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陈侃章,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历史系1977级。原在党政机关工作,后辞职下海经商。曾出版《飞将军蒋鼎文》《远去归来的昨天》《吴江年谱》《古往今来说西施》《冬季里的春闱——1977年恢复高考纪实》等著作。
原题
在中国,知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人不一定多,能讲出道道套套来更是少。但当转向西施、李白,人们顿时眉飞色舞,话题开闸,人人都像新闻发言人,个个都是文史创作者。说西施,一笑一颦,沉鱼落雁,国色天香,盈盈浅浅间就使强吴灰飞烟灭;讲李白,让高力士脱靴,由杨贵妃捧砚,斗酒诗百篇,笔管摇曳间就演化出半个盛唐。一个诗坛神仙,一个首席美女,庙堂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东汉《吴越春秋》载勾践从诸暨苎萝山索美女西施、郑旦那么,李白写过西施吗?李白风流倜傥,天纵英才,怎么会错过千古美女的大好素材!他一生四入浙江,多在越州(今绍兴)游玩驻留,浮踪浪迹,寻觅过西施芳踪,写下了大量关于浙东的诗文。他入浙最早一次是开元十四年(726),最后一次入浙是至德元载(756),前后跨度长达三十年。在浙东漫游,李白走走停停,旧友新交,举杯推盏,“海客谈瀛洲”,所写诗歌汪洋浩瀚,美不胜收。李白身逢“安史之乱”,又不幸入狱,随后流放贵州夜郎,颠沛流离,故而李白的诗作散佚极多,留存不足十之一二。诚如此,写到西施的还有十多首留下来,有几首还是精品。以下列举李白在青年、壮年时期所写关于西施史事的六首诗,分别写于726年、742年、743年、744年。李白《西施》诗(《李太白全集》)
越溪指越国苎萝山下的浣纱溪,又名浣江、浣浦、浣诸。元稹诗云:“浣浦逢新艳,兰亭诧旧题。”苎萝山,又名罗山、纻萝山,在今浙江省诸暨市城南,东汉《吴越春秋》:“得苎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郑旦。”南北朝孔灵符《会稽记》:“勾践索美女以献吴王,得诸暨罗山卖薪女西施、郑旦。”西施世称浣纱女,李白另有“何处浣纱人,红颜未相识”诗句。馆娃宫在苏州姑苏山上,清王琦引经据典作注:“《吴地记》:(伍子)胥葬亭二里有馆娃宫,吴人呼西施作娃,夫差置。”王维有“春色似怜歌舞地,年年先发馆娃宫”一句。西施是越溪之女,出身于苎萝山麓。秀色清丽盖过古今女子,连荷花仙子也害羞得掩脸别过。西施拨开绿水悠然浣纱,像清波一样淡定闲适。很少见到她笑露白齿,她自得地在碧云间沉吟。越王勾践征召绝色美女,西施扬起蛾眉昂然赴吴。吴王宠爱西施,将她安置在馆娃宫,深宫清锁,音信渺远,高不可攀。当夫差的吴国被越国破灭后,西施就随范蠡而去,永远不再复返。这首诗近乎完整地讲述了西施的故事,那西施的出身、西施的美丽、西施的沉稳、西施的使命、西施的入宫、西施的归宿,一步一步带领读者穿越历史时空,来到春秋战国的烽火岁月。越王勾践为吴王夫差击败,而勾践依据文种“灭吴九术”复兴越国,其中最成功的是在诸暨苎萝山下寻觅到西施、郑旦,经过教习,献于吴王,夫差自此沉湎美色,不能自拔。借此机会,越国上下卧薪尝胆,生聚教训,终灭吴国。传说西施与范蠡原本私订终身,为复国大计献身入吴。当强吴覆灭以后,范蠡急流勇退,与西施泛五湖而去,从而流芳千秋。五代画家周文矩绘西施像(故宫博物馆院藏)
这首《西施》是李白第一次入越时所写,时在开元十四年(726),这一年,李白尚是单身,还未成家,雄心万丈,血气方刚,他写下了多首有关西施的诗作,除上列《西施》外,还有《浣纱石上女》以及《越女词五首》等,其中《浣纱石上女》对西施迸发了独特的审美眼光:李白摄取了西施的头部、足部,呈现玉面、红粉妆、金齿屐、白如霜。内中“青娥”是对芳龄女神的文学臆想。黛眉红妆,玉面春风,金齿木屐,素足像浓霜雪白裸露,夺人眼目,令观者心旌摇曳,不着“美”字,尽显风流。唐诗研究专家安旗说:“开元前期,唐王朝阳光灿烂,李白诗歌中也是呈现一派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的景象。”(《李白全集编年笺注》)天宝元年(742),李白写下《子夜四时歌》。相传晋代女子名子夜,因歌声哀苦凄切,又因起于吴地,故名“子夜吴歌”。这首《子夜四时歌》分别写了春、夏、秋、冬四季,其中的“夏歌”写西施在镜湖采莲:
李白《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李太白全集》)
镜湖就是今绍兴鉴湖,唐代镜湖广渺浩瀚,面积远远大于现在,而若耶溪则是一条汇入镜湖、深涵历史文化底蕴的河流。镜湖浩瀚三百里,到处都是含苞待放的荷花。春夏之交的五月,西施泛舟采莲。由于美名远扬,引起围观,人人争睹芳容。而诗中“隘”字是诗眼,说明观者人潮汹涌,即使偌大的若耶溪也是舟塞人挤。西施采莲回舟归去不及满月,便进入越王锦绣宫殿。这首诗不但用了西施镜湖采莲、若耶泛舟的传说,而且还巧妙植入了西施在会稽度过的岁月。史书记载勾践在诸暨苎萝山下觅得西施、郑旦后,把她们送到会稽都城学习宫廷歌舞整整三年,然后再将才艺双绝的双姝献送吴王。由此看来,西施在会稽五月采莲,当有三个夏令,将西施写入“夏时”的诗意,营造了广阔的遐想空间。前文已述,李白多次入浙,实地写下了大量越州诗篇,正因为见多识广,积淀甚厚,便担当起推介越州山水人文的“义务导游”,就比如这首《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诗:西施越溪女,明艳光云海。
未入吴王宫殿时,
浣纱古石今犹在。
桃李新开映古查,
菖蒲犹短出平沙。
昔时红粉照流水,
今日青台覆落花。
君去西秦适东越,
碧水青江几超忽。
若到天涯思故人,
浣纱石上窥明月。
这首诗是李白在长安(今西安)任待诏翰林时所写,时在天宝二年(743),这时李白任此职已两年,有大展鸿图之心,然朝廷宦海复杂,他渐渐失望,身虽在宫阙,心已存江湖,因而当他听说好友祝八要去越州,兴趣勃发,便以“过来人”的口吻向他介绍了西施故乡的风貌。诗中的祝八排行第八,生平已不可考;江东,为长江下游江浙一带;西秦与东越相对,前者指陕西关中,后者指越国古地,李白曾有诗:“尔向西秦我东越,暂向瀛洲访金阙。”至于越溪,从诗中内容不难看出特指浣纱溪。越溪美女西施,明艳光照云海。西施尚未进入吴王宫殿之时,浣纱古石已在且存至今。浣溪两岸新开的桃李掩映了浮木,那浅水中的菖蒲刚刚露出平沙。想当初,西施红粉白脂,映照流水;可如今,惟存青苔覆盖,飘满落花。你这次从西秦奔赴东越西施故乡,一路水碧山青,心情悠远,到了那里后如果思念故友,就请站在浣纱石上观赏明月,让我们共寄思念之情。读诗至此,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苏东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名句,不知东坡居士是否受到太白诗句启发?明代《苎萝西施志》西施像
《乌栖曲》是李白写西施典故的又一力作,作于天宝三年(744)。李白在天宝三年春被斥去朝后,时而出世思想非常浓重,时而“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又因李白多次在吴越之地逞兴漫游,既到过越州,又在姑苏寻觅过吴王夫差日夜笙歌之地,怀古察今,颇有感慨,于是写了这首借诗咏史之作。表面上写吴王欢爱西施通宵达旦,实际上讽谕唐玄宗沉湎声色,耽于淫乐有类夫差,宠幸杨贵妃不遑多让。姑苏台上乌栖时,
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
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
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乌栖曲》是乐府《清商曲辞》一种旧题,内容多歌咏艳情,李白旧曲新翻,借此形式展开,诗中“乌栖时”既点明乌鸦栖宿,日暮黄昏,又与题面呼应,浑然天成。姑苏台,在苏州姑苏山上,相传吴王夫差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所筑,内有核心建筑春宵宫,吴王与西施在此作长夜之饮,“青山”句为日落景象。银箭金壶是古代计时工具,往铜壶贮水,以漏水刻度来计算出时间。末句“高”与“杲”同义,兼与“皜”通假,有东方太阳渐渐升高之意。姑苏台上日落乌栖之时,吴王夫差已在宫中醉美西施。曼妙的吴歌楚舞欢度正酣,姑苏青山已掩映了半边落日。计时的铜壶漏水越来越多,夜色也越来越深,就是那一轮秋月也跌入了江水波涛之中。猛然发觉东方已经发白,太阳渐渐升高,无奈这无限欢乐只有暂时中止了。全诗基调是“一夜千年犹不足”。这首诗以时间为线索,将西施入吴被吴王宠幸为背景,客观叙写,收敛含蓄,不褒不贬,深得诗家高评。据说李白在长安拜见前辈诗人贺知章,贺将李白誉为“谪仙人”,对《乌栖曲》击节赞赏:“此诗可以泣鬼神矣。”清乾隆年间清高宗敕编的《唐宋诗醇》评论此诗:“乐极生悲之意写得微婉,未几而麋鹿游于姑苏矣。全不说破,可谓寄兴深微者……有不尽之妙。”这个评语蕴含了几许吴国由盛转衰、继而亡国之缘由。
李白在越州寻古,又写有《越中览古》:
越王勾践破吴归,
义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
只今惟有鹧鸪飞。
越中,指越国;义士,清王琦认为应作“战士”。也有注家认为义士即《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所称“君子六千人”,是讨伐吴国的六千精锐之师。鹧鸪,又名山鹧鸪,多飞翔栖息在旷野无人之境。越中多有这种飞鸟。越王勾践击败吴国得胜归来,越国战士破吴有功都衣锦归乡,满殿宫女如花似玉,一楼春色,可如今只有一群鹧鸪在荒凉的废墟上飞来飞去。一部吴越兴衰史,最著名的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典,而其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又是越国献美女西施、郑旦与吴王的故事。“破吴归”句浓缩了这段历史。得胜归来之师卸去戎装,全部衣锦还乡。美女如云,尽情享受,沉醉其中。可原来繁荣的国都如今荒草萝蔓,只有成群结队的鹧鸪在凄厉鸣叫,好不凄凉。前辈诗评家认为:此诗以前三句写当年之胜况,而后一句寓伤逝之情。虽只一句,而力足将前三句扳转,“只今惟有”四字有扛千钧之力,“鹧鸪飞”三字乃当前实景也。归苑荒台杨柳新,
菱歌清唱不胜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
曾照吴王宫里人。
两诗对照后不难看出,“苏台”诗前三句讲衰,后一句讲盛;而“越中”诗前三句讲盛,后一句讲衰,冲击更强烈。对于此诗的写作时间有不同说法,一说在唐玄宗开元十四年(726),一说在天宝六年(747)。安旗认为,李白在天宝三年春辞别朝廷后,“一连几年滞留吴越,寓居金陵,表面上生活十分狂放,实际上内心却十分痛苦。他既为自己被斥去朝愤愤不已,又为朝政昏暗忧心忡忡。此期一系列览古、怀古之诗实际上都是借古讽今之作……直抒胸臆,抨击时政。”(《李白全集编年笺注》第5页)也就是说重点不在怀古,而是伤今慨叹,因而此诗当写于天宝六年为是。不难看出,李白这些诗如有韵的《春秋》,无疑可作史诗读也。《诗仙李白与美女西施》载《北京晚报》2020.12.5
(本文摘自《唐诗之路话诸暨——诸暨唐诗三百首》,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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