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歧路、重生
一个后发国家为什么能成功?
作者:王波明
翻阅马国川先生的《国家的重生:日本战后腾飞之路》,我不由得想起40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在我国改革开放初期,有一本名为《访日归来的思索》的书风靡一时。此书作者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领导和专家,1978年11月他们到日本进行了一个多月的考察,回国后撰写报告介绍战后日本的经济发展情况,展现当时日本民众的生活,大开国人眼界。人们惊讶地发现,日本原来已经那么富裕,因此出现了学习东邻的热潮。
从那时起,我就对日本产生了兴趣,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国家。1980年我到美国留学,看到市场上有许多日本产品,而且越来越多。事实上,1981-1986年,日本对美国的出口远远高于进口。
为了解决美国的巨额贸易赤字问题,1985年9月,美国、日本、联邦德国、法国、英国的财政部长和央行行长齐集纽约协商,于是诞生了著名的《广场协议》。协议签署地“广场饭店”就位于纽约第五十九街,距离我就读的哥伦比亚大学并不远。
《广场协议》签署后,日元升值,日本借机大力拓展海外市场。我硕士毕业后在纽约证券交易所工作,发现有大量日本资本涌入美国。无论是工业、房地产,还是文化等产业,到处都可以看到日本人活跃的身影。日本富豪在美国购买工厂、豪宅、饭店、艺术品,日本三菱集团甚至买下了被视为美国象征的洛克菲勒中心大厦。这一波“买下美国”的热潮,一直持续到20世纪90年代初才平息下来。由于经济泡沫破灭,“日本神话”逐渐褪色。随着中国经济的起飞,许多国人也不再把日本作为学习对象。尤其是2010年中国GDP(国内生产总值)总量超过日本之后,有些人对日本颇不以为然。但是我认为,作为和中国一样的追赶型国家,日本走过的道路是值得关注的,它的经验和教训都是宝贵的财富,不应忽视。马国川先生花费五年时间完成的“日本三部曲”(《国家的启蒙:日本帝国崛起之源》《国家的歧路:日本帝国毁灭之秘》《国家的重生:日本战后腾飞之路》),描写的恰好是1853-1973年的日本现代化进程。读日本的这段历史,可以让我们更清晰地了解日本所走过的曲折道路。以日本为参照,审视同时代中国的现代化奋斗历程,更可以给我们许多思想启迪。《国家的重生:日本战后腾飞之路》讲述的是1945-1973年日本的故事,诚如副标题所示,此书的主题是“日本战后腾飞之路”。一个满目疮痍的战败之国,仅仅用20多年的时间就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经济大国,跻身世界强国之列,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罕见的(只有当时的联邦德国可以相提并论)。
如果放眼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全球就会发现,同时期有许多新兴国家都在“建国”、可是“成功国家”很少,“失败国家”是多数。因此,在阅读《国家的重生:日本战后腾飞之路》时,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国家为什么能成功?对这个问题,已经有各种各样的回答,可谓言人人殊,难有统一的解释。我个人认为,麻省理工学院的德隆·阿西莫格鲁教授和哈佛大学的詹姆斯·A.罗宾逊教授的解释更有说服力。这两位经济学家认为,自然资源、文化背景、民族个性等都不是国家能否成功的决定性因素。他们在2012年共同出版的《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一书中,对历史发潜阐幽,提出了解释国家成败的两个重要制度框架——包容性制度和攫取性制度,前者是一种多数人参与、利益分享的多元制度,后者是权力和财富高度集中、被少数人垄断的制度。包容性制度分为包容性政治制度和包容性经济制度,攫取性制度分为攫取性政治制度和攫取性经济制度,由此构成四个组合:第一种是最好的组合,能够让一个国家实现经济的持续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持续提高;第二种是不存在的,因为如果一个国家采取的是包容性政治制度,就不会采取攫取性经济制度;第三种也可以让一个国家在一定的阶段里发展起来,但是攫取性政治制度会侵蚀包容性经济制度,因此,最好是通过改革向第一种制度组合转型,当然也有可能堕入第四种制度组合;第四种是最差的选择,一个国家一旦陷入“攫取性制度”的怪圈,即使经济有所发展,也难以持续,最终将导致经济停滞,人们生活水平下降,社会发生动荡。日本战后能够实现经济腾飞、国民富裕、社会安定,完全可以根据上述的制度框架进行分析。20世纪30年代,日本的政党政治被废止,议会民主名存实亡,天皇及其背后的一小群特权阶级掌控着日本的军队、政府机构和经济命脉。这是典型的攫取性制度。从《国家的重生:日本战后腾飞之路》一书可以看出,战后日本改革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抛弃攫取性政治制度,建立包容性政治制度。例如,战争结束后,美国在日本推行真正的普选制,日本女性第一次获得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在本书的“在日本寻找麦克阿瑟”一章中,就记载了日本一位立法领袖和麦克阿瑟的一次有趣对话:“我很遗憾地告诉您,选举中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阁下,有一个妓女被选进了众议院。”“那么,这么多选票恐怕不全是靠她那不光彩的职业得来的吧!”这次选举产生的国会议员中,既有政治家、企业家,也有农民、教师、医生、工人和律师,其中有39名女性,包括那位有“不光彩的职业”的女性。日本民众第一次拥有了真正的民主权利,这彻底改变了少数人垄断政治权力的局面。不久后,日本实施新宪法,进一步巩固了民主制度。当时日本政府给每个家庭都分发了一本袖珍小册子《新的宪法,新的生活》,其发刊词庄严宣称:“旧的日本被投进阴影之中,新的日本诞生了。”
几乎与此同时,日本在经济上也实行了一系列变革,包括解散财阀、赋予工人“三权”(罢工权、自由结社权、集体谈判权)、颁布反垄断法等,打破了财富高度集中、被少数人垄断的旧格局。其中,土地改革尤其重要,日本政府从地主手里征购了当时全国近一半的土地,将其低价卖给农民,基本实现了“耕者有其田”。农民的劳动积极性大大提高,生产力也得到极大释放。几年间农业产值增加360%,为经济腾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通过这场不流血的和平的土地革命,日本消灭了地主阶级,瓦解了日本法西斯和军国主义滋生的土壤,也避免了各种激进社会运动。难怪麦克阿瑟说:“在占领期间取得的所有成就当中,土地改革的影响最为深远。”通过一系列改革,日本建立了包容性政治制度和包容性经济制度,为此后的经济腾飞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经济高速发展的过程中,包容性制度化解了各种利益冲突,让大众能够普遍分享经济发展的成果,也让利益受损者得到了合理的补偿。反之,由于社会矛盾被吸纳和化解,经济发展的可持续性也得到了保障。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实现民主化之前的韩国,攫取性政治制度导致韩国社会冲突不断,经济发展不稳定。在建立了包容性政治制度,完成从威权发展模式向民主法治模式的转型之后,韩国才走上了平稳发展的道路。近年来,我多次前往日本,这个富裕、文明、有秩序的高度现代化的国家给我留下了良好印象。然而,就像“日本三部曲”所描写的,日本现代化道路绝非一帆风顺:它通过明治维新而崛起为世界强国,却由于选择了法西斯主义而走上歧路,给国家和民族带来巨大灾难。它在战败之后,建立了包容性制度,因此才脱胎换骨,重新走上发展的正途,在很短时间就成为亚洲第一个实现现代化的国家。没有人愿意成为失败者,也没有国家不想成功。纵观世界,成功的国家虽然是少数,但是从过去70多年的历史来看,通过建立包容性制度而走向成功的国家在逐渐增多。放眼未来,将会有越来越多的国家摈弃攫取性制度,建立包容性制度。在这个意义上,包容性制度是世界的潮流。一个国家只有建立包容性制度,才有光明未来。马国川说:“与中国一样,日本这个东亚岛国自从打开国门之后,也进入了惊涛骇浪的现代化大转型。这一路百折千回,走得好辛苦,既有过跻身世界强国之列的荣光,也有过沦为被占领国的至暗时刻。那么,它是什么时候才顺利穿过“历史的三峡”的呢?”所谓的“历史三峡”,看似是我们特有的转型困局,其实却是东方国家,乃至所有后发国家都必须面对的“湍急险流”——现代文明的转型关乎国家的生死存亡,更关乎子孙后代的安定幸福。作为第一个完成现代化转型的亚洲国家,日本究竟可以为我们提供怎样的成功经验,以及血泪教训?比起欧美国家,日本的改革经验,无疑对“中国转型”具有参考价值。马国川的“日本转型史”,更能让我们了解日本独特的文化基因,解开为何汤因比、亨廷顿等西方大师,将“日本文明”视为与“中华文明”同等文明之奥秘。
为此,推荐马国川的“国家”三部曲:《国家的启蒙》《国家的歧路》《国家的重生》,这套书集萃了作者几十年的研究和见闻,带着浓烈的中国问题意识,剖析了日本如何一步步走向现代民主化的历史进程。它的经验教训对于今日之中国既可镜鉴,也可引以为戒。
马国川不但是《财经》主笔,资深媒体人,更是中日文化交流的亲历者和研究权威。在写作中,他不仅避免了“书斋式”写作,更带着媒体人特有的问题意识,深入近代日本的历史肌理,亲自前往日本进行实地考察,还兼容了记者的敏锐和学者的思考,将日本近代史浓缩成一个个人物生动的“建国故事”。读起来,既深刻,又趣味盎然。
“国家”三部曲是他对日本现代化历程的全部思考与最新力作,获吴敬琏、刘道玉、易中天、钱颖一、刘瑜、雷颐、许纪霖、冯天瑜、葛兆光等著名学者、作家联名推荐。随书附赠《我与80年代》,马国川与一批思想家对80年代的启蒙与转型的思考,点击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本文为《国家的重生:日本战后腾飞之路》推荐序,作者王波明为《财经》杂志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