍、赵树理、周立波等一代文学巨匠营造的文学艺术海洋里尽情徜徉。图书馆“大学”,开启了我渴求知识追寻梦想的大门。

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高考取消,中断了一代人的求学之路,也湮灭了我原本遥远的大学梦。后来是大串联,破四旧,一个接一个的运动,我如一叶草芥随波逐流,最终汇入到上山下乡的浪潮中。说到上山下乡,还有个小插曲。当时下乡是大潮流,谁想不走,基本是扛不住的。我因为慢性病未愈,根据医院诊断,学校给开了不下乡的特赦证明。可是没学上,没工作,不下乡又能泡出啥结果?于是从家里偷出户口,瞒着父母报名下乡,去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

医生曾告诫过,我这种病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二十,所以绝对不能劳累,否则会加重病情甚至危及性命。我到兵团,先是盖房子,后来又去锄地,放马……半年后去医院化验检查,折磨我四五年的慢性病居然痊愈了,真是不可思议!

这一年,传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大学要恢复招生了!无需考试,只要工作表现好的就可以被推荐入学,被称为工农兵学员。于是消沉数年的上大学欲望,又在我心底蠢蠢欲动。我显然过于天真了。没过多久,公布推荐上大学的条件,除了表现优秀,还要查出身,搞政审。听老人说,建国前我家亲戚有人去了香港,谓之海外关系。当年这可是先天缺陷。也就是说,无论你表现多优秀,政审都是无法逾越的鸿沟。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令人窒息的政治氛围,会让人日渐少语、木讷、迟钝,别说上大学的美梦,恐怕噩梦也不会做了。

那是一个奇葩的年代。当你失意了,绝望了,木然接受了命运,随它任意摆弄的时候,它依旧没放过戏弄你。1973年开春,一个刺激人们神经的消息风传过来,中央改变了推荐上大学的模式,今后要通过考试成绩录取了!我心底那颗大学梦的种子,原本以为早就干枯了,死亡了,零落成泥碾作尘了,谁想到借助这么一丝暖风,它就死而复生,像野草一般开始肆虐疯长!

一封家信寄出,父亲用最快的速度,把一包初中、高中课本寄给我。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挺可笑的,一个离开学校近八年的初中生,居然要靠自学去啃高中数理化,要参加考试上大学。但是希望的力量是无穷的。一天的繁重劳动结束,就没多少自由支配的时间,只有夜晚属于自己。坚持了几个月,原来学过的知识捡回一些,自学的数理化则搅成了一锅糊糊,把个并不聪明的脑袋塞了个七荤八素。但我没放弃幻想,独自享受着憧憬未来的那份快乐。

因为辽宁省出了个交白卷的知青张铁生,并被高层封为白卷英雄,大学根据考试成绩择优录取的新规随即流产。一位知青领导跟我推心置腹:努力做好本职工作吧,上大学、入党这两件事,以后就别再费脑子了。我无言以对,认命了。后来连队推荐了两位工农兵学员,文化考核还要做做样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连队领导找了个没有被推荐资格的知青,给他俩出两道计算题做一做,文化考核就算通过。依稀记得其中一道题是给出直径多少,高多少,计算麦子堆体积。一个没资格上大学的给即将上大学的学员出题考试,滑稽时代的故事就是这么滑稽!

再一次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是五年之后的事。当时我已离开兵团,被招工到呼铁局一家包头工厂的铸工车间当工人。一天下午,我拉着一车铸铁路过钳工车间,看见大门外聚着十几个男女小青工,正眉飞色舞地议论着什么,都十分兴奋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们刚刚参加了文革结束后的首届高考,虽然尽数落榜,少男少女们还是掩饰不住那份激情,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看到通过自己的努力就可能实现的人生梦想。

高考,这是一场多么令人垂涎的盛宴!小青工的幸福感让我妒忌得难受,心中五味杂陈。我一直渴望上大学,可是因为众所周知的社会原因和个人先天的政治缺陷,我没有任何机会,早已心如死灰。如今恢复了高考,这机会是属于年轻人的,我这个临近而立之年的大龄工人还能有什么奢望?就是再异想天开,也没法儿把上大学跟自己联系在一起。那天下班后,我呆坐在铁路旁的废弃枕木上,盯着一列列货车、客车轰隆隆地从眼前驰过,脑子里一片空白。

周末乘通勤车回家,刚进家门,在中学当教师的父亲就急切地跟我说,这次高考不限出身,不限年龄,不少三十多岁的教师都被录取了,有的家里还有吃奶的娃儿。我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呆怔在门前……不限出身!不限年龄!无论结婚与否!春天莫非真的来了?就在那一刻,我做出了人生最重大的一个决定:参加1978年高考。

但是,如何在厂里报名,成了眼下最犯难的事。厂长那张不容置疑的面容,我想想都心生恐惧。矛盾起因很简单,我的父母、媳妇都在呼市,我想找机会调动一下工作,自己联系好了,希望厂里放行,就去了厂长家。厂长一听就恼了:“你刚进厂几天就想走,都走了谁给我干活?”我脱口而出:“我又没跟你签卖身契。”厂长往门口一指:“滚出去!”我转身就走,从进屋到“滚出去”不足两分钟……想想看,厂长如果听说我要报名高考会怎样?一个近五百人的厂领导,根本不用找啥理由,“工作需要”四个字就能噎死你。

如今忆及这段小插曲,恐怕当时还是我庸人自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人家一厂之长,哪能跟一个小小徒工一般见识?可是当年我没这么想,我可不敢高估了厂长大人的雅量,拿决定我一生命运的高考机会去冒险。我必须从工厂报名,还不能让厂长知道,当然也不敢让工友们知道。考不上也就罢了,回来接着当我的翻砂工;一旦考中,生米做成熟饭,谁再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一番苦思冥想,还真就想出一个招儿来。我先搞清楚报名的截止日期,弄明白负责高考报名登记的是厂里的团委书记,又准备好两张一寸免冠照,早早放在了更衣箱里,然后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到报名截止那天,在团委书记去招生办上报高考报名材料时,在厂门口“无意”中碰见他!

这一天终于到了。我在车间干着活,心不在焉的,不时找借口溜出车间,往团委办公室那边张望。实在很幸运,当团委书记提着文件包走出办公室时,我正好就看见了,然后不失时机地迎了上去。我说:“书记忙呢?这是去哪儿啊?”书记:“咳,去招生办。咱厂就有两个报考的,那也得跑一趟,干的就这差事。”我装傻:“考大学?谁都可以去考吗?”书记随口应着:“当然了,你不想去试试?”我心中一阵狂喜,却装作不经意状:“那有啥,最多就是考不上嘛!试试就试试。”书记:“真想去考啊?那就赶紧找两张照片,再填张表,给你领准考证。”我应着:“那好,我回车间翻翻看。”书记:“你快着点儿!我得赶紧走,通勤车快到点儿了。”

我顾不得回话,飞一般跑回车间,取回两张照片交给团委书记。我气喘吁吁地填了表,交给书记说:“书记帮个忙,我报考的事不要跟别人说,行吗?”书记不解:“为啥?”我说:“本来就是去试一试的,考不上再闹得满城风雨,咱丢不起那个人呀!”书记爽朗地笑着:“行!我不说。”团委书记走出了工厂大门,我一直凝望着他渐渐远去。他带走了我的高考报名表,也带走了我全部的希冀……

考试前十五天,团委书记招呼我到办公室,把一张豆青色的纸卡片递到我手里。纸卡片左侧贴着我的照片,从上而下几行大字映入眼帘:1978年内蒙古自治区高等学校招生准考证。我忍了又忍,泪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

现在想来,厂里知道我报名高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团委书记,另一个是我的工友闻志清,因为考试那三天里,我就住在他家。我的工友和团委书记,都把我报考的事藏得严严实实,没告诉任何人。许多年以后,我偶然在《内蒙古日报》上看到,闻志清被评为高级技工师职称,心中好一阵激动,衷心遥祝他事业有成一生平安。团委书记则再无联系,想必早已进步高升了吧。我至今都念念不忘感激着他们,为了他们待人这份尊重和真诚。

这张报名号108413的准考证历经四十载,至今仍跟我的结婚证、户口本放在一起,收藏在卧室加锁的抽屉里。它像初秋的一片树叶,已泛出微黄,默默讲述着被风霜磨砺过的故事。

准考证拿到手,我开始断断续续泡病假补习功课。火车上,葡萄架下,小土炕旁,不顾一切的恶补。包头高考三天,第一天考完,从考场骑车回住处,骑着骑着,眼见得路上行人稀少,路旁一片片白菜地、乱草滩不时闪过,不远处横亘着一道沙岗起伏蜿蜒渐行渐近……大路越走越陌生,定睛看去,这不是包头郊外的西沙梁吗?咳!原来是我弄反了方向,梦游般骑出了城。

第二天中午,本想临阵磨枪,复习下午考试科目,谁知不觉间忘了赴考时间。惊醒过来,骑着那辆破旧自行车一路冲刺,赶到包头一中考场,已经迟到七八分钟。真心感激那位梳着齐耳剪发、一脸阶级斗争的监考老师,她朝我伸过手,只说了三个字:准考证!验明正身便放行。这是我此生最走鸿运的一天,精确点儿说,我的人生轨迹的改变,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三天考试发挥得不错,心里美滋滋的,可是眼睛出了点儿问题——不能再看文字了,街上的大字广告也不敢看,一看就往眼睛里撞,撞得脑仁儿生疼。找医生咨询,医生说没事,估计是高考前恶补的后遗症,多干点儿体力活就好了。回到车间,我就不惜力气地拉铁锭,筛沙子,干得大汗淋漓,果然畅快许多。众工友夸赞我,有位老师傅还想收我做徒弟,说我干活实诚,我却因为有秘密瞒着他们而愧疚难言。

大学录取通知书直接送到了车间。当时我正在翻砂车间干活,用铅粉刷抹铁水包,脸上、身上荡满乌黑的铅粉,抬头望去,是工友们惊疑的目光。一个年轻工友抖落着通知书嬉笑着调侃:“没想到,还真有跟小宋同名同姓的!”几个青工过去争抢:“我看看!让我看看……”“哎,是寄给咱们厂的呀……”我竭力装出平静,继续干着手里的活,任兴奋、激动在心中奔涌,一时竟难以自持。

录取通知书经过工友们一双双干活的手,终于传递过来。我伸手去接,刚刚刷抹铅粉的手都有点儿不听使唤。工友们纷纷围拢过来祝贺,沾满汗迹黑污的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笑容。此时车间里天车隆隆开动,钢花四溅烟尘飞扬,泪眼朦胧中我想起了父亲,仿佛看见了父亲欣慰的微笑。

内蒙古师范学院中文系78级诞生在特殊年代,无论学生人数、年龄跨度,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师生同班就学,更成为中外大学招生史上最奇特的一道风景。第一天走进大教室聆听系领导致欢迎辞,可能因为桌椅不足,我跟不少同学都站在教室后面。学友初次相见还没来得及交流,都是陌生的面孔。这时旁边一位同学拍拍我,小声耳语:我是杨瑞林,不认识了?我端详了半天,还是一脸懵懂。真佩服杨兄记忆力,他说咱们是小学同学,同级不同班,当年毕业考试后曾同台领奖,奖品是一支博士牌钢笔……世事有常,竟让我们小学同窗在此相聚,令人慨叹!再聊,杨瑞林竟然也是内蒙古建设兵团的!竟然跟我是一个团的战友!十五团总计十几个连队,四千多人,他在四连,我在副业连,我们竟然互不相知。

讲台上,老教授正在讲课。坐在洒满阳光的大教室中,仰望着学识渊博的导师,一时神情恍惚,疑惑自己是在梦中。还别说,恍惚中总有许多影像不时在眼前掠过:苍莽的狼山,静静的乌加河,笼罩在马蹄窑上的云烟,氤氲而温情……可亲可敬的战友们,一张张质朴、真诚的笑脸,都那么难以忘怀,难以割舍!我们一起劳动,一起追求,一起欢乐,似乎就在昨天……

就学期间,我做过一个很蹊跷的梦,梦见自己灰溜溜的被发配回工厂,回到我熟悉的铸造车间,铁水包闪着橙红色的光,不时迸发出礼花般的火星,亲爱的工友们或惊愕或欣喜地望着我……当时心中苦辣酸甜五味杂陈,挣脱不出命定劫数的悲怆令人泫然涕下。

走出校门,我先后在中学任教,在行政单位当干部,在文学杂志做编辑,期间受大学同窗尚静波诱惑,学着写过几篇小说。尚兄当年的小说创作成就已是名冠青城,代表作品都冲进了国家级文学刊物小说选刊,这本刊物可是当年一众文学青年景仰的圣殿。尚兄的成功令人眼红心热,我的处女作《温馨的米兰》责编,就是这位尚大才子。后来陆续又写了几篇,都没啥起色,发现写小说是需要天分的营生,而天分恰好是自己短板,再写下去的结局,恐怕逃不脱平庸二字,遂放弃。再后来,跟在京的影视大咖、我的好友同僚学习影视编剧,十几年下来,成功之作甚少,废品垃圾居多,才明白干这一行更需天分。

细细想来,其实在这世上做任何事莫不如此,做成不易,做好更难。于是决定不再放弃,继续笔耕不辍,收获过程中的乐趣。某日忽有所悟,努力、不放弃,或许也是一种天分?呵呵,权当自嘲吧。

恢复高考四十年,国家变化已是翻天覆地。讲述一个凡夫俗子的大学梦,翻箱倒柜的抖落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意在雁过留声车过留痕。一株草芥在夹缝中存活,尚可一叶知秋,折射出一段历史,留给后人去评说就是。

凡俗桃李争芬芳,唯有老梅心自常。几十年光阴转瞬即逝,一直不敢忘尊师教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等境界,本是我辈的毕生追求。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而今一路走来步履匆匆,蓦然回首,真格是如梦如幻!又有杜少陵诗曰: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梦醒时分,仍存庄周梦蝶之惑……多言数穷不如守中,那就从心所欲,用一双善良的眼睛去拥抱我的挚友亲朋,以慈爱之心包容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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