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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 柳润河:乡村文革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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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柳润河,西北大学中文系77级。小名根续,西安市阎良区柳家村人,曾在宝鸡、西安两地工作,任过科长、处长、劳教(戒毒)局党委书记,退休前为陕西警官职业学院副院长。平生多为公文,鲜有文学创作。

原题

乡村文革见闻
西影、东影和墨影



作者:柳润河

弘是民国时柳家堡子不多的几个读书人之一,因而颇受村民尊重。

但书是不能当饭吃的。弘在耕田、置业方面一无所长,日子越过越清苦,所以解放时毫无悬念地得了一个好成分一一“贫农”。

弘有三个儿子,西影、东影和墨影。

弘只给大儿子西影娶了媳妇,三年困难时期就来了。三个正处在吃不够、做不乏年纪的小伙子一个个饿得嗷嗷叫,弘却没有办法统筹解决他们的生存基本问题,因而只能选择自己最不愿意选择的办法一一放任,由着三个儿子各显神通、自寻生路。

西影带着媳妇去逃荒要饭了。这是弘从内心很不赞成的。“死徙无出乡”,这可是孟夫子的教诲,也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更不要说弃家别业,乞讨求生,那简直就是低三下四,丢人现眼了。但弘却没管,他知道挡也没用,甚至连挡的话都说不出口。自己没能耐,养不活一大家子,难道要囚着人在家等死不成?

东影也出去了,不知跑到哪里出苦力挣饭吃了?自食其力,凭本事吃饭,这倒是弘打心眼里所赞赏的。他知道,东影能吃苦,有力气,不管是进山还是入城,挣口饭吃还不是太难的。但东影的性格憨、实、直、愣,容易受欺也可能闯祸,想叮咛时人已出发,也就只好听天由命看他的造化了。

墨影没有出去也没法出去,他一没成年,二又长得瘦小精巧,三是自小处于父母荫庇之下,离开照护基本不会生活。但在三个弟兄中,墨影倒是更多地继承了弘的基因,书念得不错,字也写得漂亮,新式的洋楼型秀发斜披在白白净净的鹅蛋型脸上,显着洋气、透着秀气,可爱得如同一只家猫。

家猫一样的墨影只有守在家里,跟着二老一起打混混,野菜、野草、芦根、树皮,加杂着一些麸子、糠皮,对付着过活。

弘的老婆为了儿子有的吃,能吃饱,极力从自己的牙缝里往出省,经常三天两天滴食不进,没扛多久,饿死了。

弘见此状,悲伤、自责、焦虑交加,急火攻心,一时没度过去,疯了。

可爱的墨影失去了依靠,只能委身于长兄西影和他那从来没给过自己好脸、一点也说不上可爱的大嫂子了。

好不容易等来了救济粮,量太少,难均分,上头的要求是,重点照顾,救急不救贫。队长四九手头有了拿捏人的武器,他以私自脱离生产、长期不假外出为由拒绝给西影发放救济粮。西影一气之下不管不顾又带着老婆、抱着出生不久的小娃出去要饭了,把弘和墨影都“担到了二梁上”。

“社教”运动开始后,四九作为“四不清”分子受到揭发批判,工作组反复动员就是没人上台,眼看会要开塌火了,西影冲上台来,二话没说对着四九先搧了两个耳刮,然后才逐条列举罪状:一说他故意虚报亩产,打下的粮食全部交了公,不说社员口粮留的够不够,就连下年的粮食种子也都紧紧巴巴没有多余;二说生产队好好的仓库空着不用,非得把仅剩的粮食种子存放在自家,在那个人人吃糠咽菜的年月,敢保他守着几百斤粮食就一点也没有偷吃?三说他拿着国家救济粮徇私情、拉关系,既不看成分,也不搞评估,想给谁就给谁,独断专行,公报私仇,坑害贫农,见死不救。

西影说第一条时,工作组听后眉头紧皱。说到第二、第三条时,不仅眉头逐渐舒展,最后连眼晴都开始向外放光。

为了激励更多的人向西影学习,工作组除了象征性的对西影打人的行为提出批评外,剩下的基本都成了溢美词句的堆砌。

柳家堡子的村民绝大多数对西影不咋感冒,有的说他贪心,不管该拿的还是不该拿的、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都想方设法往自己怀里搂;有的说他“啬皮”,别人的东西只管拿、只管用,不心痛、不爱惜,自己的东西捂得紧紧的,那怕只是个针头线脑,你想要,没门,你要借,他也能想出各种理由拒绝;而令更多人反感的则是他对自己父母兄弟的态度。饥荒年,他去讨饭,父母忍饥挨饿,却见不到他的一粒饭渣渣、馍蛋蛋。母亲死了,父亲疯了,两个兄弟除了帮他干活,吃的、穿的、用的没一样能排到他跟他老婆娃前面。但他今天上台说的这几句话,却全都是乡亲们憋在心里想说不敢说的话。因此,他的话音刚落,台下就开始躁动起来,交头接耳,纷纷嚷嚷;他的行为得到工作组的肯定、鼓励后,台下更是群情激愤,喊打声一片。

何为事实?啥叫客观?民愤起来了,总得找一个发泄点。尽管这时也有不同意见,有人说,西影你说四九见死不救,见死不救的怕该是你吧?你妈饿死时你在做啥?你大急疯时你又在哪里?也有人说,西影你说四九把粮食籽种存到家里是为自己吃,谁不知道他妈头上的那一撮头发不是婆媳为抢一口吃的叫他婆娘给拽掉的?但这种声音瞬间就被一边倒的埋怨声、控诉声、辱骂声所覆盖,甚至会后还有人质疑是不是有过这样的发言?

柳家堡子的这场批斗会,曾被驻队工作组拿来向大队、公社介绍经验。而当他们满面春风接受表彰之时,心里感激的则是西影批斗会上的一马当先。随后,久久不能尘埃落定的贫协主席位子就自然而然地给西影坐了。

贫协主席是个神仙角色,说是干部却不用操心,说是群众却常坐台上,上面来人先去拜访,游游荡荡工分照拿。

当了贫协主席的西影并没有给家人带来一点好处,相反,他把一时正确当成了一切正确和一贯正确,回到家,也和在队上一样,“十指不沾水”,“鸭子晒粪拿嘴拨”,而且更加自私、武断和霸道。他把弘安排住进柴房,任由其蓬头垢面衣不遮体,从早到晚出门讨饭为生;他让东影、墨影挤在一间小房子里只管派他们干这干那一刻不得清闲却从来不提为他们说亲娶妻之事,他纵容自己的婆娘狗仗人势遍施淫威从来不予限制反而推波助澜,他眼看着俩兄弟吃着粗淡食穿着破旧衣不思改善还责怪他们不够艰苦奋斗励行节约,于是乎,在他们的家里就出现了东影后来说的所谓“新的阶级阶层”:西影和他的老婆娃娃属于统治阶级范畴。西影高高在上一手遮天,是当仁不让的第一阶层;他的老婆娃娃是他的谋士和亲信,少劳多得甚至不劳而得,紧随西影之后属于第二阶层;而在被统治阶级中,西影的两个兄弟虽然由他驱使任他摆布,多劳少得甚至劳而不得,但却偶尔也会发泄不满并似有伺机“造反”苗头,单靠镇压必有反弹,尝需恩威并施小心防范,因而属于第三阶层;弘疯了,但不闹,啥都不干啥也不争,给了就要不给不要,最好管理也最好控制,所以这个过去常把天理人伦吊在嘴上,不管是何时何地谁来排名都应该摆到最上面的“三影”之父反被西影踩在脚底,一人独占了第四层次。

仅比西影小两岁的东影看到西影的娃娃一个接一个的往出生,生下来的娃娃一节又一节的往上冒,而自己年近三十岁却依旧光棍一条。他不敢再等再靠了,自己托媒在三十里外的陂西一带(柳家堡子人泛称为“河西里”)找到一户人家做了上门女婿,自“嫁”了。

墨影呢?他那一手漂亮的毛笔、粉笔字派上了用场,堡子里随处可见的标语条、语录牌大都出自他的手笔。活儿虽轻工分也高,但吃穿用度却始终处于亏欠状态。瘦小、懦弱的墨影不敢与兄嫂明争,时间长了就落了个小偷小摸的毛病,连左邻右舍对他仅存的一点同情心也都不敢再留了。

文革进入武斗阶段,堡子里的初、高中学生们都窝在家里不去学校了,“172”(西飞信箱号。当地农民习惯于把西飞以外的两个研究所也包括其中)的两派组织轮番派人进村入户,动员社员加入他们的阵营,可不管派来的人怎样苦口婆心,最终都被以客气和不给回应礼送出门。但也不是任何地方的农民都像柳家堡子农民这样“没有觉悟”,听说三原就出了个“毛胡子”,他也是个农民,却能飞檐走壁,双手打枪,不说“两军”对垒,就光“毛胡子”这三个字一出,也能让“敌军”闻风丧胆。当然,“172”和北塬(阎良老街道北侧荊山塬边上砖瓦厂、水泥厂、造纸厂等几个大厂的代称)的那些工人们更不是吃素的,听说“172”工联势力大,工总司就联合北塬工人一起和他们斗,文斗不行转武斗,棍棒不行换枪炮。工总司在“172”占不到便宜,就把人马拉上北塬,这样,“172”与北塬之间五里见方的开阔地就成了他们预设的格斗场。这里除了老百姓的庄稼地和一些零散村庄外,最麻缠的就是那条纵贯东西的铁路线和那个人来人往的阎良老街道。铁路本身没有麻缠反而为两军对垒提供了“楚河汉界”,但问题是阎良老街道就紧贴在这铁路北边,这里是集市,是农贸交易中心,更是人民公社所在地,人口密集,鱼龙混杂,很容易渗入对方“间谍”,但却没有一派敢在这里进行坚壁清野、摸排审讯。

某一天,老闪去上会(赶集),买了一吊猪肉回来,走着走着咋发现周围的气氛与往常不同,平日里人来人往的马路上今天怎么看不到行人,每到一个分岔路口还都站个哨兵,蓝工服、红袖章、荷枪实弹、表情严肃,虽然没把老闪怎么着,但那鹰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从面前走过就足以让他内心慌恐,而当他走出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马路,转向通往柳家堡子的另一条马路时,拦在他面前的人就不再是一个而成了三个。同样的蓝工服、红袖章,只是两个荷枪实弹而一个两手空空。荷枪实弹的人依然表情严肃、不言不语,而那个两手空空的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嘴上却问东问西,没完没了,像个话痨。反反复复地盘查询问终于让老闪听明白了,这是两派临战前的“戒严”清场,阎良老街道在铁路北侧,柳家堡子在铁路南侧,虽然东西相距五、六里地,南北却仅有一条铁路之隔,老闪正是跨越这条铁路由“敌方阵地”而来,岂能没有有“间谍”嫌疑。

老闪是个老实人,三十岁前一直在地主家里扛长工,本来是当贫协主席的第一人选,可“社教”工作组让他忆苦思甜,他开口就为自己的东家评功摆好:“你是问我掌柜的吗?那才叫‘仁义’哩!人家平常待咱就不错,和他自家人一样一样的。到了秋麦两料就更不用说了,龙口夺食嘛,活虽然重些,但待承好呀,顿顿都是椽头头子壮的白杠子馍,由着你放开肚子尽饱吃。那像……”工作组听着听着感到不对劲,急忙派人把老闪架下台,嘴上则说“不激动,不激动,喝口水,歇一歇。”这一歇,就歇彻底了,不但贫协主席泡了汤,老闪也成了一个上面来人轻易不敢“招拾”的“首要依靠对象”。

老闪个子高,性子急,说话结巴,说不出来时就憋得满脸通红而且不停弹脚。这会儿他就正犯着老毛病,着急、结巴、满脸通红、不停弹脚而且还加了一个原地打转的新毛病。他越是想证明自己的无故就越是语无伦次,把一吊猪肉举起来又放下,放下来又举起,反反复复地就是一些车轱辘话:“我真是去买猪肉了,真的,再没做啥。也不知咋的了,今儿就一个肉摊,卖的还是些母猪肉!你看这肉,囊囊子嘛!再看这奶奶,多大多长?唉唉唉,我弄啥哩吗?咋不细看?真是的,亏日蹋了!”

农村人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家里过大事才买一吊肉炒上几个荤菜,结果还买成了母猪肉,大热天地又让人挡在路上回不了家,谁不烦。

红袖章被他吵得头大,细看他也不像装出来的探子,才放他过了关。

老闪刚进家门,阎良老街道方向就传来一连串的枪炮声。后来才知道,这是文革期间阎良最激烈的一场武斗,死了不少人。

武斗让大人们惊惧,却让孩子们激动。听说哪里有武斗了,孩子们马上就会联想到电影中的战争场面;听说谁是造反派“司令”,眼前就显现出横刀立马、威风凛凛、呼风唤雨、统帅三军的革命英雄形象。敬而慕之,慕而效之,游戏中又增添了许多新内容。

听说东影也成了“司令”,小孩子们很是惊讶。东影一走三年,除了个子高、力气大、少言寡语、愣声愣气以外,小孩子们对他几乎没有别的印象。怎么一下子就当“司令”了?小孩子们起初很不愿意让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破坏他们心目中无所不能的英雄形象,但转而聚在一起一对落,又从电影和小人书中捜寻出许多穷孩子变大英雄的美妙故事来,接着,东影就在小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飞驰想像中完成了蜕变,成了他们心目中的新英雄人物之一。有人说他像董存瑞,高举炸药包,点燃导火索,面对死亡,毫不畏惧;有人说他像王成,站在高山顶,手握爆破筒,高喊着:“向我开炮!”有人说他像关云长,身披绿战袍,手提偃月刀,过五关斩六将,手起刀落,威震敌胆;也有人把他和“毛胡子”比较,想像着魁梧健壮的东影如何飞崖走壁,双手打枪。想像越多,争论就越多;争论越多,揭开谜底的愿望就越强烈,就越想见到本人。

还真让该子们如愿以偿,东影出场了。

这一天,太阳很大,天热得出奇,刚刚吃过午饭的农人们随便找个地方一靠就开始瞇眼打盹,这是一天中难得的休息时间,也许还没有来得急入梦又得出工。而正在这时,街心十字那儿却传来了越来越大的吵嚷声。

村街心十字,实际上是早年堡子里南北对开城门的地方。后来,城门拆了,留下一个通道,和东西走向的村街刚好形成一个十字,并处在村子的中心位置。这里有一棵老槐树,杆粗、枝长、叶密;树上挂着一口大钟,轻轻一敲,二、三里地都有回声。这里还有一面照壁,高、厚、长、直,粉白的墙面上总是书写着时兴的标语。这里是社员开会的地方,是队长打铃派活的地方,是男人吹牛皮、女人拉家常的地方,是老年人夏天乘阴凉、冬天晒暖暖的地方。说到底,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最闲适的地方;是办大事的地方,也是扯闲淡的地方。柳家堡子人习惯于有事没事都往这里走,三天不来这里就有人关切地询问:“这几天,忙啥去了?身体可好?”

听到吵闹声的村民急忙往街心十字走,还没走到就看见东影採着西影的领口往树荫底下拽。

“这弟兄俩,是怎么了?”

众人正在疑惑,东影已开始了主动宣传。

“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是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这是东影刚刚学会的工作方法,叫做“舆论先行”。

“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东影就是不一样了,一开就用广播里的称呼。

“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我是东影,就是三年前被人干撵出去的那个东影。”

“认得!”人群中有人叫喊。

“我今天来,是来算账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就是回来讨血债,算旧账的。”

“旧账?血债?说的挺吓人。跟谁算?咋个算?”

“跟谁算?跟我手上抓的人算。咋个算?算我这些年挣了多少,得了多少,让人抢去多少,算他从我、我大、我兄弟这儿白占了多少。”

“那你三年前做啥去了?这时候才来算,算得清白?”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当了‘司令’,威风了,才回来找西影寻事?”

“三年前我不敢问,不敢说。怕人说他养活了我,我还不知道感恩;怕人说我眼里没有父兄,是个白眼狼、忤逆子。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使我认识了一个道理,地主阶级对于农民残酷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迫使农民不断地举行起义。不是农民要起义,而是地主压迫他,剥削他,逼着他起义。”

“这我就有点听不懂了,你是贫农,你哥是地主?你弟兄俩前多年没在一个锅里搅勺把?”留留子问。这是一个平常不说话,冷不丁会提出一个刁钻问题的怪人。

“我要说的正是这个话,他不是地主成分,但是他满脑子的剥削阶级思想,他用地主的手段残害人,心比地主还毒,手比地主还黑。地主为了继续剥削,吃的穿的还得给你些。可是在他主事的这个家里,几十年来,屋里地里的活我一点没少干,凭啥挣下的家当都归到他一人名下?房子是我大盖的,他没添一砖一瓦;屋里的家俱、粮食和每个人的穿戴,都是我几个几十年来一点一滴挣的,有他、有我、也有我弟,可为啥打发我时不让带走一个麦秸枝枝?補的盖的没有,换洗衣服总该带几件吧?一件不给,就身上穿的,我总不能把四季衣服都穿到身上吧?这像对待自己兄弟吗?”

“还真是。这心也太硬了些!”几个妇女扎堆议论着,嘴撇得能挂到耳朵上。

“大家知道我刚招过去时人家咋糟践我吗?说我就是个“瓜子”、憨大个、“怂囊鬼”!说以后生下的娃都不能跟我姓,一个都不能!说跟谁像谁,跟了我长大之后肯定是个软蛋。大家听听,但凡一个男人,谁能受得住这些话?但我有啥办法?人家的家族大了,我单枪匹马,也没个靠山,我得听,得忍。我憋着一股子劲,猛干、猛干,不歇气地干,干完家里干地里,干完自家帮别人,慢慢地才在他们的大家族里立住脚,得到了长辈的信任。我是个上门女婿,但我也是个男人,我不说顶天立地了,起码也要顶门立户。后来,我就不再忍气吞声了,不是我的我坚决不要,是我的谁也拿不走;谁想欺负我我就和谁斗,往死里斗。大家看我今天混得像个人样,这一半是我干出来的,另一半就是我打出来的。”

东影说到这里呼呼喘了几口粗气,停顿一阵,又继续说:“回过头来想,谁让我事事不顺、处处倒霉,还不是他?西影,我哥!他是我哥,我是该把他叫哥。可你看我哥做的这仁事?我走了这些年,过得好过得瞎?死了还是活着?他啥时候问过?看过?还是管过?恐怕盼着我早死了,免得啥时候醒来了、想清白了回来寻他算账。可是我没死。不但没死,我还当了‘司令’。本来我也想,事情都过去三年了,我现在的日子也不比他差多少,吃亏占便宜就那么回事了。可转过来又一想,该我的我咋能不要?他今天白占了我的,明天就想白占别人的,越占越多,不劳而获,不就成了新的剥削阶级了吗?因此,不为我自己,我也得回来跟他算这笔账。”

东影说到这里,抓住西影的领口就是一阵乱甩。

让大家奇怪的是,自从俩人岀现在街心十字,东影就紧採着西影的领口。说话时,抓住不动;话一停下来,不是向前拉一下,向后推一下,就是向左甩一下,向右抡一下。这阵子说了一长串话,越说气越大,气大劲更大,甩得西影东一个趔趄,西一个跟头,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但西影始终不说话、不反抗、也不挣扎。按身量,西影算不上高个,但却长得墩实,站在地上就像蹲了一口装满粮食的大麻袋,既使打不过东影,咋说也可以抗衡一阵子的;按脾气,东影再牛再愣,招赘前哪里敢顶撞西影一句?这几年就更不用说了,只见过西影给人发脾气,没见过人给西影发脾气。可今天不知怎么了,任由东影又是损、又是骂、又是拉扯、又是揉搓,居然毫无怨言。

事后才知道,这是他们的计谋。

原来,东影当“司令”的消息在柳家堡子传开后,西影和婆娘葱草心里都有些紧张,怕东影哪天回来寻事。西影说:“当初不给人赔啥东西也就罢了,咋能连人常用的被褥和换洗衣服都压着不给?这不结下仇了?”葱草说:“我不给是我穿了还是我盖了?还不是为你为了这个家?要我说,咱不怕,怕也没用。他要回来搜事,你就由着他骂,由着他打,让他把气出够了,看他还能做啥?反正衣服也穿烂了;補盖也拉乱了;粮食是生产队分的,没他的份;房子又搬不走;农俱呢,放开叫拿。三十几里地,看他能拿几件?闹一闹他自己先没劲了,还说不上咱个‘不’字。”

在葱草眼里,只要能保住物,人受点吃亏算不了什么。可偏偏西影却接受了这个主意,而且还觉得挺好。不过他和葱草的看法有所不同。在他看来,东影现在走南闯北,肯定比自己见多识广,蒙是蒙不了的;东影早已自立门户,脱离了他这个“一家之主”的控制,唬更是唬不住的;东影本来力气就大,现在又当了什么“司令”,而他这几年重活都没咋干过,打一定是打不过的;至于辩吗,东影过去嘴笨,可现在恐怕不一样了,谁见过哪个造反派头头少了嘴上的功夫?而自己当贫协主席这几年光顾搂便宜了,也没好好记几句新词,辩估计也是辩不赢的。既然蒙不了、唬不住、打不过、辩不赢,还不如装鳖卖懵,让你打一拳过来就像打到棉花上一样,用不上力还发不出狠,他自己反能多赚几个同情分。

同情弱者,人之常情。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真是一个锦囊妙计!未从开战,东影就先败了。想到这里,西影真想爬上去亲葱草一口。

如其所料,东影果然回来了,果然来找西影算账了,果然不由分说就出手了,果然把西影拉到大厅广众之中去说理了。

西影依计而行,示弱卖惨,不争不抗,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还真让东影陷入了轻不得重不得、进退失据、骑虎难下的境地。只是这东影的手劲也太大了点,紧抓不放的卡衣领动作憋得西影像个哮喘病人,随心所欲的推拉抡甩又搞得西影如同踩在流沙之上。

抓抓甩甩也就罢了,最难忍受的则是那一套一套没完没了乱七八糟的说辞,“嗡嗡嗡”地在耳边聒噪着,像一群轰不开又拍不死的蚊虫,叫人烦心。西影这时急盼着生产队长打铃上工尽快结束这让人尴尬的围观场面,或者是东影你就利索一点,痛痛快快给上两拳,打重一点也不要紧,好让各位看客大饱眼福心满意足然后一哄而散。

东影其实也不想这么丝丝蔓蔓,他本来觉得自己发达了、得势了,可以衣锦还乡去复复仇、扬扬威了,借机也能捞点油水回来。他认为,凭着自己的能耐,只要把西影往大庭广众一拉,说出当年的不公,提出现在的要求,西影不外两种反映,要么认怂,要么炸锅,而这两种结果都是自己希望的。怂了,自己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必然要啥得啥;炸了,刚好练练拳脚抖抖威风以示今天的东影已不能与过去东影同日而语。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西影现在的不怂不炸不愠不火死猪赖狗模样。但阵势已经摆开,有心半途而废,无异自己打脸;有心升级挑衅,又恐恃强凌弱,有损“司令”名声。

开打也得找个由头。

为了能踫出一些火花来,东影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再来了一次推拉抡甩。但这回“观众”不高兴了,人家打个嗑睡,你吵吵嚷嚷把人招到街心十字来。队长不打铃,社员不上工,还不是等着看你演一场好戏?结果怎么着?台子搭起了,锣鼓家伙敲响了,你也登了台,刚刚开场就想罢演,哪怎么交待?

“东影,看你也就外两下子嘛,还当锤子‘司令’哩?”说话的人大概已经看扁东影了。

“你说是回来算账的,文算还是武算?”这个“武”字一定要提明叫响的。

“雷声大雨点小嘛!”听明白了吗?大家要看“雨点”,不想再听“雷声”了。

“想弄啥?咔哩吗嚓!忙忙的,甭耽搁时间!”这还催上了。

“血债还要血来偿!”话说到这份上,是不是有点别有用心了。

不足为奇,煽火看热闹,始终是国人的一大兴致吗。

当然也有灭火的:“亲亲弟兄俩,再甭丢人现眼了,悄悄回去!”但这个话,众人不听,就连东影西影也不会听。

怎么着,升级武力吧?人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找不到把柄,咋来?好在东影反映灵敏,从刚才的“文算”、“武算”中听到了“文”、“武”二字,联想到一个“文攻武卫”,感觉为自己找了一个能进能退合适台阶。

“按说剥削阶级是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但斗争也要讲个有理、有利、有节。”东影提高嗓门大声喊道:“咱们不如先礼后兵,我说个方案,大家觉得合适,我们就照办。”说到这,他把目光转向西影,但喊声不减:“也不说在柳家堡子这几十年我挣了多少,你占了我多少,就现在屋里的东西,三一三剩一,你一份,我一份,墨影没结婚,和咱大两个共同占一份。我的那一份,我这次回来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你给我折成钱,打个欠条分期还。如果能这样,历史旧账一笔勾销,我还是你弟,你还是我哥,你我还是亲兄弟。怎么样?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说,合适不合适?”

“合适!合适!” 你们家里分家产,碍着“群众”什么事?“群众”要的是热闹,一口腔地喊“合适”。

“不合适!”听到分家产,西影再也憋不住了。他挨打受辱不说话,为的正是保家产。你打了骂了出了气,还想一个萝卜两头切,西影当然不同意。

“不合适?”东影当了“司令”后,就再没听人说过他讲的话还有什么不合适,于是睁大眼睛,没好气地问:“咋不合适?啥不合适?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大疯了,就没再挣过工分;墨影也是这二年才开始挣工分的;你拍尻子走了,管过大还是管过墨影?没跟你要钱就不错了,还三一三剩一?想的美!你连个柴火棒棒都拿不走!”

“唉?唉?”背了一大堆语录,灌了一脑子新词,装了一肚子道理的东影还没有放开抖落,就被西影的几句话卡住了,一时语塞。他想着西影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自己走了三年,一份力没出,人家养活了一大家子,咱咋能回来和人家分家产?但反过来一想也不对,自己三十岁时才招赘,就算这三年没有份,前三十年挣的在哪里?该不该分一份?再说弘和墨影是不是由他西影白养活着?这是问题他好像在哪里听讲过?脑子卡了壳,一时没想起来。

东影犹豫之际,手也软了,话也没了,目光也迷离了,神情也呆滞了。

西影抓住战机,立即开始了反击:“说呀,说呀,你不是屄嘴忒能翻吗?咋夹住不言传了?”西影边说边掰东影抓他的手。

“观众”看到气势汹汹的东影落了下风,也都跟着西影吆喝起来,有的讥笑,有的嘲讽,有的吹口哨,但最后全都汇流到像拉纤号子一样一浪高过一浪有节奏的“噢噢”的呼喊声中。

东影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一般人面对这样的呼喊也许会被搅得心乱如麻,而东影却在呼喊声中静静的回忆,终于想起了文革初期他作为积极分子参加运动骨干培训时听取当时尚未靠边站的公社领导上阶级教育课时所讲的一段内容。

“同志们,同志们,你们上当了!”东影学着样板戏里的柯湘、江水英,摆出一副心明眼亮、从容镇定、力挽狂澜的架势对着围观群众高喊:“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其实就是剥削阶级用来蒙蔽人民的鬼话。”

东影来不及把他所听到的讲课内容转换成适合自己的语言,只能鹦鹉学舌般地转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在封建社会里,皇帝和他领导下的官僚地主阶级占有全部的生产资料和生产资料,失去土地的农民只能被迫在他们的土地上劳做,打下的粮食多数给了他们,自己常常衣不蔽体、食不裹肚。这明明是农民养活了地主,养活了皇上。他们本应得到更多,但地主却把自己的一些小小的恩赐说成什么善人善举,要求农民感恩戴德;皇上就更不得了了,老百姓的日子稍微安稳一些,就说这是皇恩浩荡,就要百姓山呼万岁。”

边想边背、结结巴巴地说到这里,东影好像一下子想到该怎么自由发挥了,他环顾四周笑盈盈地问道:“我刚才说的大家听明白了没有?”那姿态就像一个循循善诱,诲人不倦老师。但没等大家回答,东影又接着说道:“说地主养活了农民,这就是一段被颠倒了的历史,我们就是要把这个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同样的道理,我们家里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由谁掌握?就是他,西影。所以说,不是他养活了我们,养活了我、我大、我兄弟,而是我们养活了他们,养活了他、他老婆、他娃。这也是一段被颠倒的历史,我们也要把这一段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这一段拗口的话听得大家迷迷瞪瞪。但越是听不懂,就越是觉得高深;越觉得高深,就越对讲话的人敬佩。

看到围观着的人们一个个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自己讲话,东影决定乘胜追击:“既然是我们养活了他,既然要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那我们该得的就要得,该要的就得要。还是那个方案,三一三剩一,把我的一份折成钱,给我。”

“不给!不给就不给!一个柴火棒棒都不给!”西影还是那么执拗。他知道自己一但松了口,就会彻底破堤,因而只能死咬住不给。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东影一连背了三条语录,抓住西影的领口又是一顿推拉抡甩。“我知道,只有暴力才能让你驱服!”他补充道。

西影也不像一开始那样任由东影摆布,他挣扎着又是掰、又是抓、又是踢的,虽然效果不佳,但也不甘示弱。

这下更加激怒了东影:“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敢和我对抗?不信我就打不服你?”趁西影伸出双手胡抓乱舞扑向自己的一刹那,东影猛力向前一拉,又用胳膊肘在西影的脊背上使劲一顶,西影摔了个狗吃屎,爬起来后还真像一条老疯狗,哭着嚎着又向东影撞去。

东影抓住西影的胳膊,猛力往后一拧,西影痛得嗷嗷直叫。东影问:“我说的话你听明白没有?把我的一份还给我。再不给,打死你!”

“打死就打死,打死也不给!我还养着老人哩。你也是儿,想要家当,把老人接走。”西影想用老人压东影。

不提老人也就罢了,提起来反给东影送了子弹:“你这也叫养老人?住的是柴房,冬夏都不给被子盖,衣服烂成破絮绺绺了也不给换,头发像个乱鸡窝,一天三顿都在外头要饭吃,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骂喝斥?你还有脸说你养老人,呸!”一口唾沫吐到西影脸上,顺手又是一拉一推,西影噔噔噔地向前跑了几步,又仰着向后打趔趄。

“我日你妈!”西影顾不得擦去脸上的唾沫,刚站住脚,又一头向东影顶来。

“西影在骂谁?日他妈?他妈是谁妈?”许多人只是相互交换一下眼色,只有一小伙子对着身旁的小媳妇明知故问。那媳妇儿剜了小伙子一眼,接着又抿嘴一笑,没有作答。

西影这回改变了战术,他发挥自己低矮、墩实的优势,用他那常年不洗的黑油黑油的大光头抵住了东影的软肚子,又像女人拿着锥子捺鞋底子一样对着西影的肚子来回拧着,双手则紧紧搂住东影的后腰,用野猪拱土的姿势使尽全身力气向前拱着,嘴里还不断地喊着“你打你打,往死里打!”东影反被抵得节节后退。抓他的上衣吧?一拉就翻起来了,露出油污汗渍粘合在一起的滑溜溜的光脊背,咋也搭不住手。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东影又背了两条语录给自己打了打气,然后发挥自己身长胳膊长的优势,吸着肚子伸长胳膊向前够去,终于抓住了西影的裤腰。他觉得凭着自己的力气,只要抓着裤腰往向一提,西影就会来个倒栽葱。可是刚一提腰,西影的身子没动而裤腰却完全松开了。

原来西影只穿了一条大裆裤,没系腰带,也没穿裤头。大裤腰向上一提,一折,一搓,一拧,一辫,两头再往腰间一塞,裤子就挂住了。不影响干活,就是经不住猛拽。

东影拉开了西影的裤子,提起来,一条尻渠子显而易见;放下去,那钟摆一样的家伙忽忽闪闪极有窜出来的可能。西影急忙松开抱东影腰的双手转而去抓自己的裤子,全部身体一时之间就靠一个头颅两只脚像个弓箭一样斜支在东影的肚皮上。

东影发现了“克敌制胜”的机会,他故意吸口气,让肚子鼓起来,和西影的头颅贴实,再轻轻向前走几步,在西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侧身向旁边一闪,再用右脚轻轻一扫,左手在西影背上一压,西影的身子就佝偻着急仆向前,重重地栽向地面。由于双手提着裤子,脸就成了最先着地的支撑点,在带砂的地面上擦得鲜血淋漓,鼻子不像鼻子,眼窝不像眼窝。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东影的一只脚正要向西影的背上踩去,西影突然抬起头来,把一张血糊糊的脏脸亮给大家,左右转了转头,又像无力支撑一样突然落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东影收住抬起的脚,偷偷地看了看四周,只见有的妇女双手捂脸,有的已经背过身去;刚才还跑来跑去喊得很凶唯恐打不精彩的几个小伙子,这时也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更让东影内心胆怯的是几位在堡子里说话极有份量的家族长者,这时好像已经对他怒目而视了。

的确,西影在柳家堡子村民的眼中算不上什么好人,尤其是当了贫协主席之后,自私、激进的本性发挥到了极致,经常以贫下中农的名义,像个疯狗一样到处咬人,却只为自己攫取利益,包括贫下中农在内的多数村民早盼着有人出面好好地教训西影一次。东影出面给西影找事,正好。一则压一下西影的气焰;二则祸不出萧墙,大家只是看看热闹而已。但东影毕竟是西影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心这么毒,手这么狠,连一点人性都没有,反过来又让本性善良的村民们难以接受。

东影从小在柳家堡子长大,知道犯了众怒会有什么结果,赶紧悄悄地收回了腿。

爬在地上的西影这时却开始蠕动起来,围观的群众以满心的同情注视着他,就连刚才还不可一世的东影也在怯怯地小步后退,而刚刚缓过一点劲来的西影却拼尽力气狠狠地骂了一句:“东影,你个狗日的,不得好死!”

“一对二蛋!”村民们的同情心受到蹂躏,人群中发出了愤愤的谩骂声。

弘从村外走回来,进堡子后,站在远处看了一阵,又转身出了村。

一个青年戏笑着说:“快看,快看,‘狗’回来了,又出去了。”

“不要胡说!娃学瞎了,老人已经够造孽了,甭糟践他!”一位和弘年岁相当的老人立即制止。

“ 娃瞎了”,包不包括墨影?

说到弘的“娃”,当然不光是西影、东影,还有墨影。

“都瞎了吗 ?”人们想看看墨影的反映,而墨影这时正在大照壁根上矻蹴着,吓得缩成了一团。

“上工了!干正事去!”生产队长烂眼守适时敲响了上工铃,人们随机四散而去,各奔其家去拿农具。

东影赶紧就坡下驴,对爬在地上的西影“怒”喊道:“这回先饶了你,按我说的都准备好,三个月后我来收账。没有,小心你的皮!”之后,也随着上工的人流一起出了村。两手空空,一无所得,还饿着肚子演了一场大戏。

三个月后,东影并没有来。西影终以自己的生命和尊严为赌注保住了全部家产,还真是连一根柴火棒棒也没有丢失。但却失去了早已摇摇欲坠的贫协主席职务,被一位安分守己、从不生事的贫农代表取而代之。

东影没再回来,一直。

一年以后,墨影也走了。他效仿东影,在邻近村子里找了一个纯女户,招赘了。又过了一年,听说墨影死了。墨影招赘到一个纯山东人居住的村子里,没亲戚,没熟人,没有写写画画的轻松活路可干,自己又没有撑起一个家庭的能力和主见,被人鄙视时就想到了偷。但失窃的人家不太好惹,经常当着墨影的面诅咒谩骂,就像专门对着墨影指桑骂槐。墨影心虚,总觉得自己做下的事已经被人发现,整日里提心吊胆,神情恍惚,以至茶饭不思,卧病而亡。

墨影死后三年,弘也死了。那是一个大雪天,弘窝在自己平常居住的柴房里,尽量拉麦草往身上盖,还是没能抵住风寒,冻死了。等西影他们发现后,弘的整个身体已变得僵硬,勉强放进粗制烂造的薄板棺材里,身子却始终蜷缩在一起怎么都拉不开。

十几年后,清理三种人,柳家堡子的人都认为这回该他东影招祸了,踫到河西里的人一打听,东影居然没事。原来他的那个“司令”,不过是生产队里“造反派”的一个头头,没有对立派别,万事皆听大队“司令”安排,手底下纠集了十几个闲皮浪娃,只干些打狗平坟、没收香炉、清除盲流、押送“四类分子”接受批斗之类猪嫌狗不爱的事情,没有打、砸、抢、烧事实,也没有因造反获得一官半职,终不过批评教育了事。

四十多年后,西影的孙子考上了硏究生,这竟成了柳家堡子考上研究生的第一人。有人说,弘死了,血脉在;有人说,如果墨影不死,其子孙或许能和西影孙子比个高低,可惜无后;也有人说,多亏了东影当年那一闹,把西影从妖界、仙界拉回到地面,踏踏实实从头做人,这才有了儿子的本分老成和孙子勤奋好学,才有了门庭的光彩。

说到底,平平淡淡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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