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托斯卡尼尼解读贝多芬
注：本文为《凝重中的壮美》的第一篇章，曾于2002年11月刊登在《音乐爱好者》杂志。
单声道录音，有人较“立体声录音”而称之为“平面录音”；也有人视录音技术发展过程称之为“早期录音”；不过有人称之为“历史录音”却不免有些含糊，所谓“历史录音”，它和“现代录音”是一对相对性的词汇，但很难用绝对的录音年代和录音性质来划定一条界限而加以区别。比如和穆特相比，海非兹的录音是不折不扣的历史录音，但在听过蒂博的琴声之后就会觉得海菲兹缺少历史味道了。如果以1952年库克发明早期STEREO（立体声）为界限，将MONO（单声道）录音定为约定俗成的“历史录音”，也有其不可避免的说不清道不明，因为直至1958年仍有一些现场演出的录音为单声道，把它们归入“历史录音”之列不免有些错位。再则，随着录音科技的迅速发展，出之“4D” “24bit” “SACD” 等之类用先进录音技术唱片，也许不久也将归入“历史录音”之列，尽管令人难以接受。但是对于我们的后人或再后人来说，它们却是有价值的历史录音。由此看来，以录音年代或录音性质来区分必定有其盲点存在。不过在还没找到最恰当的用词之时，暂时只能以“音响单调，并伴有背景嘈声的早期单声道录音”的模糊定义来遵循了，说白了，只能称之为“录音历史”中的早期单声道录音（以下简称“早期录音”）。
▲贝多芬《英雄交响曲》 邮资片 奥地利发行（1927）
对于早期录音，虽然有不少音响派人士因其伴有嘈声之故“听”而却步，但同样也有不少音乐派人士乐此不疲，甚至变“迷”为“痴”，他们在老唱片的缺陷中陶醉，加上自己模拟的想象力来感受上一代大师们的演奏魅力。其实不同的美感无关孰优孰劣，就象油画和国画都可以表达不同境界的美一样，只是接受“感动”的过程不尽相同而已。
早期录音和现代录音引来两种向背意见的冷嘲热讽，其实都是在顾此失彼，不同时期的录音让不同要求的乐迷各取所需，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笔者接触早期录音有两大收获：一是可以尽情欣赏像门盖尔贝格、克纳佩茨布什、吉泽金、西盖蒂等许多音乐家那久闻其名而难闻其声的音乐性极高的演绎，在录音中感受他们当时的演奏风貌。
纵观音乐界，有许多音乐家还等不到STEREO时代到来就先走一步了，现在只能靠着数量不多而效果低劣的录音（但在那时肯定是属于前卫的玩意儿了）来重构他们演出时的风采，但仍是爱乐人有幸的快事，味道颇似面对历史古建筑遗址那怀旧的心情一般。再则，那时还没有先进的剪辑技术，音乐家必须搬出自己的拿手绝活，对着麦克风真枪实弹地干，容不得事后像化妆般地进行再“创造”，这种真实演奏也是早期录音迷如此偏爱而倍感珍贵的原因之一。
二是借着历史录音，可以找到一个音乐家那演绎风格更加完整的的轨迹，我们可以知道伯恩斯坦在SONY时期与DG时期或约夫姆在DG时期与EMI时期的风格差异。EMI时期的巴比罗里给人以深沉的影响，但在早期演奏的《幻想交响曲》的录音中，他为常人所不知的“疯”劲显露无疑。类似的例子在切利比达克身上尤为突出，他在长得像“马龙白兰度”时期和“恺撒”时期的演绎风格迥然不同，早期录音提供了他在“马龙白兰度”时期那驾驭乐句的洒脱和快感。
托斯卡尼尼是二十世纪指挥坛上的庞然大物，他现在留下的贝多芬全套录音是1949－1951年指挥NBC的版本，由RCA整理重制的。还有其它唱片公司推出他在三、四十年代指挥BBC、纽约爱乐和NBC的演奏录音，但是效果都明显不如RCA这套。NAXOS唱片公司近年购得鼎盛时期的托斯卡尼尼在三、四十年代演出的一批录音的出版权，并冠以“不朽名演系列”推出。这批录音中有7款是他在40年代初指挥美国国家广播公司交响乐团（NBC）演出的音乐会实况录音，是美国国家广播电台转播时录制下来的，其中还包括电台节目主持人的现场介绍。
NAXOS公司采用三种新数码技术的并用：英国皇家图书馆与剑桥大学共同研制的CEDAR消噪音系统、Prism Sound的24比特模拟∕数码转换器和同一噪音整形系统，使这些珍贵的历史名录音以较宁静的背景再现于现代乐迷面前。
其实，托斯卡尼尼的颠峰时期是在三十年代的中、后期。从1933年到1939年，托斯卡尼尼在艺术上取得了辉煌成就，这是举世公认的，正是在这七年内，他和一些最著名的乐队合作，在积累丰富的演出经验的同时，在指挥界树立了崇高的威望。那时，人们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各种形容词：“最伟大的”“举世无双的”“超凡脱俗的”“无与伦比的”等等，几乎达到了言过其实和夸张其词的地步。当时，亨利·普吕尼埃曾法国《音乐评论》杂志上写道：“他无论指挥歌剧或交响曲，古典作品或现代作品，法国作品、德国作品或意大利作品，都能做到无瑕可击……我的理智和感觉完全地、毫无保留地同意他的处理方式。我认为他就是真理的化身，即使他错了，我也认为他错得有道理。”任何评论家都不曾用这样的言辞来评价过一位指挥。1934年，他在美国第一次为电台听众录制节目时，美国各地都向他表示祝贺和致谢。据电台统计，那时收听这个节目的人有几百万之多。在这期间，年薪高达十万美元的托斯卡尼尼灌制了大量唱片，尽管他对唱片的质量并不满意，但人们并不挑剔，在总算留下了可以长期保存的资料的同时，美国唱片公司在这段时间内售出的由托斯卡尼尼指挥的唱片，总价值达到了3.400万美元。
托斯卡尼尼的指挥既有力又简练，他无论指挥什幺作品，都追求尽善尽美。他解读的贝多芬更多是客观效果和真实的简洁，贝多芬是最早在曲谱上标出节拍记号来指示速度的作曲家，托斯卡尼尼那忠实原作的节奏、音色，已到了完美无瑕的程度，他是唯一能够达到贝多芬提出的这个要求的指挥家。他的演奏速度显然要比RCA的版本要慢，但充满了自信和情感，节奏紧凑强烈。对他来说，不同的音乐体裁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它们全是音乐，音乐是宇宙万物的初始和终结，是生活的意义所在，是道德的指南，是工作的动力，是欢乐和痛苦的源头，是克服一切困难的武器，是评价事物的准绳。正因为如此，他对音乐乐谱本身的恪守和对乐师及歌手们的要求极严，毫无通融的余地，几近于固执的强硬作风一直到现在还为乐迷所津津乐道。他的诠释风格带给乐迷的是直接而又强烈的音乐感受，就像是他所倡导的日神风格，音符就像是在空气中自然地流动着，在表现坚实的音乐风格的同时，又不失却原有的本分。托斯卡尼尼对标新立异的音乐家抱有戒心，在他指挥的曲目中，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寥寥无几，勋伯格、韦伯恩、卡塞拉的东西无迹可觅。对他来说，音乐在德彪西以后便停滞了。他一贯主张作品应该主题清晰，具有直接和马上起作用的表现力。他认为：并非语言越晦涩越难懂，作品就越伟大，莎士比亚、曼佐尼和莱奥帕尔迪的作品就是经常被他举证的例子。托斯卡尼尼一生对于音乐的执着和倡导，是当今一些开着跑车、穿著皮裤“走穴”赶场子的演奏家所汗颜的。可贵的是，NAXOS的“不朽名演系列”中，包括了托斯卡尼尼在1939年颠峰时期录音的贝多芬九部交响曲，这套可称居高临下的世纪级演绎的早期录音，使乐迷在历史的凝重中，感受到那份珍贵难得的壮美。
▼贝多芬《第一交响曲》托斯卡尼尼指挥NBC交响乐团录制
托斯卡尼尼曾在1937－1939年间指挥英国广播公司交响乐团于伦敦的女王大厅录制了贝多芬的《第一交响曲》，由DUTTON唱片公司出品，DUTTON的转录版因原声是虫胶唱片，放音的接触不良而导致木管乐失真，但人们并不计较这些，它仍被《企鹅》评为三星。这款NBC乐团的现场录音与DUTTEN版出于同一时期，美国国家广播电台转播时的录制全无以上瑕疵，第3、4乐章的乐符流动如海潮般一浪一浪铺天盖地而来，紧张激烈自不必待言，这种感觉是其它版本中无法体验的，它再现了托斯卡尼尼实在太精彩的演奏，NAXOS的这番贡献也必定成为他最宝贵的遗产之一。
▼贝多芬《第三交响曲》托斯卡尼尼指挥NBC交响乐团录制
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把十八世纪交响曲的理想带入其理论的最高境界，与其说是革命之作，不如说是传统的登峰造极之作。在这里，贝多芬还是遵循古典主义的形式规范，虽然第一乐章要比海顿或莫扎特的任何一首交响曲的快板乐章来得庞大和雄浑，但它实在可以看作是古典乐派风格的最高表现。托斯卡尼尼的这个现场录音，是他最有感染力的一张唱片，与此相比，RCA版显然逊色不少。他在这里的指挥不仅仅是白热化的，而且比他以后的演出更有音乐家的风度，他以开阔与宽缓的速度和意大利式的热情塑造旋律线，并且一反往常而随心所欲地运用自由速度。他在缓慢、阴郁的葬礼进行曲中那种万马齐黯的张力令听者窒息。托斯卡尼尼对此曲中英雄气概的认同，引导NBC乐团全力以赴。毕竟，指挥家和乐团与此曲的密切关系，使之无人能出其右。可以这幺说，在这之前，《英雄交响曲》从未给我留下这么强烈的影响，被托斯卡尼尼所理解和表现的贝多芬要比贝多芬本人更深刻，这是一位天才在指挥另一位天才的作品。
▼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托斯卡尼尼指挥NBC交响乐团录制
《命运交响曲》于1808年12月22日在“维也纳剧院”首演后，交响曲开始脱胎换骨，它突破了古典乐派交响曲既有的表现境界，改变了向来引以为基础的模式观念，从此交响曲的结尾变得比其开端更重要、更具份量。再则它刻意抛弃了十八世纪调性统一的框框：从C小调开始，以C大调结束，效果着实非凡。托斯卡尼尼指挥纽约爱乐的录音（8·110801），与这款NBC乐团版有着各有千秋、同曲异工之妙。NBC的表情塑造略逊于纽约客，但演出庄严雄伟、气象万千，传达出这部作品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慢乐章灿烂辉煌，终乐章的气势如钱塘秋潮般地排山倒海。这两个回炉新出的托斯卡尼尼版本与富特文格勒1954年录音版（EMI“世纪原音”系列）相比，究竟哪款当“最权威”之无愧呢？笔者当然取前舍后。并提醒乐迷朋友：在收藏NBC39年全集版的同时，不要落下那款同样精彩的纽约爱乐版。
《田园交响曲》创造了一种非常有表现力的描写自然景色的新语言，在管弦乐的色彩和组织上，此曲可说是贝多芬最具前瞻性的作品，他以声音（而不是调性关系）为组织乐曲的原则，开创了音乐影响主义的先河。托斯卡尼尼更是以一种完全以音乐表现为前提而演出的模板，他有时的确很温柔，那些大加批评托斯卡尼尼的音乐表现不够人性化的人可以仔细来听听第2乐章即将结束前的长笛独奏部分，有哪个版本表现出如此优美而又生动的声音？虽然录音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但音色依然活力充沛、栩栩如生。
从《第七交响曲》开始，贝多芬迈进了一个新的领域。在他九部交响作品中，《第四交响曲》和《第七交响曲》恐怕最难描述了，它有一种几乎让人感到威胁的落落寡合的东西，神奇的不可言表。贝多芬以一种不复杂，但在那时完全是新奇的手法：在A主调之外，他令人震惊地系统采用了不相关的C大调和F大调，运用调性变化来为这部作品增添色彩。整部作品之所以很难下定义的特征，是由贝多芬在处理这种手法时表现的极强大的想象力来决定的。这个作品托斯卡尼尼的录音有1936年的纽约爱乐版和1951年的NBC交响版，这两款都已由RCA、MUSI、EMI等唱片公司重制发行。这个1939年的录音是一场可以与所有优秀演出相媲美的伟大演出，一段缓慢引子的开头似乎显得分量欠缺之外，以后就找不出什么毛病了。第1乐章中的断奏或跳音演绎得既漂亮又有力度，慢乐章的速度稳稳当当、疾徐有序，相当老到，托斯卡尼尼不仅把细节控制到位，就是整个乐章也没有不妥帖之处。带重复段的谐谑曲热热闹闹，其间穿插着绝妙的木管乐。终乐章快得出奇，快得总算还有让人喘息的时间。新数码技术的处理很出色，号角在第1、4乐章的尾声中如破云穿雾而出，十分难忘。
以《第八交响曲》而言，托斯卡尼尼的演绎充满活力而且规模极大，他与富特文格勒晚期DG的版本恰恰是个对比，富特文格勒的外部构架很是恢弘，可是内在情绪却是平和而舒缓地古井不波；托斯卡尼尼的外在仍是一贯地简洁利索，可是内在的力量与气势却是将本曲拔高到与《第七交响曲》，甚至是《第九交响曲》一样的地位，虽然和《第二交响曲》《第四交响曲》一样“没有吃掉小音符”，可是在砍劈的力度上，可不像前者那样收三分放七分，以达成诙谐的风格。在韵味性上，我们可以听见弦乐部分发挥了极大的功效，两个乐句的衔接往往是借着弦乐的渐强或是穿插来营造出震撼感与和谐性。我知道这很诡异，可是托斯卡尼尼就是这么做了，而且做得还真不错。补白的三首序曲都在水平之上，最特别的补白是收录了《第十六号弦乐四重奏》。
说到贝多芬的“合唱”交响曲，最当之无愧的要数《D大调弥撒》，甚至把它称为“非管弦乐作品”也不过分。而《第九交响曲》最恰当的标题可以称为“第九（欢乐颂）交响曲”。无论从观念上还是技巧上来说，《第九交响曲》都是革命性的作品，全曲的四个乐章都开拓了新的疆域。贝多芬以此曲再度发动了那场他在《第五交响曲》里挑起的战争，而且赌注更大、层次更高，他再次改变了交响曲的面貌，再次突显了大调凌驾小调的崇高超越之感。同时，贝多芬史无前例地把交响曲转变成哲学法典与个人抒怀：席勒的《欢乐颂》几乎就代表了贝多芬自身的道德观。这个旋律线和节奏都很平凡，平凡得几乎在任何场合都可以哼哼的著名主题，在托斯卡尼尼和演奏家的相互激荡中火花四射，被打点得既有崇高庄严之感，又有雷霆万钧之力。整部作品充满了电光石火般的强烈气势，使你听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我曾说过：聆听托斯卡尼尼的贝多芬交响曲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自有它动人心魄的独特的魅力。
正因为优秀演绎众多，大凡爱乐人对贝多芬交响曲的珍藏都不下数套，笔者柜中就藏有：富特文格勒54年维也纳爱乐版（EMI）、托斯卡尼尼49－51的NBC乐团版（RCA）、瓦尔特的哥伦比亚交响版（CBS）、阿巴多的柏林爱乐版（DG）、卡拉扬61－62版和80年代金版（DG）、哈农库特的欧洲室内乐团版（TELDER）、加德纳的革命和浪漫乐团版（DG）、马舒尔的格万特豪斯乐团版（PHILIPS）、缺了《第一》的切利比达克的慕尼黑爱乐版（EMI）和只有《第四》（ORFEO）《第五》及《第七》（DG）的小克莱伯版，以及伯姆、朱里尼、莱纳、门盖尔贝格、克莱姆佩雷尔、伯恩斯坦、穆蒂和旺德等等指挥家的优秀演绎近四十张。托斯卡尼尼的这套贝多芬39年全集版，是他黄金时期的世纪级演绎，九部交响曲充满了强烈的个人色彩，与之一体化的乐团也在最佳表现中体现了它的最高成就。考虑NAXOS重录的不争效果和价格因素，这套唱片可能是笔者对贝多芬交响曲珍藏的终结，深知幸哉！深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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