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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鉴丨方鸣:梁园的六月雪

方鸣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曾任职12年中国华侨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此前曾在人民出版社、人民日报社任职24年。数十年来长期致力于中国古代艺术品的鉴藏、研究和推广活动,出任多家博物馆、美术馆和文物研究机构的掌门人和学术顾问。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还将出版散文新集《今夕何夕》。

原题

梁园的六月雪

——庚子年的夏天之二



作者:方鸣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唐·刘长卿


谨以此文纪念

《梁园飞雪图》三百年


01


2020年,庚子年。六月十二日,正值初夏,我写完了两万字长文《退谷的风和月——庚子年的夏天之一》,纪念孙承泽写作《庚子销夏记》360年,也纪念我们这个极不寻常而又难忘的庚子年。

子夜时分,睡梦未成,茅檐人静,花影阑干,却隐隐听见远处传来黄庭坚的一声叹息:“诗有渊明语,歌无子夜声”。我环顾窗外,未有人迹,草木扶疏,水榭吟风,便起身披衣,翻阅书架上的图册画卷。

先观一幅袁耀的《阿房宫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落款是“庚子阳月”。居然也是庚子年,却是1720年,晚于孙承泽的《庚子销夏记》又一个庚子,距今已经整整300年了。阳月即旧历十月。曹操有诗《冬十月》:“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再观一幅,便是袁江的《梁园飞雪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落款是“庚子徂暑”,原来还是这个庚子之年。徂暑,即旧历六月,已是盛暑之始了。诗经里说:“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徂,犹始也,四月立夏,而六月乃始盛暑。

故而,袁江画《梁园飞雪图》之时,便又是一个庚子年的夏天。



清·袁江 梁园飞雪图(局部)


袁江在盛暑六月的梁园挥洒飞雪,堆银砌玉,乾隆时期的性灵诗人袁枚却在六月解衣盘礴,独抱花眠:


不著衣冠近半年,
水云深处抱花眠。
平生自想无官乐,
第一骄人六月天。


夏山烟晚,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而我,在骄人六月的一个庚子之夜,不经意间,居然接连观到两幅300年前的庚子画图,便颇感诧异,想来真如清代画家高其佩的题画诗中所言:


只道是人寻画理,

原来却是画寻人。


徒倚轩窗,却又不免心生感慨,想着300年的古今,不过是一瞬耳;庚子年的轮回,分明在一念间。

又想起了诗人曹操: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曹操之问,已是一千八百年……


玉漏迢迢,冷月无声,

伤今怀古,乌鹊旧梦,

平沙无垠,夐不见人,

枉凝泪眼、泣尽西风。


在这个庚子年的夏天,六月的夜晚坠粉飘香。光影插上了翅膀,无所不在,无处遁形,我的目光,便匍伏在天地间的光影里,终于化作了一只时间之鸟~~


望久碧云晚,一雁度寒空。


02


袁江与袁耀,有传说是叔侄,也有传说是父子,还有传说是兄弟。总之是传述杂乱,行状模糊,只知他们是江都人氏,其画署款多为邗上。邗字古意为水边的古邑,邗上即江都,为扬州代称。

古时扬州便是江南佳丽地,清代诗人王士禛写过一首《浣溪沙》,柔情绰态,逸兴悠然。兹录上阙:

北郭清溪一带流,
红桥风物眼中秋,
绿杨城郭是扬州。

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更是对扬州月、扬州梅和扬州雪情有独享:

只今重对扬州月,
笑索梅花带雪歺。

唐代诗人张祜早就说过,人生只合扬州老。过去有一个故事,讲某人发愿,想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苏轼写诗问道:

世间哪有扬州鹤?

只知有扬州月,谁知有扬州鹤?但扬州确实多美女,多诗人,多画家。光绪年间,汪鋆编成《扬州画苑录》,便辑录了清初以来的扬州画家五百五十八人。

不过,二袁虽为扬州人,却如飞鹤一般,只在天外仙游。因而,他们的画迹,如同他们的行踪,天生便是鹤排云上,永夜孤影。

袁江早年画有赖爽风清亭,亭柱悬挂一联,上面的文字历历落落,想必写的也是他自己的心绪:

每看孤云招野鹤,
频携樽酒封名花。

令人称奇的是,袁江袁耀二人同为清代界画大家,又素以绘制楼宇仙阁著称,笔墨相仿,几不可辨。他们绘写的的宫苑琼林,风雨江干,竟如画笔下的楚辞汉赋,六朝骈文,都是传灯一宗,益臻神化。

其中,又以袁江的《梁园飞雪图》为最。


清·袁江 梁园飞雪图(局部)


界画,古人以界尺引线而构图,通常绘写宫室亭台或舟楫屋木,与文人画的水墨彩绘相比,画笔更加精细,墨色更加精微,图画更加精致,神气更加精爽。读清人徐沁《明画录》,见有这样的叙述:

画宫室者,胸中先有一卷《木经》,始堪落笔。昔人谓屋木折算无亏,笔墨均壮深远空,一点一画,均有规矩准绳,非若他画可以草率意会也。


岁月遥水,再把史书往前翻过,原来,宋人刘道醇在《圣朝名画评》中也早已著言:

画之为屋木,犹书之有篆籀。盖一定之体,必在端谨详备,然后为最。


文人画讲究笔墨之灵,莫若川原浑厚,烟雨灭没,水定月湛,泉石幽深;而界画则须精笔细绘,无非层楼画阁,行宫御苑,翘檐拱角,华榱藻棁。

界画与文人画相比,更有设计感和仪式感,更多法度和规矩,端庄典雅,富丽华贵,自是汉唐古典精神之辉映,亦是宫廷贵族文化之观照。

界画始自晋代,隋初的董伯仁便画有《周明帝畋游图》《三顾茅庐图》,楼台人物,旷绝古今,杂画巧瞻,变化万殊;他的好友展子虔同样擅长界画,天生纵任,触物留情,备皆妙绝,尤垂生阁。

唐代,则有唐朝宫室李思巡、李昭道父子为界画名家,人称大小李将军。李思巡笔格遒劲,理深思远,《唐朝名画录》评为“国朝山水画第一”,代表作是《江帆楼阁图》;李昭道代表作则是《明皇幸蜀图》,明人顾起元说其山水树木桥构工妙无比。

其后,又有五代的卫贤,北宋的郭忠恕、赵令穰,南宋的赵伯驹、刘松林,元代的王振鹏,明代的仇英,直至清代的二袁,都是界画名手,千古一辙。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然而,二袁之后,黯兮惨悴,岁月飘零。自此,界画抱明月而长终,《梁园飞雪图》托遗响于悲风。再回首,暮云渐杳,孤鸿落照,冬水微惨,雪残鳷鹊。

徐泌又这样写道:

近人喜尚玄笔,目界画者鄙为匠气,此派日就澌灭矣。


03


袁江,字文涛,大约生于1662年,卒年说法不一;袁耀,字昭道,生卒年均为不详。二人的画风极为相近,形迹也同样过于神秘,便似一泓流泉,清澈甘冽却又来去无踪。这恰好诠释了释道宁的一句宋诗:

鸟啼处处皆相似,
花落不闻流水声。

我倒觉得,袁江就是一个形而上学之形,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而袁耀呢,可说是一个随形之影,却是袁江拉长了的一个光影,天授地设,互映生辉。

画史上确有那么一些遗世独立的超级画师,生平事迹均为人所不知,如明代青绿山水大家仇英,在世间竟如隐身一般。不似同为明四家的唐寅,故事实在丰富,可以铺陈开来许许多多好看的桥段。

这些天赋凛然的画师,或因出身低微,或因不擅诗文,便被视作匠人,下文人一等,游离在文人圈的边缘,以致除了姓名,没有人会去关注他们的平生,因而,他们仅仅只是画史上的“有名氏”。

他们的行迹真如空中鸟迹,倏忽隐现;又如江上明月,杳不可及。忽而想起我收藏的一枚闲章,所镌印文竟有此意趣:

漫扫白云看鸟迹,闲锄明月种梅花。

相对无名氏而言,有名氏已然算是很幸运了。且看那些数不胜数的无名氏吧,书画也罢,诗歌也罢,历史上有多少风云际会,留得下一个个传世佳作,却留不下作者的声名万古香!

是啊,那些啸咏烟霞的无名氏,往往是首尾不辨的大神。这些大神,以萧散高迈之气见于毫素~~勾拂点染,妙手丹青,善写山水,芙蕖万朵,本来有名有姓,却不贪恋浮名,偏偏要把自己的姓名隐去,只留清气满乾坤。

关于无名款画,画史上说法不一。明人沈颢在《画麈》中作了如此解读:

元以前多不用款,款或隐于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后来书绘并工,附丽成观。

明人屠隆《画笺》,却又作如是说:

古画无名款者,皆画院进呈卷轴,皆有名大家,乃御府画也。


也许,无名款者并不尽是御府画。但起码,无名未必鼠辈,无名氏往往是英雄之辈。历史本是集于一卷的大书,而作者则多为无名氏。研究者的天职,是要探知这些无名氏,追寻历史的奥秘。

且不说这些无名氏吧,只说有名氏仇英,还有袁江与袁耀。其实,真的不用记住他们的平生,只需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本来就是属于仙界,他们飘游在星空俯瞰我们栖居的世间。只是,我们的世间,他们也曾来过,而且,留下了神仙的画图。

这其中,便有袁耀的《阿房宫图》,还有,还有,袁江的《梁园飞雪图》。


04


阿房宫,素有天下第一宫之美称,却毁于项羽的一把大火,最终落为秦王朝的记忆之殇。这个记忆,写成文赋,莫过于唐代大诗人杜牧的《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描为画图,便可见袁耀画于庚子之年的《阿房宫图》: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清·袁耀 阿房宫图(局部)


咏为诗句,惟有清代诗人丁尧臣的《咏阿房宫》,细细匀愁,味外有味:

百里骊山一炬焦,
劫灰何处认前朝。
诗书焚后今犹在,
到底阿房不耐烧。

如此隔离天日的阿房宫,袁耀画了,袁江又怎能没有画过?不知花落何夕,袁江确实也曾精笔画过阿房宫图,而且是由十二图联缀而成的巨幅通景大屏,这可能是袁江的第一大幅了。

然而,如此之最,却是无款,仅钤“袁江之印”、“文涛”二印,故而不知绘于何岁何年,仅有清末民初的书画名家宋伯鲁录杜牧《阿房宫赋》全文并题识。

但是,当我拿二袁的两幅《阿房宫图》进行比对,却有发现,袁耀的《阿房宫图》,原来是摹写了袁江的《阿房宫图》之一局部。据此可知,袁江画《阿房宫图》在先,其后才有了袁耀的庚子之作《阿房宫图》。


清·袁耀 阿房宫图(局部)


确实,袁江的一些画作并无画跋,而且,我也从未见过他在画幅上题录自己的诗款。我曾查考李濬之编《清画家诗史》,此书辑录了清代二千画家的画款题诗。只是,这二千画家中,既无袁江,也无袁耀。或因,二袁从来不写诗;正如,刘项原来不读书。历史人物,未必都是诗书满腹。

但是,这并不是说二袁就不读诗。其实,袁江不仅读诗,而且善读诗,是读诗的雅士。他的画款,也常见他题录的古诗。

我曾在《雪景楼阁图》上,看到袁江题录的一行无名氏的诗句,不过,诗笔下的雪景,颇似晚秋之情状:

万木尽如花落后,
四簷鸣似雨来时。

袁江还有一幅《雪山楼阁图》,题有一句宋人孔平仲的无名诗~~以雪覆龙,或为雪龙;以雪映月,即是雪月:

斜拖阙角龙千尺,
澹抹墙腰月半棱。

袁江更有一幅《雪景山水图》,题录了唐代诗人郑谷的《雪中偶题》,渲染了僧舍飘雪、渔人晚归的雪景诗境:

细飘僧舍茶烟湿,
密洒歌楼酒力微。
江上晚来堪入画,
渔人披得一蓑归。

我还见袁江在《山水图》的画款上,引录了李商隐的一句诗,把雪喻为田中白玉,树上银花:

有田皆种玉,无树不开花。

我有些诧异,虽然未见袁江写诗,但是他题录的古诗却都是相当的冷僻,诗有奇思,孤踪独响。可见他酷爱诗史,读诗又是独有绝门。李杜诗歌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所以他既读无名诗,又读无名氏。

或许凑巧,袁江题录古诗的这四幅画图,居然全是他的雪图名作。又可见袁江对于山水雪图,情有独钟,夐然自得。


05


袁江不仅是界画大师,更是雪图大家。除了上述四幅雪景山水,袁江还有《峨眉雪霁图》《江天暮雪图》《风雪归人图》《雪霁行旅图》,傅色古艳,笔墨超轶,综揽古今,传经久远。

自不必说,袁江最惊艳的雪景界画,便是300年前,庚子年的夏天,那一幅《梁园飞雪图》。



清·袁江 梁园飞雪图(局部)


说也奇怪,他的影子袁耀却只勉强画过两幅半的雪景,其中的一幅,还是仿袁江的雪图,连画款都是仿写的:“拟有田皆种玉,无处不开花意”;另一幅《平岗艳雪图》,雪铺平岗,风韵凄朗,却不见袁氏标志性的宫殿苑囿。那半幅呢,名《雪蕉双鹤图》,画的是雪打芭蕉,双鹤傲娇,却一无霜天,二无山水,三无宫室之丽,我不敢识。

且看袁江一生,云水自在,溪出深虚,画了那么多楼台山水的大景观,既有《阿房宫图》《汉宫秋月图》《仙山楼阁图》《天香书屋图》,又有《槛外长江图》《海屋沾筹图》《蓬莱仙岛图》《关山夜月图》。仅仅只是这些画名,眼前便已然山蔚云起、岚色郁苍……

袁耀的一生,也是丹青流布,流览不尽,奇姿崒嵂,出而不穷:阿房宫、汉宫、九成宫、蓬莱、桃源、蜀栈、巫峡、浔阳、邗江,都渐次化为袁耀的笔墨山水,迤逦层叠,绚烂之极。

晚明画家沈颢早已有言:“层峦叠翠,如歌行长篇;远山疏麓,如五七言绝。”二袁的这些大美山水图,堪称画史上的煌煌巨作;而倘若以赋为图,那便是文学史上的宏大叙事了,——《梁园飞雪图》即可化作《梁园飞雪赋》。

袁耀笔下的时节多为晓暮春秋,画题尽是春晓、春居、春畴、烟雨,秋月、秋涛、秋景、秋稔,只是不知,袁耀为何不擅雪景,少有雪图。

画史上既有人喜画雪景,便也有人不喜画雪景,明代大画家董其昌似乎是后者,他曾言:我素来不画雪景,只画冬景。明人唐志契便问:不知无雪的冬景与秋景有何不同?难道是“干冬景”吗?

倘若如此,那是因为,董其昌没有读过宋代诗人卢梅坡的《雪梅》:

有梅无雪不精神,
有雪无诗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雪,
与梅并作十分春。

其实,董其昌也并非如他自己所言,我便见过他仿宋人的雪景山水册页,而且漫仿其意,不装巧趣,最为奇古,莫可名状。像他这样天赋极高而又入禅的大画家,又怎么可能不画雪景呢?他的《画禅室随笔》里,便写有四字:

瑞雪满山。

有一个佛语故事:有人问禅师,什么是大智慧?禅师也答有四字:

雪落茫茫。

袁耀的山水美图,本不输于袁江,但就是画不出袁江的飞雪飘零,只是天寒木落,蓬断草枯,蛮烟荒雨,风悲日曛,便与袁江相差咫尺,似乎是~~雪意未成云着地,秋声不断雁连天。

却只见,袁江在雪国里徜徉,拈持区区一把界尺,描画出了梁园飞雪的那一片绝世风景。上下三百年,要说山水界画,便有二袁双雄,可谓无独有偶;但若论雪景界画,却只有袁江一人——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06


我曾观过仇英临宋元六景图的最后一图,但却是仇英唯一的寒江雪照,此外,我再也找不到仇英的雪图了。而且,这还是一小幅,不过,在窄小的尺幅上,雪舟,雪岸,雪屋,雪竹,却更加清润新妍,妙绝时人。

我看袁江的画,总能想起仇英。确实,袁江源于仇英。风起萍末,浪起微澜,早年时,袁江便初学仇英;泉流洒落,野径纡回,在袁江一生的画作中,直至他画梁园的最后一笔,处处都能欣赏到仇英的风雅曼丽,时时都能感受到仇英的仙逸气息。

明清之际,仇英是青绿山水间兀然独立的最高峰。而在他的身后,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惟见袁江能学仇英的青绿山水,思慕前贤,伊人宛在,相看临远水,独自坐孤舟。


明·仇英 桃园仙境图(局部)


不过,清代还有一个画家顾昉也偶仿仇英。顾昉笔无纤尘,墨具五色,深入古人之室,清四家之一的王翚便对他极为称道。他仿仇英的画我未见过,但他在画上的题诗我却在书中查到了,随笔录下,可念想的却还是袁江仿仇英:

千山罨画拥飞楼,
山自苍苍水漫流。
青鸟乱啼花细细,
石梁南畔是瀛洲。

我观袁江,如观仇英。在梁园,你看那山,你看那云,你看那树,你看那楼台,就连空气,都是仇英的优雅和缱绻。

1683年,袁江曾画过一幅《海屋沾筹图》,山峦突兀,烟漫云流,跳波走浪,奔水激集,画眼是一只空中翻飞的瑞鸟,横斜逸出,仙气袭人。观此画图,著色苍古,却最能窥见仇英的神韵和仙灵。


清·袁江 海屋沾筹图


《汉宫春晓图》是仇英的旷世之作,大约创作于1540年,如是,那也恰是一个庚子年。袁江一定是受了仇英的影响,也画汉宫,却没见他画汉宫春晓,只见到他画汉宫秋月,有一幅名作《汉宫秋月图》。


请滑动此画看全局

明·仇英 汉宫春晓图


仇英画春晓,袁江画秋月,而熙熙攘攘的诗人们偏偏还要去写秋晓,写春月。

北宋诗僧释道全是这样写秋晓的:

飘飘枫叶草萋萋,
云压天边雁阵低。
何处水村人起早?
橹声摇月过桥西。

苏东坡又是这样写春月的:

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
秋千院落夜沉沉。

不知释道全的水村是何处?也不知苏东坡的秋千院落在哪里?汉宫既非草萋萋的水村,又岂是夜沉沉的秋千院落?

此时此刻,只说汉宫。

却记得,秦观笔下的王昭君,阴山路上,目送征鸿,独抱琵琶,望眼汉宫:

行行渐入阴山路,
目送征鸿入云去。
独抱琵琶恨更深,
汉宫不见空回顾。

不过,绝代佳人王昭君一定没有去过梁园。没见有谁写她,梁园不见空回顾。


07


仇英的《汉宫春晓图》原是宫苑百美图,写尽了宫女美态,灼如晨花,秀若芳草;而袁江的《汉宫秋月图》,只描宫苑,只染风月,偌大的苑囿里,你居然找不到一个宫女。

宫女如花满春殿,
只今惟有鹧鸪飞。

袁江也偶画人物,却只可远观,不像他画宫室,景物繁复,纤微呈露。在他的笔下,寸马豆人,皆为草木。他从来没有画过美人图,他画的只是云出岩间和皓色楼阁。些许官人,只是描缀,尽如点苔,清清浅浅。

于是,我便有了一丝最初的疑惑,袁江如何摹画仇英的汉宫?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直至一日,当我观到仇英的《汉宫秋月图》,才疑窦顿开,我才知,仇英也画汉宫秋月。仇英画汉宫是左右手,左手是《汉宫春晓图》,右手是《汉宫秋月图》。同是汉宫图,一幅是春山烟晓,一幅是秋宫晚照;一幅是美人百媚,一幅是楼台淹润。

月出皎兮,君子之光。

原来,先有仇英的汉宫之冰轮桂满,后有袁江的汉宫之秋晚烟岚。袁江的墨彩一如仇英,明净,纯粹,仙丽,安宁,生如夏花,笔墨奇香,神品幻出,悉臻其妙,自有一片冰心,又别具一份诗情。

残星几点,长笛一声。我观袁江的《汉宫秋月图》,忽而想到了唐代诗人赵嘏的诗句:

云物凄清拂曙流,
汉家宫阙动高秋。
残星几点雁横塞,
长笛一声人倚楼。


清·袁江 汉宫秋月图


我上看云天,下看烟水,看懂了一半云天,便看懂了一半烟水;我左看仇英,右看袁江,看懂了一半仇英,便看懂了一半袁江。

我又想,既然仇英画不了雪山飞狐,总可以画画汉宫夏蝉吧?不过,我只观过他的一幅《竹梧消夏图》,夏山林馆,雨罢云归,孤闲清古,淡沱似春。这幅消夏图尺幅不大,年代不详,应该是他的仙笔偶作。

因而,我总是有些许遗憾。仇英心在汉宫,但他绘写夏宫和冬宫的美图却终是阙如。也许,他最该去画一幅《汉宫飞雪图》,倘若如此,便直可拿来袁江的《梁园飞雪图》以做比对了。

吹落清香缥眇风,此时又响起了赵嘏的笛音:

谁家吹笛画楼中,
断续声随断续风。
响遏行云横碧落,
清和冷月到帘栊。

我喜欢“断续声随断续风”这一句,极像是我的意识流……我又遥想袁江少年时,从仇英的青绿山水学起,发翠毫金,丝丹缕素,天机神发,从古如斯,渐渐就浸染了仇英的天仙之灵。

当袁江步入中年,壮心落落,英华秀发,画了《画舫冲烟图》,再画了《春雷起蛰图》,还画了《独坐看山图》,又学着仇英的《竹梧消夏图》,画了《桐荫消夏图》。终于,路去几程天欲近,梁园疑梦还非~~

他神遇了两个宋代的画师。


08


第一个画师是郭忠恕。郭忠恕是北宋的界画大师,北宋大梁的画学家刘道醇评郭忠恕为当时第一,可列神品。明代大家文徵明也对郭忠恕最为推崇:

独郭忠恕以俊伟奇特之气,辅以博闻强学之资,游规矩准绳中而不为所窘,论者以为古今绝艺。


郭忠恕有一幅著名的《雪霁江行图》,大雪初霁,风帆溯流,两只覆盖着白雪的木船在江面上航行……此图此景,似是从一大幅上裁割下来的一部分。那么,原先的大幅又当如何呢?不免令人遐思。

画幅上并无名款,因而本也是无名氏所作,只是因为宋徽宗指为郭忠恕真迹,并御题:“雪霁江行图~郭忠恕真迹”,从此该图便以《雪霁江行图》为名流传于世,直至后来入藏清宫。

乾隆御览后,自然要在上面题诗一首:

大幅何年被割裂,
竿绳到岸没人牵。
江行应识当雪霁,
剩有瘦金十字全。

在早先的雍正年间,据说袁江曾被召入宫廷,封为画院祗候,或许在宫里也观过《雪霁江行图》。也有人说他从未入过宫中,谁知道呢。旧事如烟,随风散落,无论如何,袁江自有他的画缘。

清代乾嘉时人沈宗骞称,郭忠恕另有一幅《仙山楼阁图》可谓古今界画之极。我极想一睹真容,却不知这幅界画至今隐于何方。不过,沈宗骞晚于袁江七十余年,其时此图尚在世间流传,所以,若说袁江当年曾观临此图,也是极有可能。

此外,据明末画家陈继儒《妮古录》记载,郭忠恕还画有一幅《越王宫殿图》,画的是钱镠越王宫,曾为董其昌所藏。这幅画,或许袁江也曾拜观,惆怅怀贤,挹取遗芬。

然而,早在康熙年间,不论是何机缘,袁江肯定见过郭忠恕的另一幅更为著名的画作《明皇避暑宫图》。1702年,康熙四十一年,袁江以唐明皇在骊山避暑游乐故事为题,观郭忠恕的《明皇避暑宫图》有感,双眸炯秀,妙在心传,画下了《骊山避暑图》。


宋·郭忠恕 明皇避暑宫图 绢本墨笔,纵:161.5厘米,横:105.6厘米  日本大阪国立美术馆藏


《明皇避暑宫图》引笔天放,设色古雅,墨香横壁,阐发幽奥,清代大师恽寿平竟说郭忠恕的一抹山色,就胜却了唐代画家李昭道的无数纤微笔墨:

远山数峰,胜小李将军寸马豆人千万。


袁江师承郭忠恕,学习界尺线描,由此步入界画的殿堂,篆籀画屋,上折下算,一斜百随,咸中尺度……又见重楼复阁,层见叠出,向背分明,不失绳墨。不错,郭忠恕的《明皇避暑宫图》,正是袁江学习宋画的第一摹本。

当画家极尽细绘雕阁香围,诗人却在悼古伤今,哀吟唐明皇失却爱侣的凄凄悲情。此处,且读白居易的《长恨歌》:

归来池苑皆依旧,
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
对此如何不泪垂。

或可假想,如果袁江读到此诗,他的《骊山避暑图》是否也会抹上几缕淡淡的愁云?也许,他会在画款上题录《长恨歌》中的又一行诗句,如此,那才是诗画的天作之合:

行宫见月伤心色,
夜雨闻铃肠断声。

当然,如果是在《梁园飞雪图》上题写画款,袁江就要另择佳句了。


09


袁江神遇的第二个宋代画师是赵伯驹。赵伯驹,字千里,宋太祖赵匡胤七世孙,南宋宫廷画家,意趣高古,今古无及,曾为集英殿画山水通景屏风,也曾画绢本小幅《明皇幸蜀图》,秀雅超群,著色甚妙。

他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赵令穰,字大年,赵匡胤五世孙,北宋宫廷画家,偶画雪景,师法王维。明代三大画家评说:莫是龙说他的画秀润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画;董其昌说他的画平淡天真,超轶逸尘;恽向说他的画往往逸气,每每侵入骨肌,秀则带嫩,平远则带浅近。

赵令穰最早画了《汉宫图》,赵伯驹最重要的画作恰恰也是《汉宫图》。赵伯驹的《汉宫图》本无名款,却有董其昌题跋“赵千里学李昭道宫殿,足称神品”,故定为赵伯驹作。原来,在仇英之前一千多年,赵氏祖孙便早已画了汉宫图,可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又见山峦迭起,更能饶秀。

赏鉴大雅,袁江描画汉宫,不仅仅是学习仇英,更是双倍地师法赵宋宗室。行笔有本,观其汉宫笔法,继仇英之后,袁江更是直接系出赵伯驹。赵伯驹的《汉宫图》,甚至掩过了赵令穰的《汉宫图》,成为袁江学习宋画的第二摹本。


南宋·赵伯驹 汉宫图


袁江初学仇英,画汉宫图;后学赵伯驹,再画汉宫图。两幅汉宫图,竟然萦绕了袁江的半生烟云。

当烟云散去,袁江远远望去,日起於东,有一处如梦如幻的皇家园林,台榭凌虚,飞阁流丹,山脚长坡,明潭萦回……

那就是梁园。

梁园在东,汉宫在西。汉宫,原指西汉长安的长乐宫和未央宫,唐代诗人杜甫诗云:“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优美的诗句迎风带露,令人低回。只是,汉宫也早已继阿房宫之后,消逝在岁月的尘塺里。

然而,在历史的意象中,汉宫早已不只是一座繁华盛世的皇家宫殿,遮辇迎銮,钟鼓迭喧;而是四百年汉代历史上,一个永久的精神遗存,清风明月,俱寄情思。

亦如袁江之梁园情结,身为赵宋皇族,赵令穰与赵伯驹也有着浓厚的汉宫情结。越古千年,汉宫早已成为汉代历史的一个符图。从汉宫一词便又衍生出许多文化词语,例如,北宋的长调词牌《汉宫春》,马致远的元代杂剧《汉宫秋》。

1203年,南宋词人辛弃疾登临绍兴府的秋风亭,不由想起汉武帝的《秋风辞》,遂写下一首《汉宫春》,句意深长,尤为千古杰作: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蓴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词末一句,尤其令我感怀。每逢夜阑珊,月未央,读无眠,我总会想起这一句《汉宫春》——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现在,让我的思绪,从汉宫春词,再返回到汉宫画图~~望不尽汉宫的林苑亭台,烟岚云树,燕舞花飞,香霏冉冉。

乾隆的御书房,曾藏有宋代佚名所作《汉宫秋》卷,卷前乾隆御题“萧景澄华”四字引首,并题御诗四首。奏请皇上,恭录其一:

满幅寒光秋意多,
凉生别殿罢云和。
尹邢相见惊真是,
俛泣低头叹若何。

袁江之后,前面提到过的清人沈宗骞也画有一幅佳作《汉宫春晓图》,点染并用,尤为自赏,并在其画学著作《芥舟学画编》中,留下一行名句。拈来在此,可算是对画史诸家《汉宫图》的一个归纳性的美评:

方外清流,但觉烟霞遍体;才华文士,可知廊庙雄姿。


10


袁江先是师法仇英,后又神交了两个宋代画师。但是,要进一步读懂袁江,却还要追溯另外一人。只是,这个人,无名,无姓,不知何方人氏,然而,就是这个无名氏,临写了一幅古画,但这幅古画的主人,更是不知何许人也。

据说,袁江中年时,曾在一处谁也不知的乌有之乡,观到了这么一幅谁也不识的无名之画。这本是一件平常之事,人所无视,并无渲染,只有清人张庚在《国朝画徵录》中略有记载:


中年得无名氏所临古人画稿,遂大进。


云里雾里,万物皆有果报;风中雪中,一切皆是因缘。事情就是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奇幻到了不能再奇幻,袁江偶得了一幅无名氏临仿古代的佚名画,从此画技大进。

虽然,谁也不知这幅画里有何神笔,原画者又是哪位神人,但就是这幅神秘之画,让袁江完成了自己最后的蝶变,一步步地走向庚子年的夏天,让六月的梁园冰凝雪积,粉装玉砌。

此路三千今日始,
蓟门回首雪霜时。

清代画家崔华写的这一首题画诗,后一句让我读作“梁园回首雪霜时”。

读袁江的画,你总能读出仇英,也能读出郭忠恕和赵伯驹,甚至你还能读出来赵令穰。但是,在或明或晦的画面里,尚有一些灵虚之笔,清迥自异,无人能懂。

特别是,在《梁园飞雪图》的画底,我似乎总能发现一些若断若续的墨丝,找到一些若隐若现的符记。也许,袁江的心隐,只有找到那个无名氏,还有那个佚名的古人,才能开解。


清·袁江 梁园飞雪图(局部)


袁江毕竟青史有名,只是他的青史之名却与那个无名氏有关。不过,既然人们并不关心袁江的生平,又何以会在意一个原本与袁江也说不清交集的无名氏呢?

虽然,这个无名氏早已无从考稽,但我至今依旧耿耿于心,不能自释。

想知道那个无名氏,究竟是谁;
我会一直等他走来,管他是谁。

今夜故人来不来,
教人立尽梧桐影。

至于无名氏所临仿的那个古人,要探知就更加难上加难。我翻阅了许多古代画册,查找了许多文史典籍,自觉或不自觉地推断,有意或无意地臆想,如此情境,竟可入诗:

落叶聚还散,寒鸦棲复惊。
片云明月暗,斜日雨边晴。

前两句撷自李白,后两句取自石涛。落叶聚散,片云明暗,这既是一个求索者的写照,合起来,却也是一首绝妙的佚名诗。

诗风袭来,别有心情怎说?我凝视着一株临风老树,屈曲之干,纷披之叶,历乱繁枝,古木垂云。渐渐地,让我如入化境,便有了些许幻想,又在一株腊梅的树皮斑驳处,隐约看到一个人的名字:郭熙。

我猜想,那幅画应该是一幅雪图;我推测,那个佚名的古人是郭熙。


11


我对于雪图的猜想,是因为,仇英和赵伯驹,都不以雪图名世,郭忠恕也只是偶写船行江雪。而袁江画下诸多雪图,特别是旷世之作《梁园飞雪图》,一定另有渊源和背景,那幅无名氏所摹古人的画作,或许就是袁江雪图的最终摹本。

我对于画者郭熙的推测,则源于郭熙的一幅雪图。

郭熙是北宋的宫廷画师,少从道家,本游方外。他的一些画作,据明人汪砢玉说,于画角有小熙字印;他的另一些画作,与许多宋代的佚名画一样,也常常无款。因而,在山水间飘来飘去,他也曾是一个无名氏,杳无消息。

郭熙最具古意,落笔绝不一般。即使他画枯树,也要极尽苍古。唐志契就看他的枯枝多似鹰爪,知道没有数十年妙出自然的功力,不能仿其万一。枯枝尚且求妙,遑论其他。

郭熙不只是神乎技矣,而且神乎理矣,故而,元人汤垕才说,观其议论可知其画意。汤垕所指,便是郭熙的传世名著《林泉高致》——仅这四字,便已见山水林谷,泉深石乱,木秀云生,风流蔼然。

翻开书卷,眼前流淌的文字竟如山中清泉,飞瀑直下,珠玉四溅,字字晶灿。书中既多画诀,又多诗萃,难怪前人都说诗画相通。诗是诗中画,画是画中诗,信手择取四言,请教诸君:若非画焉?抑非诗焉?

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
夏山嘉木繁荫人坦坦,
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
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

郭熙最著名的画卷是《早春图》,蛮烟寒云,幽壑荒迥,山骨隐显,林梢出没。此图我曾经一观再观,最玩味满幅的浑融缥缈。后来,我偶读清代画家李念慈的一首早春诗,却不禁暗自叫绝,那简直就该是《早春图》的诗题:

萧萧风雪下千峦,
客里相看泪不干。
欲典羊裘沽好酒,
却愁明日又春寒。


北宋·郭熙 早春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我便以为,读郭熙,无须乎多,观这一幅附此一诗已是足矣。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了郭熙的《峨眉雪霁图》,悬崖邃谷,薄雾横腰,深涧松雪,平林远岫,如此的峨眉雪照,竟让我大为惊愕,我想起袁江分明也有这么一幅《峨眉雪霁图》,绝巘千秋雪,危峰百仞银。


透过时光的流泻,我居然寻见了郭熙洒落在袁江画图上的衣钵尘土。原来,却是不知,袁江也在默默地观临郭熙,仿画雪图。


比对这两幅相隔数百年的峨眉雪景山水,我突发异想:


在袁江那里,并未看到他仿画别家的雪图。如果那个无名氏所临仿的果真是一幅雪图,那么,会不会就是这幅郭熙的《峨眉雪霁图》呢?可以想见,当袁江看到了无名氏临仿郭熙的峨嵋雪景,那一定会让他如获至珍,情思绵邈,目往神授,置为摹本,从此画技大进。


郭熙是春天的诗人,却更是冬天的歌者。他画了一幅早春图,却画了至少八幅冬雪图,因而是唐宋时期雪图最多的画者。妙合天趣,颇探幽微,郭熙早已把世间的冰雪奇缘画到了极致。然而,正是这幅少为人知的峨眉雪图,向我泄露了袁江仿画郭熙的秘密。


12


袁江仿画郭熙笔下的峨眉雪山,危石倚云,迤逦层叠,风雪平远,浓阴锁黛。却不知为何,袁江并未描画山间那些隐秘的宫苑寺观,也未绘写山下那些逶迤的冰雪江河,这对于界画大师袁江而言,似乎不可思议。

本来,袁江仿画的毕竟只是无名氏的摹本,也许,那个无名氏,就只是临写了郭熙的山峦雪色,便已匆匆离去,只留下满幅的霜天烂漫。

应酬作画也是有可能的。雪天独酌,客来索画,清代画家蕴端便随手写下一画一诗:

正值天寒雪下时,
披裘独坐酒盈卮。
客来索画无烦想,
随手梅花一两枝。

然而,再怎么说,仅凭一幅画便推断那个神秘的古人是郭熙,确乎缺乏根据。只是,袁江除了他的一些画作,再没有留下什么,便只能设法剥出若干蛛丝马迹,铺陈发挥,敷衍成文。

当然,我也并不是没有做过其他的推测。事实上,我早已把擅画雪图的古人们排了一个队,找找看,谁最有可能是那个描画雪图的神秘古人。

因为那个无名氏仿画的也是一幅佚名画,而唐宋时期的古画多无名款,所以,我便只是在若干唐宋画家中,做一个简单的排序和梳理。

第一个人,自然是唐代的诗人画家王维。虽然诗人们把王维奉为诗佛,视王维的诗名盖过画名,但王维在画坛上早已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并在身后九百年被董其昌推为画坛南宗之祖。王维也曾说自己“老来懒赋诗”,“前身应画师”。

王维绘写雪景的诗画俱佳,我记得他的诗中名句有:

清冬见远山,积雪凝苍翠。

还有: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王维另有一句“关山正飞雪”,要是写作“梁园正飞雪”多好。

王维也是中国雪景山水画的开门人,开门便见雪满山,曾画有二十余幅雪景山水,其中有《雪溪图》《雪山图卷》《江山雪霁图》《长江积雪图》和《万峰积雪图》:

《雪溪图》,无名无款,宋徽宗题签,曾于1632年归藏董其昌。现为王维唯一的存世作品。

《雪山图卷》今已无存,明初赵原曾摹《雪山图卷》。

《江山雪霁图》也已失传。清初王时敏曾观临《江山雪霁图》,并于1668年悉心仿画。他称王维“用笔运思所谓迥出天机,参乎造化,非后人所能企及”。


唐·王维 江山雪霁图 局部(宋摹)


《长江积雪图》原迹已佚,惟有一幅宋人仿画存世至今。

还有一幅《万峰积雪图》亦佚,惟明代大画家沈周的题诗在文献中尚有传录:

城中十日暑如炙,
头目眩花尘土塞。
僧楼今日见此卷,
雪意茫茫寒欲逼。
古栟修柳枝袅矫,
下有幽簧侧从碧。
隔溪胶艇不受呼,
平地贯渚无人迹。

王维不仅有最美的山水诗,有最好的山水画,还有最经典的山水诀:

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图,写百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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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人是五代的荆浩。据史籍记载,荆浩共有五十余幅画作,存世名作有《匡庐图》。荆浩还有一幅《雪景山水图》,1930年出土于古墓,是一幅现存最早的古代雪图,也是荆浩唯一的雪图。画幅上有洪谷子白色小字款,荆浩的别号即洪谷子。

洪谷子在洪谷还曾写松数万本,画遍了松树的万千样貌:皮老苍藓,翔鳞乘空,蟠虬之势,欲附云汉。

不凋不荣,惟彼贞松,
势高而险,屈节以恭,
叶张翠盖,枝盘赤龙。
…………

只是不知,这其中能有几幅雪松图?另外,荆浩一生只留下一首诗,偏偏不是雪诗,是写他自己如何作画,恣意纵横之下,远山寒树,墨淡云轻:

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
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

第三个人是五代的巨然。巨然多写夏秋之景,有《夏景山居图》《夏日山林图》《秋江晚渡图》《秋山问道图》;也绘春景,有《湖山春晓图》。惟有一幅《雪图》,古峰峭拔,宛立风骨,积雪凝寒,凛若霜晨。同巨然的其他画作一样,此幅原为佚名,后经董其昌目鉴,定画者为巨然。诗堂正中有乾隆御题:

玩其林峦皴法,与王维雪溪同一神妙。


五代·巨然 雪图


第四个人,是五代宋初画家李成。清初四王之一的王翚说,李成真迹流传绝少,只有一卷《雪霁图》,笔墨灵异,丘壑变幻,卷尾有赵孟頫和董其昌的题识。此卷原藏董其昌,后归王时敏。

1666年,王翚在王时敏家中得见此卷。时隔一年,他追忆其意,仿佛为之,画下了一幅《仿李成雪霁图》。李成的《雪霁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王翚所仿李成,我尚未找见,却见过另外一卷,是王翚临王维的《山阴雪霁图》。

北宋时期,尚有赵幹《江行初雪图》之薄积小雪,范宽《雪山萧寺图》《雪景寒林图》之冒雪出云,许道宁《关山密雪图》《云关雪栈图》之崇山积雪,燕肃《寒岩积雪图》之万丈雪崖,梁师闵《芦汀密雪图》之寒冰融雪,王诜《渔村小雪图》之江天雪意,宋人《雪麓早行图》之山高雪密,赵佶《雪江归棹图》之寒江雪色。

南宋时期,又有刘松年《雪山行旅图》《仿高克明溪山雪意图》之雪霁清冷,马远《晓雪山行图》之踏雪而行,夏珪《灞桥风雪图》之密雪覆盖,梁楷《雪景山水图》之雪寒荒凉。

如此之多的唐宋名迹,还有更多的古代雪图,早已让我松轩醉雪,徘徊日曛。然而,哪一幅才是我要寻找的那个佚名的古本?我一时茫然,随笔零乱,竟如身临宋人释文准的雪诗中:

今朝腊月十,
夜来天落雪。
群峰极目高低白,
绿竹青松难辨别。

既然袁江的雪山此图竟是如此地相近于郭熙的雪山彼图,那么,我现在也只能暂定,那个无名氏所临写的古画,或许就是郭熙的《峨眉雪霁图》。

当然,更进一步的细致考证,我还会继续做下去,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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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古调,新声移入渔家傲。


元人许桢一口气写了四首《渔家傲》,我只记得了其中这一句,我理解他的心思,以新入古,与古为新。不错,我也慕古,嗜古。在访古的路途上,步履蹒跚,我只想去看看,三百年前的一场梁园雪。

《渔家傲》的词牌,我还寻到了李清照的一首雪梅词: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冷香问梅,此花不与群花比。其实,我之所以四处探知那个佚名的古本,只为拂去数百年的沉雪,寻见袁江远向梁园而去的漫漶足印。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石老而润,水淡而明。日复一日,在袁江的画图里,我分明看到了仇英的仙灵气息,郭忠恕、赵伯驹的界画技法,郭熙的雪图淡墨,更有他自己,一缕一缕,如烟如雾的画笔情思。

不知为何,画史上竟少有梁园雪图。我只观过明代画家沈士充作于1618年的《梁园积雪图》,天色清寒,树木笼雾,绝壑幽岩,雪溪平远,可见文人画家对梁园的一般心解和描写。

还有谁,能像袁江一样画出《梁园飞雪图》那样的绝世佳作吗?

1714年,五十二岁的袁江试笔初画了《梁园飞雪图》,甫一落墨,便已见方茂其华:峭壁万仞,叶落雪飘,野霞暝漠,风遥鸟征,……独立荒寒谁语?蓦回头宫阙峥嵘。

又过去了六年,1720年六月,庚子年的夏天,五十八岁的袁江终于完成了他一生的巨作《梁园飞雪图》:江天阔渺,冬阴密雪,长松秀岭,碧殿朱廊,……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

《梁园飞雪图》,不是宋画,却又胜似宋画;不是明画,却又胜似明画;不是郭忠恕、赵伯驹、仇英,却又以三家为师,气势相生;不是郭熙,却又独往独来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分明是,游心太玄,妙造自然,清明象天,陶铸古今。


清·袁江 梁园飞雪图(局部)


于是,便有一种感觉,人在梁园,人在青冥;于是,便只可读宋代词人曹组的《声声慢》:

重檐飞峻,丽采横空,繁华壮观都城。云母屏开八面,人在青冥。


还可读清代诗人陶琯的题画诗:

踏遍罗浮最高顶,
冰魂清到鹤声中。

这一句,真是折芳馨兮,绝妙好词!方才确知,原来,扬州鹤也有一颗冰魂到玉霄。

清雍正时有一个盐运使董承勋,工山水,善写诗。他有一首长诗,淅淅沥沥,结尾只是这么一句:

安得置身图画里,
一编在手风泠泠。

而我却是:风泠泠,雪泠泠,如今置身图画里。

即便不言自明,我还是想确知,袁江画了最美的阿房宫和汉宫,为什么还要画梁园?袁江画了那么多皇宫庭院的垂柳笼烟,高松叠翠,为什么还要画梁园的冰散瑶津,林挺琼树?

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念兹释兹,惟我梁园。

穿越到唐代,可见诗人周墀独羡春兰:

虽欣月桂居先折,
更羡春兰最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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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梁园,有人吟:


千年我向梁园来,

几寻遗址城东隈。


袁江是那么沉醉梁园,他肯定亲临过梁园旧地,但梁园皇苑也已雪泥化尽,久不可见。早在唐代,诗人高适便到过宋州,并创作了69首诗歌,包括著名的《宋中十首》。从诗中可知,那时的梁园,悲风秋草,也只残存一座高台的陈迹了:

梁王昔全盛,宾客复多才。
悠悠一千年,陈迹唯高台。
寂寞向秋草,悲风千里来。

高台名曰文雅台,是当年梁孝王邀集文人雅士唱和之地。到清时,残台仍在,诗人宋至路过台地,曾写下一诗:

梁苑风流歇,空余文雅台。
花时连步屟,雨过长莓苔。
小麦翻轻浪,秾阴借古槐。
萧闲一杯酒,不独忆邹枚。

梁园所在,周朝时为宋国,西汉时为梁国。梁园亦名菟园,是当年梁孝王刘武的皇家苑囿。《史记》记载:梁园方三百里,大治宫室,自宫连属平台三十里。《西京杂记》记载:园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

梁园是一个辽阔无际的超级宫苑,面积与阿房宫相当。园内列木成林,累石为山,山水相连,云出岩间,偌大的苑囿尤可见诸袁江笔端~~舟楫楼阁,烟波云岫,瑶台琼岛,飘渺霞际。

梁园又是一个诗文书画的风月之地,梁孝王集诸游士,各使为赋。枚乘为《柳赋》《笙赋》,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几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当时汉梁的文学家们都雅集于此,优游唱和,肆笔出之,词章炳蔚,神采飞动。

梁孝王和梁苑宾客的君臣遇合,天庭与诗人的天人际会,使梁园成为一座千岁流芳的诗文园林,闪烁着璀璨的艺术之光。如此的人文和艺术殿堂,自然要令阿房宫、汉宫等皇家独享的宫禁之地黯然失色了。


西汉辞赋家枚乘是梁孝王的宾客,最先写了《梁王菟园赋》,直可置为袁江《梁园飞雪图》之跋文。我能记得其中一语写别鸟相离:“疾疾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也”,真如袁江之梁园飞雪。其后,汉梁文人们写梁园的诗文,也如是,若白云,若飞雪,尘埃之间,疾疾纷纷。


清·袁江 梁园飞雪图(局部)


唐代,诗仙李白也来到宋州,而且“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还在梁园与诗圣杜甫相会,留下了十多篇诗文。袁江一定读到过这首《梁园吟》:

梁王宫阙今安在,
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绿池,
空余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
黄金买醉未能归。

这首诗中的“枚马”,枚是枚乘,代表作是他在梁国时所作的《七发》;马是司马相如,代表作是他在梁国时所作的《子虚赋》。枚马即统指汉梁的文学家。

杜甫见到李白,诗酒临觞,咏叹斯久,也写下一首《赠李白》: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时过千年,不只是李杜和高适,还有许多唐代诗人也都来梁园访古,追随枚马,踏风而行,思慕前贤,悼古伤今。

他们是一连串日月如新的名字:

王昌龄,储光羲,刘长卿,孟云卿,岑参,张谓,李嘉佑,钱起,耿湋,韦应物,白居易,李贺,杜牧……

唐代的诗人们都来梁王旧园了,留下了足印,留下了诗句,也终要黯然离去。高适《宋中十首》中的另一首诗,便写下了他此中的悲怆心情:

登高临旧国,怀古对穷秋。
落日鸿雁度,寒城砧杵愁。
昔贤不复有,行矣莫淹留。

这一首诗,想必袁江也读到了。


16


也许,每个语词都各有所属,汉宫春也罢,汉宫秋也罢,若见汉宫与春秋相连,便都是好词。不过,我却从未见有人写“汉宫雪”,明代诗人张煌言也只是吟:“汉宫露,梁园雪”,似乎一场飞雪,只能洒落在梁园。

如果说,梁园本已是一个古典的意象,那么,梁园雪便更加悠扬而唯美,飘落而见一个艺术的情思。

古人多情思,古诗多雪辞。譬如我一夜之间,便可在宋人吕本中的诗中,扫出一尺深的雪:

一夜雪深一尺,
与谁取酒同斟?

如此,便在这雪夜,呼朋唤友,踏雪远沽,红炉黛暖,问君能饮一杯无?可是,袁江向往的并不是杯中的雪酒,而是一场飘飘洒洒的梁园飞雪,那雪啊,回散萦积,飞聚凝曜,值物赋象,台如重璧。

说也奇了,偏偏在梁园,只是飘着风,只是舞着雪。你看,自从唐代边塞诗人岑参随口一句“梁园日暮乱飞鸦”,一千多年了,都没有诗人再去附合他,可见梁园飞鸦并不入诗入画,而他的“花扑征衣看似绣,云随去马色疑骢”,写得才是真好。

当然,最好的还是他写雪的名句: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

梁园不是汉宫,也没有人去吟梁园的春晓,也没有人去唱梁园的秋月。梦回梁园,只为看雪。


清·袁江 梁园飞雪图(局部)


后人将梁园称为雪苑,或是因为南朝宋文学家谢惠连在梁园写了一篇《雪赋》:

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蔼蔼浮浮,瀌瀌弈弈;联翩飞洒,徘徊委积。


《雪赋》对后世影响颇大,以至于唐代诗人罗隐还续写了《后雪赋》。我诵读罗隐,更是格外留意他描写雪花的那些美雅之词:

莹净之姿,轻明之质,风雅交证,方圆间出……


不只是罗隐,我看到,唐代诗人们对于梁园飞雪也都有一个集体记忆,袁江不可能不闻不知:

猿岩飞雨雪,菟苑落梧楸。
(高适)

梁园二月梨花飞,
却似梁王雪下时。
(岑参)

五言凌白雪,六翮向青云。
(刘长卿)

菟园春雪梁王会,
想对金罍咏玉尘。
(白居易)

袁江也会遥想当年,那些宋明的梁园诗人们,不可无酒,不可无诗,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梁园雪:

竹里茅庵雪覆檐,
炉香蔼蔼着蒲帘。
(苏辙)

今对梁园客,独对梁园雪。
(李梦阳)

浚郊腊月三丈雪,
压坼梁王百尺台。
(王廷相)

授简赋雪月,筑宫延枚邹。
(吴国伦)

明代文学家钱棻也有一篇《雪赋》,赏梁园之飞雪,叹造物之雄奇,如此美文,自然会令袁江漫吟不已:

乍因飙而回合,忽排闼以飘零。花明四照,蕊绽千层;竹腰频折,松盖如擎;梅腮傅粉,石骨凝冰;清光千里,鹤唳一声。屋压琉璃之瓦,帘开云母之屏。九天无月而长白,万树非红而皆春。


到了清代前期,还有一个商丘文人刘榛,大约比袁江早三十年,续着前人的《雪赋》,又写了一篇《梁园雪赋》,袁江更是不可能没有读过:

联翩散漫,纷糅逶迤;浮浮洒洒,袅袅离离。乍庄蝶而扑面,忽谢絮以脱枝。轻盈斗夫燕舞,迷漫妒乎梅馡。风回范云之状,花点谢庄之衣。


也是在这一时期,侯方域、贾开宗、徐作肃、徐世琛、徐临唐、宋荦六个商丘的宋梁后人,并称雪苑六子,创办文学社,社名就叫雪苑社。

天下可以无雪,梁园却是永远的雪苑。宋梁就是这么一处奇异之地,万顷同缟,千岩皆白,所以,袁江笔下的梁园,一定是薄雾依微,冷絮成茵,青树玉叶,雪意涔涔。


清·袁江 梁园飞雪图(局部)


17


我不知是我往去了三百年前的那个庚子年,还是袁江往来了三百年后的这个庚子年。像在梦里一样,我们形影相随。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我拉不住他的手,但我们相互感觉彼此。

袁江


我知他描摹古画,便陪他探看仇英。我告诉他,学仇英的画,要心静如水,仙游飞天。我让他去摹《汉宫秋月图》,不是《汉宫春晓图》。

他知我最倾心五代两宋,就找来许多珍稀名迹。当我第一次看到郭忠恕的《雪霁江行图》时,一下子就被深深吸引住了。从此他便日夜去学郭忠恕,纤纤界笔,一笔不苟,专画那些文人画家们谁都画不了的超绝界画,终于大成。


北宋·郭忠恕 雪霁江行图


北宋·佚名 雪麓早行图


他又知我在关注赵令穰,就取来一幅赵令穰的《汉宫图》。还没等我展观,他就又拿来另一幅赵伯驹的《汉宫图》,二帧并置,还随手抄下一纸唐代诗人王涣的诗句:

梦里分明入汉宫,
觉来灯背锦屏空。

他不知从何处拾到一幅不知谁人临仿的古画,他似乎知道被仿的古人是谁,但又不明说,让我一人苦苦地猜想。我猜到了郭熙,他不置可否,却付诸一笑,颇有意味。

我知他像书虫一样读过很多古诗,很多古诗我也没有读过。我也读过很多古诗,我读过的很多古诗他却肯定都会读过。我们是画友,更是诗友。

他画梁园,却无人知晓他是不是真的去过梁园。我真的去过梁园,而且是在雪天。我去的时候他就伴在我的身前身后,我们就那样相对地站在雪花深处。

他画飞雪,轻琼为细,冷香弱梦,清净自守,独抱孤洁。在他的眼前,雪是水和气的凝结和静观;在他的上空,雪是云和风的飘舞和灵动;在他的笔下,漫天皆白;在他的心底,天下皆雪。

除了作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而我写他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做的事情我都看见了,而我看到的只是一个画家虚幻而洁白的世界。

不过,我也略有不解,为什么他偏偏要去画六月雪?明明元代画家王冕说:“二月甲子雪,霏花冷作围。”却抬头望见,梁园六月,风飒飒,雪飞霜。

他也不解我为什么要写他,他生前寂寥,身后也不喜欢热闹。其实,我也寂寥,永远也不喜欢热闹。我的写作,不入时趋,不媚时人,我也不相信未来。我是写他,又不是写他。他是写雪,我也是写雪,我们都在写,三百年前的那一场六月雪。

是啊,三百年了,五个庚子,一场热雪。也许,只有他,还有我,才会去写那场雪;也只有他,还有我,才能把那场雪,写得令人遥襟甫畅,逸兴遄飞。而我,就是《梁园飞雪图》上,最后的隐喻一笔,阳开阴合,一抹遥峰……

不恨古人吾不见,
只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18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竟如梁园的那一场飞雪,凭云升降,从风飘零。袁江的几十年,风行水面,自然成文,幽秀之笔,孤标俊格,却是五十八岁时的一幅《梁园飞雪图》,老去江湖,霜髯迎风,画尽岁月千古,映雪人生。


清·袁江 梁园飞雪图 绢本,故宫博物院藏,题款:梁园飞雪,庚子徂暑,邗上袁江画


过眼韶华何处也?碧檐丹楹,翠瓦青甍,一滩流水,千壑松风,尽在梁园飞雪中!

袁江,我在唤你:归去来兮!梁园赏雪胡不归?仿佛梦魂归帝所,几回魂梦与君同。风一更,雪一更,相留醉,几时重?

我未能忘却,整整三百年前,也是一个庚子年,也是一个灿烂的夏天,你在梁园,雪下得那么大,那么美,庭列瑶阶,镂冰雕琼,霏雪凌霜,蔚秀涵清。是你说,六月到梁园来看雪……毕竟梁园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我不会忘记,三百年后,还是一个庚子年的夏天。我久久地展观你的《梁园飞雪图》,六月的这个夜晚月光空明。天地真小,山川飘浮着你的风影;世界真静,我似能听到你的脉动。

只见,画里,画外:

梁园暮雪,烟树迷蒙,
远岫寒沙,仙阁高耸,
隐隐遥岑,江天无棱,
一片初白,目送归鸿。

幽林深谷,孤秀寒峰,
萧萧落木,历乱纵横,
花似无形,水若有声,
山景愈妙,玉宇苍穹。

又见,诗里,诗外:

瓦上松雪落,灯前夜有声。
起持白玉尺,呵手制吴绫。
(元·张宪)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唐·白居易)

却见,梦里,梦外:

我的世界,
开始下雪;

你的世界,
琼宫九重。


游思于庚子之夏

收笔于庚子之冬


商丘市文旅考察团七人组,左一作者。摄于2020-9-21


作者自述


幼承家学,传继文脉;文学少年,哲学青年;今以文字为生计,惟以心灵为归依。


清水浮院,不媚时人;风雨屏门,静读春秋;数点寒香本无迹,天闲万马是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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