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丨张讴:遣返回乡七年,14岁分宅基地盖新房
张讴,1959年生人,1982年毕业于河北大学外文系。1989年获得英国莱斯特大学大众传播学硕士。央视首任驻印度首席记者,央视驻欧洲中心站(伦敦)资深记者。著有《英国风物记》《印度风物记》等。
原题
1969年初,不满10岁的我,像一粒干瘪草籽,被政治风暴吹到农村老家。我当时处于懵懂阶段,不辨是非,却是记忆力最活跃的年龄。我经历和目睹的一切,刻印在内心,渐渐构筑起我的认知底色。
命运就是那么吊诡。我随母亲下放劳动的原因,皆因传说我外公在1948年去了台湾,外婆因此成了“反共家属”,又牵连了我母亲。好在我父亲的家庭成分是“下中农”。这张政治标签暂时庇护了全家。到了1968年,全国开始清理阶级队伍,外公的历史问题重新提起。我母亲已经育有三个孩子,仍被遣返到农村。
越讲阶级斗争的地方,人心越是险恶,还是早点离开吧。我跟着母亲,母亲随着我,母子俩来到了我爷爷家。那是冀中平原的一个小村庄,只有七八十户人家。
那年冬天有些漫长。我手背上长满冻疮,大拇指皮肉被冻得裂开。奶奶找来茄子秧,煮水后泡手,才有所缓解。爷爷的厚棉袄里不时传出蝈蝈叫声,引发了我的兴趣。爷爷从怀里掏出一只扁笼,蝈蝈在里面探头探脑,把长须伸了出来。扁笼是用高粱秸劈成篾片编成的。吃饭时,爷爷用筷子头沾点玉米粥和红薯,把蝈蝈放出来,蝈蝈就在爷爷的手上爬,认真地吃。吃饱后,爷爷把它放进笼子里。蝈蝈便鸣叫起来。
几天后,蝈蝈不叫了。爷爷说,蝈蝈的时辰到了。爷爷把蝈蝈放在灶台一旁,做过饭的灶台尚存一丝温暖。蝈蝈使劲挣扎,想用后退支撑住身体,想继续活下来。几次反复,还是歪倒,最后一动不动了。我长大后才明白,那只蝈蝈,向我演示了生命从生到死的过程。它是所有生命的范本。
老家曾有一本族谱,“破四旧”时被毁。村中老人都能背诵开头两句:“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我爷爷讲得更详细:明时洪武年间,奉旨迁民居于此土。始祖张子曰,苦心经营,渐成村落,遂名子曰庄。
我是家族里的长孙。爷爷挑了一个易祭祀的日子,领我去了祖坟,给祖宗烧纸磕头,那里有我生命的遥远源头。历史朝代更迭,宗亲血缘仍潜藏于内心,维系着乡村习俗纲常。男丁通常被视为家族传承人,有资格分宅基地。我爷爷找到村支书和村委会成员,请求给我单独立户,村领导皆为张氏后裔,均表同意。我成了村里年龄最小的户主,与母亲暂住在小学校里。
长孙回家,奶奶最为高兴,特意做了芝麻酱伴面,里面是自家发的黄豆芽。味道好香啊,我想让奶奶过几天再做一次。奶奶叹口气说,“家里没芝麻酱了,有了再做。”我不信,去厨房里找,只找到了半罐猪油,一瓶底香油。早餐是贴饼子就咸菜。奶奶把筷子伸进香油瓶里,沾一点,抹在咸菜上。那是一顿饭中唯一的油星儿。
奶奶家有两只老母鸡。她经常抱起老母鸡,摸一摸鸡屁股,看是否有下蛋的迹象,每次都是失望的表情,还训斥几句老母鸡。冬天寒冷,日照时间短,母鸡几乎不下蛋。这两只老母鸡似乎通人性,知道自己无以回报主人。它们每天自己出去找食,黄昏时回家,乖乖钻进鸡窝。我用砖头堵住鸡窝口,以防黄鼠狼偷鸡。
我无法忍受粗粝的窝头,开始闹脾气。奶奶用一袋红薯干,去亲戚家换了半碗小米,给我熬了一碗米粥。小米粥上有一层粥皮,我轻轻吸了一口,香气钻进鼻孔,唤醒了全身细胞,身子一寸寸变得柔软。喝完了粥皮,吃一口萝卜咸菜,再慢慢舔碗上的米粒,生怕忘了那个味道。
大部分时间里,我只能吃红薯类食物,如玉米粥熬红薯干、红薯面窝头等。红薯类食物吃多了,胃里反酸水,肚子胀气,不停地放屁。
我开始想念外婆,想回到外婆身边,吃她做的饭菜。我原本可以和姐妹一样,留在外婆身边。外婆担心我母亲一人在婆家受气,才让我陪在她身边。我母亲是她的独生女,我是她的唯一外孙。在那种恐怖环境下,一位顶着“反共家属”罪名的老太太,根本无法保护我们。
为了安抚我,母亲有空就带我去外婆家。母亲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我的腿坐得发麻了,就停下来,原地站一会儿,待恢复知觉后,继续赶路。到了外婆家,外婆总问我平时吃啥,能吃饱吗?她变着花样做各种饭菜。临走时,外婆还让我带上咸鸡蛋、在酱油里浸泡过的熟鸡蛋。每次离开外婆家,我都会落泪。母亲瞄我一眼,不说话。我说,风大,眼里进了沙子。
当时,我父亲在南智邱的“五七干校”劳动。他们既要种地,还要“天天读”。有句顺口溜说:“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三天不学没法活。”农民耻笑他们,又可怜他们。明明已经饿花了眼,却强打精神,实在饿了,就在嘴里叼上一段甜甜根。那是一种植物根茎,带点甜味儿。他们不时咀嚼一下,咽口唾沫。他们学习了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懂得了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的道理。读了三个小时报纸,精神没有变成物质,反倒饿得站不起来了。
当时政治学习花样翻新,“忆苦思甜”也是形式之一。我爷爷担负起了“痛说家史”的使命:“1960年初,你出生三个多月,你奶奶攒了一打鸡蛋,我们准备去看你,你奶奶饿得走不动道,坐在村口大哭。那一年,村里饿死了好几口人。野菜、榆钱、槐花、柳芽都吃光了,就扒榆树皮。把榆树皮和玉米芯碾成粉,掺上谷糠,做成窝头,吃后吐黄水。”
“解放前,咱家也吃蒸红薯窝头,窝头外面要裹上面粉,好咽下去。咱家也吃过榆钱,把榆钱放在面粉中,加点盐和水,搅拌拌匀,放到笼屉里蒸熟。蒸熟后,倒入蒜泥、醋、香油调成的汁儿,很好吃呢。”
我问爷爷,“哪段苦?哪段甜?”爷爷发觉话题跑偏了,赶紧往回找补,说也有“甜”的时候。几年前有了“人民公社工作条例”,允许村民有自留地。咱村人多地少,就把各家自留地合在一起,搞了个菜园子,种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等。摘一茬蔬菜,无论多少,都按人口分。
本文作者留英前与母亲合影
在乡村生活,才能感受到农耕节气的重要。“五九六九,河边看柳”,在我爷爷的叨念声中,柳枝变得柔软。枝条互摩挲细语,用柳絮传递缠绵爱意。大自然不关注人间的政治斗争,只遵循自己的四季轮回。
初春的柳条可以做成柳笛。选一段光滑的柳枝,用镰刀砍下,在两寸处切入柳树皮,旋转一圈,轻轻拧动,就能把柳皮抽下来,削薄一端,可以吹出单调的笛声。
在单调的柳笛声中,野菜从泥土里悄悄拱了出来,那是土地献给饥饿者的礼物。它们多生长在避风处。妇女儿童挎着篮子,看到野菜后,如同沙漠中跋涉者,在绝望中遇见一泓清水。躲在偏僻角落地的野菜,没有被挖走,很快伸展出茎杆,绽开花朵,成了自己的风景。
我只算半个劳力,一位老社员带着我浇灌麦田。村里只有两台机井。柴油机带动水泵,昼夜不停地抽水。
小麦长叶拔节后,开出一串串小碎花,孕育出麦穗,四月份麦粒开始灌浆。我学着老社员的样子,掐一个麦穗,用两只手揉搓,把麦芒和麦皮吹掉,手心里留下绿色麦粒。晶莹剔透,富有弹性,放在嘴里咀嚼,能听到麦浆爆裂声,满嘴的青涩麦香味道。我咽下去后,还趴在水渠边,喝几口水,把留在牙齿里的麦浆冲到肚里。老社员朝我挤挤眼,示意我不要声张。
麦粒逐渐饱满后,就有了麦田巡逻队,白天黑夜巡逻。麦穗变黄后,也就到了收获季节。割麦子的都是壮劳力,几个俯身,就割下一捆麦子,然后用一把麦子,捆扎起来。割完麦子后,麦田剩下了一道道麦茬,像怪兽的脊毛。蚂蚱失去小麦的保护,变得有些疯狂,在空中把翅膀拍得啪啪响,飞到远处落下。
熟透的麦子易折断,在收割、捆绑和搬运过程中,都有麦穗掉下。我们十来岁的孩子,主要为大队捡拾麦穗。我们一字排开,每人负责两垄。有的小伙伴捡得很快,在胳膊长度以内,看见麦穗就捡,难免有越界行为,引发旁边小伙伴的不满。
我第一次捡麦穗,根本不得要领。农家孩子蹲着往前挪,双手同时捡麦穗。我也蹲着,很快就累了,便跪着往前挪,膝盖磨出了血,被麦茬刺得生疼。我想站起来,伸一下腰,眼前一黑,栽倒在田垄上。
幸亏我落在最后面,小伙伴没有发现我。我一骨碌爬起来,眼前黑点乱飞。我蹲了下去,看着自己的影子,像懒汉一样拖着我,进度越来越慢。小伙伴都知道我第一次拾穗,他们在田头休息一会,便开始分段帮我捡拾麦。
连续十天的拾穗劳动,让我的动作协调了,腿部肌肉也强壮了许多。一天也能捡三四斤。收工时,小队长发给每人一张小字条,晚上带着字条去队部记工分。这样算下来,一天能挣8分钱。
拾麦穗的场面,永远刻在我的记忆中。多年后,我看到法国画家米勒的《拾穗者》,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画面上,收获后的田野呈褐黄色,地平线上横亘着麦垛。三位妇女弯腰拾穗,那种弯腰的姿势固然优雅,估计很难坚持一天。我们都是蹲着拾穗,少了美感和诗意,但是速度快。我们是在与飞鸟抢夺粮食。各种飞鸟俯冲下来,啄食麦粒,还把麦穗叼走,储存在自己巢穴里。
在我们这些集体拾穗者背后,还有无数双饥渴的眼睛。一旦大队宣布拾穗结束,就有很多拾荒者冲了进来,像蝗虫般迅速占领田野,几乎每一块坷垃都被翻过。他们不仅在捡拾遗落的麦穗,也是在捡自己的命。多一口粮食,就能多一分力气,就能多挣工分。孩子多吃一口馒头,脸上就多一分快乐。
拾麦穗宣传画
乡村生活不易,也有野趣快乐,比如在村南的河沟里游泳。滹沱河是冀中平原的主要河流,历史上经常发水,裹着泥沙翻来滚去。出于防洪需要,每个村庄周围都有河沟池塘。听爷爷讲,村南的那个河沟,在1963年发大水时,水有一人半深,淹没了大片庄稼,后来逐渐缩减,仍可在里面游泳。
中午燥热,蝉声长鸣。我跟着小伙伴来到村南的河沟。那里的阳光有点特别,似乎是从水底泛起,顺着芦苇茎秆往上爬。河水旁,野草放肆生长,不似麦苗中夹杂的野草,需要竭力伪装,长得不理直气壮。
野薄荷散发出清凉气息。蜻蜓忽飞忽停,蜻蜓的眼睛奇大,除了嘴巴,就是眼睛。蜻蜓发现飞虫后,迅速出击,六只带尖刺的腿脚迅速合拢,抓住飞虫,直接送到嘴里。交配中的红蜻蜓一上一下,翅膀煽动的频率完全一致,似乎在共用一套动力系统。蓝蜻蜓长得强悍威猛。豆娘细若银针,像幽魂一样停在花朵上。
终于忍不住诱惑,我学着小伙伴的样子,揪掉蓖麻叶子,卷成柱状,塞进耳朵和鼻孔里,脱掉裤衩,光着屁股走进了河水。水到胸口时,失重感让我心跳加速。双脚踩到河底,游几下,又踩到河底,这才放心下来。伙伴们的泳姿都是狗刨式。我扑腾了几下,很快就学会了。
水中有蚂蟥。蚂蟥钻进皮肤时,会释放麻醉剂。发现蚂蟥吸血后,不能用手去拽,要赶紧上岸,拍打皮肤,蚂蟥就会退出来。被蚂蟥叮咬的皮肤,往外渗血。我便用唾液涂在伤口处。闻到血腥味后,各种虫子围拢过来,连“臭大姐”也过来凑热闹。“臭大姐”简直是昆虫界的生化武器,稍一触碰,就散发出一股腐蚀性臭味儿。
远处有人呼喊,声音嘶哑焦虑。原来是一位父亲在找儿子。看我们都在一起玩,便厉声催促我们回家。他说,邻村的池塘里淹死人了。我们没有回家,好奇心驱使我们跑去看。淹死的是一个女孩,已经被拖到池塘边。她浑身沾满淤泥,手抓着水草,肚子鼓胀,脸上扣着一个破草帽。围观者唏嘘,说有人去通知她父母了。
村民说,那个女孩子在地里挖野菜。有两株玉米倒在水沟边,她顺手掰了两个玉米棒子,被巡视人员发现。巡视员一边叫喊一半追赶。女孩子赶紧往村里跑。她不敢回家,想躲藏在池塘的芦苇里,却被里面的水草缠住,很快咽气了。
自从淹死人后,家长都禁止自家孩子游泳,还编造了淹死鬼的故事。小孩子靠近池塘时,就会被淹死鬼拖进水里。淹死鬼才能投胎托生。我偷偷去了村南河沟,河水中冒出一串串小气泡,感觉里面真有可怕的东西,我没敢下水。
秋天到来了,河沟萎缩成泥潭,正是抓泥鳅的机会。我盯着稀泥,如果稀泥里突然拱起小泡,说明下面有泥鳅。我把双手从气泡两侧插入稀泥,在下面快速合拢,受惊的泥鳅就会下沉遁逃,正好被手卡住了退路,两只手迅速上翻,把泥鳅兜到稀泥上面,再用三个手指头夹住头,放到盆子里。我逮住了十几条泥鳅,拿到奶奶家。奶奶剖膛洗净,用油煎,撒点盐,成了难得的美味。
当年冬天,在轰轰烈烈的学大寨运动中,那条河沟被填平了,改造成了农田。我曾经的快乐也被掩埋了。我离开家乡后,在大学里读中国史和世界史,认识了黄河文明、幼发拉底河文明和恒河文明,眼前总浮现出家乡的那条河沟,像蛇一样穿过我的记忆,与那些大江大河重叠在一起。
无论政治风暴多么震撼,一旦进入乡野草莽,便失去其特殊威力。农民有自己的信仰——吃不饱肚子会饿。这是生存的基本真理。我母亲回乡村后,没有被强迫劳动改造,而是继续担任小学教师。在1970年的“一打三反”运动中,中央决心“杀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母亲的原单位又揪出了几名反革命分子。社会充满着恐怖和肃杀气氛。母亲庆幸自己回到了农村,躲过了一劫。
村小学位于村子的西北处。小学西侧是大队的牲口棚,不时有牲口粪便的味飘来,是腐草味儿,不臭,但醒脑。东侧一条土路通往村里。南侧就是庄伯伯家,也是离我最近的邻居。
庄伯伯有俩闺女,都在城里生活。她们在农忙季节才回家,帮父亲干些农活。大女儿衣着朴素。二女儿喜欢打扮,吸引了我们一帮男孩子。二女儿会说俄语,一个单词在嘴里打嘟噜,我们张大嘴巴,满脸羡慕,觉得那是天籁之音。二女儿还教了我们一句英语。“龙立夫扯眉毛”(Long live Chairman Mao),说是热爱毛主席的话。我们几个小伙伴立刻学会了,见面后就喊,“龙立夫扯眉毛”。我们觉得自己很洋气,洋气得很突然。
大人们不知道哪句话是啥意思,听了几天就烦了,便问,“龙立夫是谁,怎么整天扯眉毛?眉毛都扯秃了,真是瞎扯鸡巴蛋?孩子回嘴,你骂毛主席。村干部也不懂“扯眉毛”与领袖的关系,莫非“毛”字犯忌?可是,过年杀猪要刮猪毛,平时还要梳理马毛、驴毛。真是搞不懂!村支书便警告我们,少在村里放鸡巴洋屁。在冀中地区的语汇中,“鸡巴”的出现频率甚高,既是名词,也是语气助词。
庄伯伯从不骂人,更不使用那个“语气助词”。听老人讲,庄伯伯曾是村里最爱读书的后生,解放前去了天津读书,后来参加革命。在反右运动中,一辆绿色吉普车把他送了回来。庄伯伯已经精神恍惚。村委会允许他在自家院子西侧,开辟了几分荒地。
村里有个二流子,衣服上沾着鼻涕嘎巴,斜眼看人。一天,他说自己发现了庄伯伯的反革命罪证,硬拉着村干部去核实。庄伯伯家的北墙上有一道裂缝,雨水渗透进来,洇湿了墙上的领袖像,领袖脸变形,还出现霉斑。村干部不知道如何办,在屋外抽了一袋烟,扭身走了。二流子也不敢碰领袖像,反正谁碰谁倒霉。
乡民的生存之道颇为复杂。越穷越自卑,越自卑就越受人欺凌。一旦受到欺凌,就可能变得蛮横,或耍无赖。二流子爱唱样板戏,他讨厌里面的革命字眼,便自己填词,唱得十分开心。在《沙家浜》智斗中,刁德一唱道,“适才呀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不寻常”。他改为,“吃菜呀不如吃肉香,白馒头真是有营养”,甚至把“庄伯伯走路的滑稽相”也编了进去,合辙押韵。
庄伯伯总是低头走路,右腿划圈,左手哆嗦,嘴角也跟着用力,拄着铁锨或锄头往前挪。他的脸庞宽大,眼角纹把眼睛拉得细长,很像小说《红岩》中的华子良,有种深藏不露、又聛睨一切的感觉。
庄伯伯曾经是省城里的大干部。土改时,没人敢动他的家宅,故完整地保留了下来。那是一个独门大院,大门的木轴朽坏,只能永远敞开着。
一天上午,他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身后,头发蓬乱,想要说什么,却迟迟未开口。我吓了一跳,赶紧跑回家里。中午,我母亲说,庄伯伯吃坏肚子了,让我送去几片药。我去了他家。他家的正房宽敞,那张发霉的领袖像已不见了。靠近土灶的房梁上系着一个笸箩,里面有玉米面窝头。想到他行走都如此困难,那做饭也算是高难度动作了。
令我吃惊的是,他在屋里倒水时,手脚并不颤抖,很轻松地挪过一把凳子。开裂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书皮上是曲里拐弯的字母。庄伯伯送给了我一个作业本,是自己手工缝制的。我把看到了一切,都告诉了母亲。母亲说,“庄伯伯懂英语,就是因为乱说话,被打成右派了。你可不要乱讲话。” 母亲想让我跟庄伯伯学英语,我本能地抗拒着,害怕庄伯伯的眼神和走路姿势。
1971年下半年,政治空气变得诡异。大队的高音喇叭广播说,“接到公社领导指示,国民党的气球飘到这里了。气球上有反攻大陆的传单。大家捡到后必须上交。”两天后,天空真的飘来了一个气球,白晃晃的,我和村民都看见了,追了一阵,眼睁睁地看着气球飘远了。
就在乡民议论台湾气球那几天,庄伯伯不见了。大门依然敞着,几只麻雀在麦垛堆里觅食,传来单调嘈杂的叫声。我记得庄伯伯经常在草堆里睡午。那几天夜里,我偷偷看了几次麦秸垛,空中闪烁着萤火虫,有银灰色和白色的,像点着小灯笼的精灵,被打风一吹,立刻熄灭了,如同庄伯伯突然消失那样。
无人知道庄伯伯的去向。如果庄伯伯回城了,至少应该给村干部说一声。他家的大门和屋门一直敞着,夜里时常有黄鼠狼出没。我惦记着桌上的那本书,便进去寻找。那本书还在桌子上,蒙上了一层尘土。我拿回家里。虽然一个字母都不认识,却点燃了我的好奇心。
我父亲在“五七干校”结识了一位外贸干部,懂英语。这位外贸干部离开“干校”后,被分配到了一所学校,距离我外婆家不远。经我父亲介绍,我姐姐先跟着他学英语,我姐姐学会后,又来教我。
恢复高考后,凭着掌握的一点基础英语,我考上了大学的英语专业。我读懂了庄伯伯的那本书,那是英文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主人公是一个不堪忍受束缚、追求自由的小男孩儿。
1973年初,上级传达最高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领导还说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了那个远虑,老百姓真是有了近忧,被“近忧”折腾得够呛。
学生们配备红缨枪,木制枪头,系着红麻绳。这是我们学生抗击苏修入侵的武器。学生们还要进行防核辐射演习。有人说原子弹长得像冬瓜,有人说核辐射相当于气功大师发功,能震碎五脏六腑。不同的说法杂交嫁接后,就成了威力巨大的“核爆炸”,却又让人心里犯嘀咕。
民兵连长看过中国原子弹爆炸的电影。他说,戴上防毒面具就能防辐射。连长让学生把自家的笊篱拿来,笊篱是用细柳枝编成的炊具,用来捞面条。我们在笊篱上系上绳子,像面具那样扣在脸上,与防毒面具真有几分神似。我们的“防毒面具”透气性好,环保材质,还不影响视野。
学生们在空地上训练。民兵连长大喊,“有核辐射,全体卧倒。”学生们立刻趴下,有的学生摔坏了笊篱。民兵连长说,“完了,你被核辐射了。”吓得那个学生直哭,一路哭爹喊娘地跑回了家。
最令人头疼的是“深挖洞”。村民家都有地窖,用来冬储红薯和蔓菁。地窖有两种,一种是竖井式的,最下面呈蒜头状,可以在角落了堆放怕冻的根茎食物。另一种是长方形的,从上面直接挖下去,再在上面搭上檩条,铺上玉米秸,最上面封土,只留一个入口,踩着梯子下去。
村民在挖地窖前,通常要燃一炷香。滹沱河在历史上多次洪水泛滥,掩埋了无数的乡民和动物。在挖地窖时,一旦挖到人或动物尸骨,都要收集好,用苇席裹住,恭敬地埋在田野里。听老人讲,当下大暴雨时,就会听到地下传来沉闷的哭声。我认真地倾听过,啥也没有听到。
村民拒绝在自家院子里挖防空洞。为了应付上级检查,“深挖洞”的任务就交给了学校。男生把挖坑当成了游戏。在学校院子西侧,民兵连长画出一个长方型,开始分头挖。挖到半人高时,民兵连长决定封顶,搭上檩条、铺上玉米秸、草席,把挖出来的土堆在上面。这种操作符合“要节约闹革命”的最高指示。
防空洞未发挥任何防护作用,却成了陷阱。一头公牛发情,在追赶母牛时,踩塌了防空洞。那头公牛的颈部和前腿都折了。
我对那头公牛特别熟悉。刚回乡时,我结交了几个小伙伴,却不愿意正视大人们的怜悯眼神。为了躲避大人的目光,我经常溜到学校西侧的牲口棚,看里面的马、骡子出工回来后,在地上打滚、喝水、吃草料。
我目睹了那头小牛降生。随着羊水破裂,小牛落在干草上。不出半小时,小牛就试图站起来,前腿跪地,又摔倒了,反复多次。饲养员称这是“拜四方”,即感恩人间万物。母牛挪过身子,舔干儿子身上的羊水。两个小时后,小牛就站立了起来,开始吃母乳,吸几口奶,就用嘴巴使劲顶乳房,以吸吮到更多奶水。
我经常去看它,偷着抓一把饲料喂它。小牛四处蹦跳。母牛哞叫一声,小牛就跑了回去。有一天,我看到它的鼻子穿上了鼻环。它摆头瞪眼,想用舌头舔掉鼻环。它抗拒大人靠近,却不躲避我。我给牛梳理牛毛。小牛犊的皮肤颇为敏感。如果有牛虻落在后身,它就用尾巴抽过去,比苍蝇拍还准。
两年后,这头牛居然陷进了防空洞。一帮小伙子,费了很大劲儿,用了三根粗绳,才把那头公牛拉了出来。那粗壮有力的脖子耷拉着,眼睛半睁,栗色毛发依然油亮,在阳光下如一堆火焰。
赶牛人说,这头牛耕地回来,在路上看到了一头母牛,开始耸鼻闻臊。赶牛人强硬把它驱赶回牲口棚。一不留神,这头牛蹿进了校园,想去寻找那头母牛。赶牛人的吆喝声回荡在校园里,我从屋里跑了出来。只见那头公牛的鼻子喷着粗气,把鼻子里的粘液拖得很长,生殖器状若粗大的红萝卜。它绕过追赶的人,跳到防空洞的土堆上,结果导致了一场致命灾难。
兽医检查后说,那牛必死无疑了。我内心难过,很多村民们居然一脸欣喜,奔走相告,说可以吃顿牛肉了。去年,大队里的那头种猪失去了交配能力,被宰杀掉了,用大锅炖了三个小时,猪肉依然发柴。每家都分到了一碗肉,吃起来颇费牙,社员们还是高兴了一阵子。
出乎村民预料,吃牛肉的愿望落空了。牛皮和牛骨都是宝贝,不好分配。村委会决定用那头牛去外面换粮食。这只能私下交易。那头尚有体温的黄牛被拉走了,换回了小麦,全村每人分了半斤。有乡民信佛,祈祷那头牛早点托生。我以为,很多乡民,都是老黄牛转世来的。
这次响应号召挖的防空洞,最终以公牛的悲剧收场。多年后我才知道,“挖深洞、广积粮、不称霸”,原来是抄袭的朱元璋指令,即“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我读了明太祖朱元璋的传记,才知道朱元璋性格阴毒、充满狐疑猜忌,是一位极端残暴的皇帝。
房子盖好了,
我还是离开了家乡
回乡的第四个年头,我终于分到了宅基地。我们请村里的泥瓦匠和木匠来筹划施工,付给他们报酬。亲戚们轮流过来干活,我们只管午饭。亲戚有事,你帮我,我帮你,当地叫“攒(cuan)忙”。
宅基地可以盖起三间半正房,还有一个敞亮的院子。东侧可以盖厨房,西侧垒砌猪圈和茅厕。盖正房前,泥瓦匠先用白粉画好线,然后开挖地沟,打夯砸实,用红砖垒砌地基。地基离地半米高时,上面要平铺一层芦苇,可以阻断地面返碱。再往上盖时,便是外侧泥砖,内侧土坯。盖屋由檩条,椽子和苇席组成。苇席上铺三合土,拍实后,抹上一层水泥。这种水泥屋顶可以晒粮食。
三间房子需要九根檩条和多根椽子,当时没有木材场。我和父亲拉着木车,串村打听,谁家拆了旧房,有剩余的檩条和椽子,我们就买回来,慢慢凑。木匠要求檩条和椽子粗细长短一致,这并不容易做到。一户人家有两根檩条,一头压在家具下,另一头露在外面,我们看到露出的那头粗细合适,便花35元买了下来。装上车后才发现,另一端偏细。这是卖家故意欺骗我们。我们很难买到更好的檩条了,只能凑合。
红砖就地取材,由村民烧制。在农田里挑选粘性好的黄土,挖一个泥池,反复摔打泥巴,然后放入模具。土坯晾干后入窑焙烧,这需要老窑工掌控火候。这样烧出来的是红砖。窑温升至一千摄氏度后,从上面浇水冷却,得到的就是青砖。青砖耐风化,村里的旧房多用青砖。新房多用红砖。红砖外墙勾缝,起到防渗和美观的作用。
我终于有家了,我总算落地生根了。我在院里转悠着,心里变得踏实。母亲也有了自己的卧室。
上初中以后,我算是大半个劳力了。耕地和耙地通常用牲畜拉农具,由老把式操控。播种是一项技术更高的农活,全靠人力完成,我和另外两个社员拉着木耧,耧斗盛着种子,老把式有节奏地晃动木把手,让种子通过空心耧腿滑入土中。后面有俩人拉着石碌砘,压实种子,有助于提升出苗率。
玉米苗长到四寸高,就要进行间苗和补苗,通常要在两三天内完成。一旦错过,就失去了补苗的最佳机会。到了秋天,好苗会结出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子,弱苗只长茎秆和叶子,玉米颗粒稀疏。这种玉米秸含糖量较高,我们会砍掉不结玉米的秸秆,当甘蔗吃。
长期生活在农村,我熏染上了农民习气。除了抢种抢收外,干活时磨洋工是基本常态。这也是粮食产量低的原因之一。收获之后,小块耕地通常由人工翻地。早些年,农民翻自家土地时,会把铁锨直竖在地上,用脚把铁锨踩到底,使劲把土翻过了。为集体干活时,社员们把铁锨斜着插入土中,翻得浅,用力少,速度还快。一个深翻,一个浅翻,最终差异会从收成中体现出来。
乡村的收获场面,最能体现社员的真性情。刨花生时,场面最为安静。小队长宣布,不许偷吃花生。在刨花生时,每个人都偷偷往嘴里塞花生米,把花生皮埋在土里,闭着嘴巴咀嚼。一个人偷吃,可能还会顾及脸面。大家都吃,也就无人在乎规矩了。只听到铁镐和铁锨铲土的声音。生花生不易多吃,有的社员吃太多,晚上窜稀。第二天,捂着肚子刨花生,依然会偷吃。
摘棉花是按量计酬。我和社员一样,负责两垄棉花。当系在腰间的布包塞满棉花后,就要到低头过称。我摘的棉花,总比旁边那位少两斤。我仔细观察,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在过完称后,我身旁的那位社员,悄悄从棉花里拿出一块土坷垃,侧身丢在地上。那人居然是学毛选积极分子。
冀中地区主产玉米、小麦和小米,但是产量低。红薯产量高,粮食不够红薯凑。收红薯的场面最为热闹,男女老少齐上阵。壮劳力先把红薯秧割掉,再负责刨挖,一嘟噜一嘟噜的红薯拔了出来,女人负责捡拾,用筐把红薯背到地头。会计和两位妇女,按各家人头过秤分堆,每堆上面都用红薯压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户主的姓名。收获之后,各家都用独轮车和小拉车,把红薯拉回家。
运回家后,未磕碰的红薯放在一堆,准备脱水后放入地窖,留到冬天吃。有磕碰的红薯不易保存,就用一块带刀片的擦板,擦成薄片,摊晾在地上,五天左右就能晾成红薯干。红薯干是重要的粮食补充,还可以兑换小麦和小米等。
我把红薯干一片片摊在院子里,站在台阶上观看,像将军视察列队的士兵,有种满足感,也有一丝忐忑。若明日下雨,红薯干易霉变,发霉的红薯干味道苦涩,连猪也不肯吃。
那些被割掉的红薯秧子扔在田间地头。它们是大队的财物。趁着红薯叶尚未枯萎,很多农民在半夜里偷运回来,用来喂猪。红薯叶不值钱,村干部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口多的家庭都要养一头猪,在春节前宰杀。猪肉做出各种肉食,可以吃上两个多月。此后,大半年里,便无肉可食。为了能吃点肉,我们就用弹弓打麻雀,一天能收获十来只。我们用泥巴包裹住麻雀,放在火里烧,烧半个小时,把泥蛋子扒拉出来,趁热敲开,麻雀毛都沾在泥巴上,稍微清理内脏,两三口就吞下去了。有些家雀没有烤熟,肉中有血丝,仍是难得的美餐。
在长身体的时候,我们曾经被狠狠饿过。营养不良,加上心惊肉跳的政治运动,使得人性难以正常发育,稍不留神就显示出后遗症,如吃饭时狼吞虎咽。看到一串野果子,便有一种想品尝的冲动。看到野生动物,第一个条件反射,是想象着煮熟后的味道。虽然只是一闪念,这折射出饥饿年代对人格的摧残。
1977年恢复高考,我在1978年考上大学,离开了生活七年的乡村。土地让我懂得了宽容,抹去了我的自卑感,也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小若带壳的谷粒。它埋在泥土里,在恰当的条件下抽芽扎根,吸取泥土里的养分,结出一个谷穗,成熟后被辗轧成小米,如同我的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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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